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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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宗祠。
修養了幾日的楚伯氣色已經大好了。
替他跑腿的阿青雖然還沒有將人請回來,但已經先通過信息,將一個臨時的法子交給了楚伯。
隻是,他還需要確認一件事。
“叫阿武過來。”他對著守在房間內侍候的阿奇道。
阿奇連忙點頭離開。沒過多久,他就帶著一位身形壯碩的青年男子過來了。
“楚伯,人帶到了。”
楚伯抬眼,掃了阿奇一眼。在阿青身邊待久了,阿奇也了解了楚伯每一個眼神動作的意思,十分懂事地退了出去,替二人關上了門。
阿武上一次跟著楚伯做事,將簡書按在輪轉生息陣法上時,就被簡書用頭部撞擊腹部吃痛鬆了手。雖然後續發生了讓他們無法反抗的神跡,但當日鬆手之後,阿武一直不敢直麵楚伯,總是習慣性的畏懼。
“楚伯,您找我……是有什麽事嗎?”阿武問道,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楚伯的右臂。
楚伯並未遮掩自己損傷的右臂。因為要時常換藥,右邊的袖子被剪去了一截,以免弄髒傷口處的紗布。
阿武心裏更怕了。
“我記得,是你帶的人在內宅前巡邏。”楚伯看向阿武,麵上並未帶什麽情緒,仿佛沒有怪罪他上次的失手。
阿武連忙點頭:“是!我帶著兄弟二十四小時在門口守著,他絕對跑不了,過幾天就會餓死在裏麵!”
楚伯掃了他一眼,那雙渾濁的眸子裏盛滿了阿武無法抗拒的威懾。
“今晚,你帶人進去抓活的回來。”
阿武不太明白。
“那小子搞出那麽大動靜,還害死了我一個兄弟!楚伯,您不殺他就是了,為什麽還要抓活的回來?”
楚伯看著人高馬大的阿武,仿佛在看著一個廢物,說話絲毫不留情麵:“你想讓簡林餓死在內宅裏?然後,第十二子就失去了效用,你再去尋第十三個回來嗎?”
獻祭給神明的血肉供奉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
雨城的宗祠,每年都會選擇一位族人前來侍奉神明,為期三年。這是擺在明麵上的規矩,是每一個接受了宗祠生活援助的族人,必須守的規矩。
而挑選十二子,便藏在這個規矩之下。每五年一個,篩選出一位最適合的,獻祭給即將蘇醒的神明。
阿武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簡林是花費宗祠五年時間才找到的,最合適的血肉供奉。現在的情況下,不可能放棄湊齊十二子的機會,重新開始輪回。
“可是,他還在內宅,如果還出現上次那種情況的話——”雖然誰也不知道,那日發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巧合。但簡林逃入了古宅,這讓阿武有些忌憚。
“神明沒有吃掉貢品。”楚伯一字一句,語氣篤定,“神明沒有徹底蘇醒,現在正是他最虛弱的時候。”
給了阿武這樣的信念後,楚伯慢慢靠回了枕頭上,語氣很不在意般說:“我希望你能做到,不然的話,我不介意找人替換掉你的位置。”
知道太多的人,離開原本屬於自己的位置時,隻剩下一個必死的結局。
阿武帶著對簡林的恨意伏低了身體,恭敬回答:“是,我明白了。”
——
明明心裏害怕得要命,簡書卻還是很不爭氣的被美色蠱惑了,以至於他竟沒想著撒腿就跑。
科學嗎?
不科學。
好看嗎?
真好看。
堅定的唯物主義少年在這一刻信念崩塌,腦袋裏的小人打成一團。一邊的小人忍不住感歎又感歎“為什麽會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美人畫皮誠不欺我”、“怎麽比夢境裏還要好看”,而另一邊的小人正在破口大罵“都什麽時候了”、“你清醒一點”、“看什麽看,別看了,快跑”。
兩邊的小人熱熱鬧鬧打了一架,他身上捂緊的小毯子不知什麽時候滑落了下來。
再然後,宕機的大腦在經過頭腦風暴後稍稍恢複了些許,簡書這才注意到方才對方說的名字。
“不對,裴策……”他喃喃道,又不自覺重複了一遍,“裴策……我在哪裏聽過呢……”
他在腦海中瘋狂檢索著這個名字,而後在想起的那個一個瞬間汗毛倒立!
“你你你——”他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繞到巨大的神龕後麵,將藏在背後巨大凹槽裏的牌位拿了出來。
黑色的陰沉木上,赫然刻著“裴策”二字。
“你就是這這這個……這個……”簡書忍不住往後退。
被呼喚名字的惡鬼慢慢站起身。
他很高,比簡書高出大半個頭,縱然隻是一道虛影,產生的壓迫感依舊讓簡書害怕。
裴策卻沒有意識到這點。
他想要靠近一直供奉自己的小信徒,卻聽見對方越退越遠,直接退到了角落裏。
而那句卡了半天的話,也在少年的背部抵上牆壁時,才卡出的後半段。
“你是來蹭香火的吧?!”
裴策愣了愣,他倒是沒想到對方會發出這樣的質問。
他原本以為,少年會發現自己並非神明,進而感到失望。
麵對這樣的問題,不太會撒謊的惡鬼實在不知如何作答,隻是沉默著看向簡書。
簡書臉上一副“都什麽都懂”的表情,稍微恢複了些理智:“我就知道!牌位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放在神龕後麵呢?這不應該是放在靈堂的東西嗎?你——生前沒做什麽好事吧?”
不等裴策回答,簡書捋順了邏輯後就自顧自說了下去:“肯定是這樣!不然你的牌位為什麽不能被放在外麵大大方方接受香火,反而要被藏在神龕後麵?”
