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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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來啦。”簡書看著廊簷下的燈說,語氣歡快。
    他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句話了,說出“回來”二字時,內心竟真的有一種回“家”的感動。
    畢竟要對誰說出“回來”二字,總得有人真的在家等待過自己。
    媽媽沒有等他,養父母不會等他,而它等了。
    這座沉浸在微雨中的古宅等了,留了一盞燈,就像是等待著出去玩耍的孩子。
    暖黃色的燈光吻在了少年揚起的臉上,讓那張蒼白的小臉看著氣色好了一些。
    “我回來啦!”他又說了一遍,語氣認真又感謝。
    他好像在這一瞬間忘卻了身上的傷痛和腹中的饑餓,身體也輕盈了起來,邁著輕快的步伐跨進了門。
    打開屋內的燈,穿過珠簾,坐到了神龕麵前。
    “我今天運氣特別好!”簡書從一旁的木盒裏翻出打火機,拿出三炷香,一邊點一邊向向神明傾訴著,“你知道嗎?在內宅最右邊有一個荒廢了很久的小門,我在裏麵找到了一顆杏樹!”
    “正好是杏樹結果的季節,我摘了兩顆吃了,還不錯呢,稍微有點酸。”
    “要是再等上幾天吃,讓它再長大一點,應該就會甜一些的。”
    說到這裏,少年人歡快的聲音頓了頓,將三炷香插在香爐中,扯過墊子拜了拜。
    “對了。”再抬起頭的時候,那雙漂亮的杏眼笑得完成一道月牙,好像遇到了很開心的事,“我今天下午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夢到了很想很想看見的人。”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她了,都有些忘記了。”
    “但是今天我在夢裏看清了!臉型……和我的有些像,眼睛很大,皮膚很白,手指纖細,聲音溫柔……反正,是一個漂亮的人!”
    “就算隻是隨便挽著頭發,穿著圍裙,也一樣漂亮。”
    “但……如果能穿上漂亮的裙子,會更好看吧。”
    少年人笑著說話時,語氣和神情都格外真誠。正因為他的每一個字都發自內心,神明才沒辦法繼續沉睡。
    在他有限的,醒來的時間裏。這個被送來注定犧牲的小家夥明明渾身都是傷痕,他出不去,逃不掉,還吃了很酸的杏子胃痛昏了過去。
    就連少年口中的美夢,也是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卑微祈求著讓對方不要走。
    之前被嚇跑的三隻鬼終於壯著膽子飄回來了。
    扒拉著門框往裏看時,剛巧聽到了簡書歡快的聲音。
    “喲嗬,這小子還報喜不報憂呢?”胖鬼摸著下巴發表感想,“慘,真慘。那杏子瞧著都酸掉牙了,能用稍微有點酸來形容,也真是勉為其難了。”
    大頭鬼向來反應最慢。他努力用自己不太靈感的腦袋想了又想,實在想不通,才問出了口:“可,他不是,覺得那、那位,是,神明嗎?對神明,有、有什麽,可,隱瞞的。”
    胖鬼楞了楞,顯然在他的腦海裏檢索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瘦高鬼影忍不住歎了一聲。
    “大概,是因為珍惜吧。”
    珍惜困境中的一絲溫暖,珍惜唯一心安的地方。
    “珍惜?”胖鬼沒有聽懂,“珍惜什麽,那盒香嗎?確實哦,眼瞧著也沒多少了,燒香求神拜佛的機會又少了一次,是要珍惜一下的。”
    被少年歡快的聲音喚醒的神明,聽到了這座古宅裏的所有聲音。
    自然,也聽到了少年心中的悲苦。
    有一種十分複雜的感受,從心髒的方向傳來。他舉起僵麻的手指,碰了碰空蕩蕩的心髒,純白色的蝴蝶從指尖飛向殘缺的胸膛。
    他的身體比起之前,似乎凝實了些。原本半透明的虛影逐漸清晰,好似能看見大概的模樣了。
    身上的衣服是破損的。抬手時,能看見袖子上染血的劃痕。從破開的衣服裏看去,那裏的皮膚也是空洞的,不時有蝴蝶從胸腔的那個窟窿裏鑽出來,緩慢修補著袖子下的軀體。
    再仔細看一下的話,這身白衣上的紅梅似乎都是血跡。
    從肩膀,到腰際,再到飄逸的衣擺,一點一點連成了片,就像是開在茫茫白雪中絢爛的紅梅。
