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字數:14448   加入書籤

A+A-




    簡書的適應能力很強。
    他能很快適應雨城一連七日焚香沐浴誦經,能適應內宅裏沒有手機,自然,也能在短暫的害怕之後,適應自己身邊出現了一隻鬼這件事。
    更何況,這隻鬼並不煩人。
    裴策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偶爾出現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他和夢境裏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太一樣——這裏的不一樣不是指容貌,而是帶給人的感覺。
    那雙眼裏染血的狠厲,被悠長歲月打磨後變成了一汪平靜的湖水。每次簡書看向他的眼眸,都仿佛在他的眸子裏看到了人世間交疊更替後的滄桑。
    而他,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這樣靜靜的看著人間。
    “裴策。”簡書想找他的時候就會這樣喊他,“裴策裴策裴策,你在哪裏呀?”
    用不了多久,或許是微雨的長廊下,或許是神龕的嫋嫋煙霧前,那抹白色的身影會悠悠出現,靜默地看著他。
    簡書喊了他以後坐在門檻上,見裴策穿過長廊走過來,長長的衣袖散發著瑩瑩的光。
    他很好看。
    好看到簡書會忘記他是一隻鬼。
    簡書下意識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卻拽到了一團空氣。
    手指在空氣中尷尬的握了握,簡書默默收回了手問:“你剛去哪兒了?”
    還沒有凝結成實體,時不時需要回到地下沉眠的裴策:“睡覺。”
    “你也需要睡覺?”簡書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好奇問,“那,我上次睡覺做夢時會看到你,是不是因為你也在睡覺?”
    不是。
    那是惡鬼的情緒侵染了少年的夢境,所以他才會在夢裏看到他。
    但,這些解釋起來太過麻煩。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存在是什麽,又要如何解釋給簡書聽呢?
    於是,他輕輕點了點頭,當做默認。
    簡書兩隻手撐在下巴上,歪著頭看他:“你們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裴策先是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
    “看不清楚。”他不知道,那叫不叫做夢。隻是每次回到那個黑暗的世界時,和源源不斷的力量一起湧向他的,會有一些破碎的、不太美好的畫麵。
    也許真實發生在他的身上,或許是從悠長的歲月中目睹了那些。反正,不是什麽值得記住的。
    “看不清?那就是有啦?”簡書忽然來了興致。
    誠然,他也不是非要八卦,但,閑著也是閑著,有隻鬼能陪著他嘮嘮嗑也是好的。
    “你看到了什麽?”
    “男的女的?”
    “是你以前喜歡過的什麽人嗎?”
    問到最後,簡書都覺得對方會惱了自己。
    可裴策沒有。
    他就像是一個寬容而慈悲的長者,靜靜的聽他問完,而後聲音毫無波瀾地回複他的問題。
    “不記得了。”
    這個答案是簡書今日聽到過最多的。除此之外,就是“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怎麽會有人對以前的來曆全然不知情呢?
    簡書覺得裴策身上都是謎團,想要知道答案,卻發現謎團自己也對自己一無所知。
    他不再追問關於裴策的事,比較務實地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知道這座古宅,除了大門之外還有什麽……出口、密道,暗門之類的地方?”畢竟電視劇裏總是放,像這種很有年頭了的古宅裏,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暗道並不奇怪。
    然後,他看到裴策很認真的想了想,遲疑地點了點頭。
    “什麽?!”簡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噌的一下從門檻上站起身來,仰頭看著裴策,“真的有嗎?在哪裏?”
    簡書比裴策矮上不少。但是蹦躂起來的時候,二人的距離便拉近了許多。
    縱然知道少年沒辦法觸碰到自己,終究覺得如此不太得體的惡鬼默默向後退了一步,透明的虛影朝著偏門的方向走去。
    簡書並沒有發現裴策的小動作。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狂喜砸中,拿起架子上的黑傘跟了上去。
    然後,看到了一個隱蔽在草叢中的,極小的狗洞。
    簡書:“……”
    簡書:“你不要告訴我,你說的出口是這裏。”
    對方輕輕“嗯”了一聲。
    簡書登時氣成了河豚:“你覺得我鑽得出去嗎?!”
    他就不應該相信這隻失憶鬼!這個洞小的連狗都會發指!撐死鑽進來一隻貓吧?