裴策安靜聽完簡書的猜測,很認真的回答:“我不記得了。”
“一般不想回答的人都這麽說。”簡書小聲嗶嗶了這句之後,才又想起自己是在對一隻鬼魂說話。雖然對方瞧著不像是要借他的身還魂的樣子,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唐突了,默默閉上了嘴。
逃是不可能逃的。
古宅就這麽丁點大,他再跑也長不出翅膀飛出去,與其消耗體力做無畏的掙紮,還不如發揮一下新時代青年的嘴炮大法。
然後裴策就看見縮在角落裏的少年慢慢走了出來。
也許是為了心安,他始終靠在供桌上。
“你……不怕啊。”簡書問。
裴策那雙好看的眼睛直勾勾看過來:“怕什麽。”
“神龕啊?”簡書向後指了指暗紅色的巨大神龕,“你們做鬼的,難道都不怕神的?”
“我看電視劇裏都那麽演的,所以有點好奇……”簡書小聲嗶嗶。
裴策順著少年的手指,看向那個連字也沒有刻下的巨大神龕。
這就是簡氏族人為他建造的,又何來懼意。
“我和你說,簡氏的神明很靈驗的!”簡書見他不說話,為了讓自己更有底氣,繼續吹牛,“神明是庇護我的!你別想動什麽歪心思啊!”
“蝴蝶!白色的蝴蝶!很漂亮的!”
“它會保護我!”
被迫扣上一頂動了歪心思的神明,靜默地站在神龕旁邊,看著自己的小信徒喋喋不休。
然後等小信徒說完了,才帶著笑回答:“好。”
他竟不知,在少年的口中,自己是那樣獨特的存在。隻要一提起他,連底氣都能足上不少。
大概是裴策表現的太過無害,又或者簡書自我催眠產生了奇效,他看著靜靜立在一旁的裴策,忍不住開始問東問西。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簡書問。
一直都在此處,隻是今日才被發現的裴策,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自他擁有漫長的而支離破碎的記憶開始,他便一直在此處。隻是蘇醒的時間不長,以往還都因為嗜血而瘋狂,記不得什麽。
於是,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簡書皺了皺眉:“你不會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吧?”
這又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裴策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去的。心髒,他是因為失去了心髒,血流盡了而死。可是被誰挖去了心髒,身上其餘失去了血肉的空洞又是因為什麽,他想不起來。
每每想要順著那些殘破的記憶,溯源去尋回完整的答案時,那種瘋狂的、絕望的負麵情緒都會化為尖銳的刺痛,將他的思緒強行打斷。
於是,他又搖了搖頭,溫聲道:“不知道。”
簡書抿了抿唇,然覺得眼前的鬼魂不可怕了。半晌,他有些憐憫地說:“難為你還記得名字。”
電視劇裏果然演的不對。那些鬼死了不知多少年都記得死去的仇怨,就算仇人轉世輪回也要找到對方報仇的。就瞧著眼前的這隻鬼,當真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一無是處。
“我就好奇,你姓裴,這裏是簡氏的宗祠,為什麽你的牌位會被放在這裏……”簡書自言自語,看到裴策正看向自己,慌忙擺手,“我不是在問你啊,我知道你不記得了。”
裴策的確不記得了。
他唯一確認的便是自己的名字,為何會被簡氏族人奉為神明,又為何會被困在此處,也是他想要知曉的。
“也不知道是誰把你藏進來的……”
“他應該是認識你的人吧?不然也不會為你做這麽多事。”
兀自陷入分析的簡書開始喋喋不休。
裴策靜靜地看著他。
這樣的少年是裴策沒有見過的。
他好像比之前虔誠供奉在神龕前的小信徒更生動活潑了些,話也更多了。
少年人一個接一個倒出的問題連成了串,嘰嘰喳喳填滿了室內。
裴策也不惱,偶爾有幾個他答得上的,便很有耐心的回答他。
“你的頭發為什麽這麽長?”漸漸的,少年不再怕他,慢慢靠了過來。
“你死了很久嗎?”
“我看這裏寫著……生於天嘉四年十一月,卒於禎明三年五月,所以你活了多少年啊?”
“我先提前聲明一下,我學習成績不差!隻是學曆史的時候,這個年代實在是有點眼生,應該沒發生什麽大事……肯定不是考點,不然我絕對背了!”
錯過了太多歲月變遷的惡鬼,其實並不知道簡書嘴裏的學習成績不差,考點這類的詞是什麽意思。而他曾經活了多少年,對於悠長的死亡來說,變得太過微不足道。
“不記得了。”他答道。
簡書兩隻手撐著腦袋,嘖嘖歎了一聲:“果然,就不能指望你。
“那你還記得當時的皇帝是誰嗎?”說著不指望的少年,在停歇了不到一分鍾後又鍥而不舍開始問。
“你生活在什麽國家?”
“我在夢裏看到了旗幟和戰場……你是士兵?還是將領?”
一連三個問題拋出去,簡書得到的依舊是一句“不記得了”。
簡書歎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對待一個失憶的鬼要寬容一些。畢竟,做鬼做到這個份兒上也怪可憐的。
於是他虛空拍了拍眼前鬼影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沒事,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反正我供奉一個是供奉,供奉兩個也是供奉。噥,我把你放在這裏,讓你也光明正大蹭一點香火吧。”
少年人在供桌上騰出了一塊地方,將陰沉木牌位放到了香爐和供奉著薔薇花的茶杯前麵。
裴策無聲立在一旁,看著他忙忙碌碌。
“啊對了。”簡書擺好了牌位,回過頭來笑著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簡書。”
被供奉的惡鬼,終於知曉了信徒的名字。
他看著那張燦爛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簡書,真是很好聽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