    神明是感受不到痛楚的。
    他隻是隨意掃了一眼自己的軀體,便毫不在意挪開了視線。
    跪坐在神龕前的少年已經傾訴完了內心的悲喜,布滿傷痕的兩隻手虔誠地合在一起,閉著眼睛微笑著祈禱。
    神明不知道少年祈禱著什麽。他隻是看到,哭著從石亭裏醒來的少年,耳側的那一縷頑皮翹了起來,擋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了伸手,蒼白的指尖像是被燃盡的紙張一樣迅速化為灰燼。
    從灰燼中飛出一隻晶瑩的蝴蝶,化為一陣輕柔的風,吹起了簡書那一縷頭發。
    就像是有人在觸碰著他。
    縱然簡書一直強忍著腹中饑餓,可下午劇烈疼痛過的胃部還是在晚上開始發作起來。
    他抱著肚子默念了很多聲“睡著了就會好的”,可是在如此強烈的不適之下,他根本睡不著。
    就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那隻白皙的手飛速從供桌上的點心盤子裏拿出了兩塊,然後嗷嗚一口塞進嘴裏。
    腮幫被那一大口糕點塞得鼓鼓的。
    就算還沒吞下這口糕點,入口化開的甜意也讓餓極的簡書不自覺舒展了眉宇,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本能的喜悅之中。
    一直等吃下了那一塊,簡書才帶著羞愧,一邊吃另一塊糕點,一邊小聲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
    他吃東西時臉頰會鼓起來一些,瞧著比平日單薄的樣子更可愛些。因為嘴裏嚼著東西,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平日清亮,反而是含含糊糊的:“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還給您更多的供奉。”
    “實在是太餓了。”
    吃了兩塊,勉強墊了墊肚子的簡書還是抑製不住地朝著供桌上兩個盤子看去。
    一盤糕點,一盤水果。糕點原本有十二塊,現在剩下十塊。水果有六個,四個蘋果,一個梨子,一個桃子。
    被困在古宅兩天,簡書一共吃了四塊糕點。一想到餓極時胃部的痛楚,簡書就覺得自己沒辦法靠一天兩塊糕點維持生命。
    至少要吃三塊,早中晚各一塊,才不至於餓成那樣。
    加上水果,他大概還能吃一個星期。
    等他在腦海裏將神明的貢品分配完了,簡書才後知後覺有些羞愧。
    送也是他主動要送的,餓了又偷偷的拿回來。雖然他認為神明並不會在意他騙子般的惡劣行徑,但簡書還是覺得要還回去一些。
    想來想去,他咕嚕一下從鋪好的墊子上爬了起來,撐著傘走進了風雨裏。
    廊簷下的燈光照亮了爬滿白牆的薔薇花。
    這幾日的古宅隻是微微下著小雨。沒有暴雨的摧殘,滿牆的花朵盛放得格外嬌妍。
    他細心挑了一朵,帶著花回到了神龕前,小心擦幹了花上的雨水,放在了一個喝茶用的白瓷杯子裏。
    擺放在了供桌之上。
    神明看著那朵供奉給他的薔薇花,詫異中又帶了絲別樣的情愫。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朵薔薇花和那一牆的花都不一樣。
    它是最獨特的那一朵。
    是少年人親手摘下,送給他的禮物。
    神明空洞的心裏彌散開如同花香般,讓人心情愉悅的感受。
    他低下頭,輕輕地嗅了嗅花香。
    明明都是一樣的、充斥著院子的香氣,他卻享受得想要閉上眼睛。
    可是唇邊的笑還未綻放,柔軟的花瓣瞬間枯萎了。
    幹枯,醜陋,仿佛從未那樣鮮活得盛放過。
    神明揚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來。
    一直到了這一刻,被唯一信徒虔誠信仰著的神明,才猛然回想起自己,隻是一個令人懼怕的惡鬼。
    “嗬。”他封閉了原本彌散著花香的胸腔,轉身投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黑暗裏並不是寧靜的。
    踏入黑暗的那一秒,他耳朵裏開始傳來一些驚懼的呐喊聲,嘶吼的求饒聲,混雜著嚎啕大哭的悔恨,和似瘋似顛的狂笑。
    燃燒的烈火將整片大地燒成焦土。
    空氣裏到處都彌漫著焦屍的氣味,混著黑色的煙塵滾滾而來。
    他的表情不再柔和。