    “你問我,可有別的出口。”裴策溫聲回答,語氣十分耐心。
    完全沒有帶別人來了一趟狗洞的羞愧。
    “……對,是我沒問清楚。我再問一遍是我,這麽大個人,能出去的出口。”簡書有氣沒力地指了指自己。
    裴策竟然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身形。大概是在他的視角裏,少年總是纖弱而單薄的,還稱不上“這麽大個人”的形容。
    而後,他鄭重其事道:“你等我幾日。”
    “嗯?”簡書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等你幾日,你幫我把這個狗洞炸開?”
    “等我幾日。”裴策許下承諾,“我帶你出去。”
    這是他千年來的第一個承諾。
    雨城的人類,不惜耗費六十年,整整十二次的獻祭,也要獲得一起祈願的機會。而聽到了他這句承諾的少年,卻從一隻氣鼓鼓的河豚,變成了一枝亂顫的花枝。
    “哈哈哈哈哈哈!”
    簡書笑得幾乎快直不起腰來。
    他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抱著肚子笑了許久,眉眼彎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最後笑夠了,既自嘲又感歎地說:“說老實話。再等上幾日,我可能也變成鬼來陪你了。”
    顯然沒有將裴策的承諾當真。
    還未凝結出實體的惡鬼無法離開禁錮他的牢籠。
    裴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靜靜地陪少年從雜草叢生的後院返回生機勃勃的前院,看了一場黃昏的微雨,賞了一會兒白牆上的花海,而後再一次回到黑暗。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現在蘇醒的狀態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但同樣的,較之以往,更為虛弱。
    他需要更長的時間,慢慢從這個世界汲取代替血肉供奉的力量。
    是夜。
    近日的雨城都隻下著微雨。朱紅色的內宅大門口慢慢走來了五六個人,停在門口。
    “……武哥,我、我有點怕……”一個灰衣人壓低了聲音,小聲對著領頭的男人說。
    “你怕什麽!楚伯說了,那小子還活著的話,神明就不會蘇醒!上次隻是意外罷了,隻要他還在內宅裏,還能讓他跑了不成?”
    “再說,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你自己想想吧!”說出這句話時,阿武甚至抱著要殺了簡林的心思。
    他親眼目睹夥伴被詭異的蝴蝶吞噬殆盡,連楚伯那樣的存在,都失去了一條小臂。而罪魁禍首,就是那個逃進了古宅裏的小子。
    大家都是肉體凡胎,憑什麽他就被神明眷顧,而他們卻要承受失敗後,楚伯無盡的怒火?
    阿武心裏全是怨氣,一想到自己最近過得有多麽不如意,立馬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摸出一個對準鎖孔。
    躲在內宅裏的三隻鬼嚇了一跳。
    “哎呀呀,這是要幹嘛啊?”胖鬼聽到了鎖鏈碰撞出的清脆聲響,緊張兮兮地問,“雨城那群人不會是想進來吧?!”
    “不、不可能吧!”大頭鬼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內宅裏還有位更可怕的存在時,反倒多了些心安,“那、那位,還在呢。”
    瘦高鬼影慢慢向上飄,從高空中看向即將開鎖而入的一群人。
    “快去把他叫醒!”他對著離神龕最近的胖鬼說,“他們馬上要進來了!”
    胖鬼雖然平日裏嘴欠欠的,但卻是他們三隻鬼裏死的時間最短的那個。
    魂魄被困在此處,時間越長越虛弱。所以胖鬼還是他們中間魂力最強的那一個,推倒杯盤不在話下。
    “好!”胖鬼應了一聲,朝著供奉著神龕的房間飄飄悠悠而去。
    他不敢靠近那位所在之地,隻好飄到屋頂上挪動著瓦片。
    “你快一點!”瘦鬼大喊,“他們馬上就進來了!”
    熟睡的簡書沒有想到,自己下午隨口說會變成鬼去陪裴策,晚上古宅內就出了事。
    一開始,他是聽見了一塊瓦片掉落的聲音。
    這座古宅年久失修,屋頂的瓦片裏生著雜草和青苔。鳥雀總喜歡在屋頂上跳來跳去,加上終年下雨,他竟一時間沒有清醒過來。
    聽見屋內沒有動靜,急得胖鬼又挪了一塊瓦片摔下來,摔得粉碎。
    簡書猛然驚醒。
    他還以為是今夜狂風暴雨,誰料坐起身來時,隱約聽到了一連串腳步聲。
    周圍漆黑一片。
    簡書生怕是自己聽錯了,躡手躡腳爬起來,將耳朵貼到了門上。
    “……武哥,咱抓了人直接殺了就是,幹嘛非要帶活的回去啊……”雨聲中夾雜著一道壓低了的聲音。
    來人的腳步很輕,依稀聽得見有五六個。
    “你以為我想抓活的?楚伯吩咐的,照做便是。”
    簡書屏住了呼吸。
    他認出了剛才說話的人的聲音。
    是抬轎子的壯漢之一,後來還把他按在那個詭異的符文之上。
    他們怎麽進來了?