    腦海裏閃現著的,並不愉快的畫麵盡數出現在了這片黑暗的世界。一具一具屍骸堆積成山,鮮血和火焰焚燒著他的最後一絲理智,再然後,他踏在了那個世界之上。
    腳下踩著高高堆積的骸骨。
    “神佑我族!”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跪在一大群人身前,叩拜著站在屍山血海上的惡鬼。他的聲音洪亮,穿透了整片焦土,然後在那一聲呐喊之後,吟唱起一首沒有什麽音調的歌。
    “流離之苦兮,數十載。”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為媒。”
    “以靈為載。”
    “萬望鬼神兮,複我之神。”
    “……”
    一個人跪拜下去,而後一群人跪拜下去。
    衣衫襤褸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臉上淌著淚,口中唱著歌。他們沾滿鮮血的手高高舉起,又用力砸在地上。
    火舌肆虐的焦土之上,比煙塵更濃鬱的,是他們高高砸起的沙塵。
    撕心裂肺的痛呼之中,比求生的嘶吼還要大聲,是他們一句又一句祭祀祝歌。
    看不清容貌的鬼神淩駕於這個恢弘又詭異的儀式之上,心中翻湧的氣血全部沾染上那些活人死去時,迸發出的強烈情緒。
    絕望的,狂躁的,憤恨的,怨毒的,悲痛的……無數負麵情緒海嘯一般洗刷著他的軀體,飛舞在心髒空洞出的純白蝴蝶,翅膀邊緣逐漸化為灰燼。
    它們拖著飄散的灰燼,從他身上的每一處空洞中穿了過去,妄圖將他這具軀體填滿。
    惡鬼的情緒開始翻湧而上。
    濃霧之中,飄散的灰色霧氣不斷朝外溢散,而後從莊嚴肅穆的神龕那裏擴散開來。
    屋外廊簷下,最為敏銳的瘦高鬼影在氣氛開始詭異的那一秒逃竄不見。
    “你又不喊我們!”胖鬼嚇得聲音都拔高了幾分,拽上最遲鈍的大頭鬼就往遠的房間鑽,“快躲起來!”
    三隻鬼輕車熟路撤退,而沉睡在神龕前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周圍不斷下降的溫度。
    他纖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被角,還未將自己包裹,灰色霧氣就纏繞上了他的手指、脖頸、臉頰……任何一處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
    慢慢滲透進去。
    簡書忽然覺得很痛。
    一開始是冰窖一般的寒冷,過後就有刺痛從身體不知哪一寸皮膚骨頭傳來。
    也許是脖頸,也許是肩膀和腰側,又或者是手臂和大腿甚至是腳踝。
    他渾身上下似乎都被刺傷了,剜去了血肉。沒有一處不疼,沒有一處不流血。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痛的地方。
    他的胸腔好像被誰掏了個大洞,連心髒都丟失了。鮮血汩汩從空洞處噴湧而出,將他身上的一身白衣澆成了血色。
    簡書在這樣極致的痛苦下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緊緊咬著牙關,額頭迅速覆蓋上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劇痛之下,他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音,除了哭喊,他似乎什麽也做不到。
    可是,沒有人救他。
    他緊緊抱住自己,疼得意識模糊。
    一直到他幾乎要昏厥過去前,他才在滿地的血泊中看清了自己的臉。
    長發高高束起,長眸微凜。
    那是一張好看到了極致的臉,被渾身上下透出的威懾力雕刻成冰冷的美玉。
    大風吹起了他的發絲,和背後看不清模樣的旗幟。熊熊烈火之中,他單憑著手中一柄金光閃閃的寶劍站在原地。
    簡書透過他胸前的血洞,看到了自己共情到痛哭的臉。
    原來,不是他自己在疼。
    “你……也很疼,是不是……”蜷縮著哭泣的少年,在睡夢中斷斷續續問出了聲。
    悲憫的聲音輕柔而有力量,穿過了獵獵旗幟,翻過了屍山血海,吹進了惡鬼流血的耳朵裏。
    下一刻,惡鬼睜開了猩紅的眼睛。
    血色漸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