    上次那樣好的機會他們都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反而還關上了內宅的大門。簡書都以為,他們隻想讓他留在古宅了自身自滅,等他餓死在裏麵再清掃出去。竟沒想到,他們又一次派了人進來。
    聽語氣,他們想要殺了他,但又因為楚伯的命令,暫時殺不得。
    “你們,去左邊。你,跟著我去那邊。你,守著大門。”阿武吩咐手下的人分散開,而後徑直帶著人闖入了神龕旁的兩間空房。
    簡書蹲下身,慢慢將自己往回挪。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躲去哪裏。
    房間很小,裏麵也沒有什麽能藏人的地方。唯一能勉強藏一藏的,恐怕就是神龕前的那張供桌下了。
    身量單薄的少年扯過毯子搭在供桌上,自己鑽了進去。他知道自己這樣未免太掩耳盜鈴了些,但那些人就在門外,說不定等會推開這扇門時,看見神龕還能讓他們忌憚幾分。
    簡書將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渾身都在發抖,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旁邊兩個房間裏不斷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武哥,沒有人!”去左邊的那一隊搜了一圈無果,向阿武匯報。
    阿武帶人去了簡書曾經居住過的房間。
    裏麵還殘留著少年生活過的痕跡,換下的髒衣服,留在桌上的空的木盒和盤子,扣在桌上的一本書,甚至連被子也都淩亂散著。
    但除了這些之外,沒有看到人。
    “我這裏也沒找到!”有一個人去了後院雜草樹木裏排查了一遍,也拿著手電筒回來找大家會和。
    雨夜的晚上,又是在雨城的禁地中,每一位灰衣人心裏都毛毛的。
    簡林不見了。
    這個認知讓所有人開始害怕。
    “那小子……該不會是被那位吃掉了吧?”有一個人恐慌地看向四周,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然就算餓死了,屍體總該在啊。”
    武哥心裏也有些發毛。但神明若接受了貢品,內宅會有極大的動靜。這幾日他一直帶著人在外麵守著,無論黑夜白天從未有過什麽動靜。
    除非簡林死在了哪個角落沒讓他們找到,不然的話,他就隻可能躲在供奉神明的神龕裏。
    “走。”他看向中間最大的、緊閉的房間,“我們去那裏看看。”
    跟在身邊的灰衣人當場就腿軟了。
    “武、武哥……咱找不到就算了,楚伯應該也不會責怪我們的……”他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沒有人敢靠近供奉神明的神龕。
    雖然宗祠內所有人都對神明保持敬畏之心,但其中的“畏”永遠大於“敬”。尤其是他們這些,跟在楚伯身邊目睹過十一子血跡的人。
    躲在供桌
    他緊緊捂住嘴巴,眼眶卻忍不住濕潤了。外麵的人已經朝這裏走了過來,“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淩亂的腳步聲打破了此地的寧靜。
    一道道手電筒的光芒從外麵穿過珠簾照射了進來。因為供桌上搭了一塊毯子,他們第一眼並沒有發現,而是一個跟著一個走了進來。
    簡書隻覺得那些腳步聲都踩在了他的心口,渾身止不住的發抖,緊張到想要幹嘔出來。
    阿武找到了一旁的電燈開關,按了下去。
    室內變得明亮。
    他的視線飛速在神龕周圍掃了一遍。拚在一起的墊子,供桌上所剩不多的食物,還有,那塊突兀搭在供桌上的毯子。
    阿武的眸光一沉,快步走了過去,一把扯開毯子,用手電筒照向桌下的瑟縮的人。
    “在這裏!”他一把拽住簡書的胳膊,就想把人拽出去。
    “啊!”簡書被射過來的強光晃了眼,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一時之間看不清他的動作,以至於沒有躲開阿武的手。
    等到他眼前那陣白光慢慢褪去時,自己已經被巨大的手勁兒拽倒,險些被拉出去。
    他連忙伸出右手死死抱住桌子腿,卻連帶著供桌一起被阿武掀翻了。
    被保存得很好的幾塊糕點,幾顆果子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原本擦拭幹淨的、精巧的香爐滾了一圈,香灰灑了一地。
    那隻盛放著一汪清水,供養者一朵薔薇花的白瓷杯摔成了好幾塊碎片,嬌嫩的花瓣被一隻腳狠狠踏在地上,碾落成泥。
    在有了一個虔誠的信徒,終於多出了些香火氣的神龕被肆虐毀壞,一片狼藉。
    “你放開我!”簡書一隻手被阿武拽著。他不肯被帶走,另一隻手摸索著撿起香爐就朝他的頭上砸去。
    香爐原本是砸不中人的。
    但是躲在屋外的三隻鬼齊心協力,一塊兒將那塊香爐狠狠砸在了阿武的鼻梁上,將那個大塊頭砸得往後退了兩步,撒開了手。
    “成功了!”胖鬼激動萬分,“小子你快跑啊!”
    “快快快,我們看看能不能再絆倒人!”瘦鬼緊張到好像被抓的是自己一般。
    可是屋內除了阿武,還有五個同樣壯碩的男人。
    看到兩道血從阿武的鼻子裏流出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站在他身後的灰衣人一個箭步衝上來按住簡書,將他的胳膊往後翻折:“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別以為我們不敢殺了你!”
    “啊!”一陣劇痛從簡書的胳膊傳來。他的手好像脫臼了,根本使不上力氣,隻能被那人按倒在地。
    阿武低頭,惡狠狠地擦了擦鼻血,而後一拳揮向了簡書的臉頰。
    劇痛和鐵鏽腥味從嘴裏炸開,簡書被揍得頭暈眼花,身體瞬間軟了下來。
    “果然還是要打了才老實。”他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又踹了癱軟的簡書一腳,“你倒是會跑,躲了這麽多天,害我們平白受累!”
    簡書徹底癱軟了下去。
    他不知道被踹到了哪裏,那一腳力道太大,肚子疼,胸口也疼。呼吸幾口空氣時,肺部也火辣辣的難受。
    幾個人拖拽著簡書往外走。
    在那種眩暈中失去意識後的幾秒,求生意誌促使簡書勉強恢複了神智,他馬上就要被拽出這間房子,啞著聲音又哭又喊:“裴策,裴策……”
    少年的哭喊聲在雨夜回回蕩蕩。
    “裴策!”
    方才幫了個小忙的三隻鬼嚇了一跳。
    “他、他剛剛,喊,誰的,名字呢?”大頭鬼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胖鬼咕咚一下,吞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那位什麽時候醒的?”
    瘦鬼今日好像看到了少年一直在自言自語,但看不到有人在他的身邊,隻是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適,所以不太敢靠近。一直到了現在,他才反應過來,那種不適感是麵對那位時才會有的,隻不過,今日的感覺比較微弱,讓他沒有察覺。
    “噓——”他示意另外兩隻鬼安靜,“他來了。”
    雨勢忽然變大了。
    夏日的夜晚,氣溫驟降,直至冰點。
    拽住簡書的那人好像感受到了什麽,動作一頓。
    他猛地看向屋外,豆大的雨點連成了片,從空中傾瀉而出。雨幕茫茫間,好似有一團微弱的光芒快速逼近,而後停駐在門口。
    “什、什麽東西!”那人大驚失色。
    阿武上次親眼目睹過這場麵,當即不再拖拽簡書,撒手就要逃跑。
    可是來不及了。
    一隻白色的,晶瑩的蝴蝶飛了進來。
    它輕盈得好似隨風飄蕩,卻又那樣恰巧地穿過了珠簾,來到了眾人之上。
    揮舞著翅膀,不斷盤旋。
    簡書曾經感受過的,時間的慢速再一次出現。
    阿武鼻子裏流下的血液,在半空中凝結成一顆又一顆圓滾滾的血珠,過了十幾秒才砸在地上;
    按在簡書肩頭的那人動作忽然變慢,力道也沒那麽大了,簡書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甩開他的手,就擺脫了控製;
    周圍幾個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恐的、絕望的神色。因為一切都變慢了,所以那些神情格外猙獰。
    簡書站起身時,幾乎覺得天旋地轉。
    視線恍惚間,他看到雨幕裏走出了一個帶著微光的身影,一襲白衣,身邊飛舞著純淨而耀眼的蝴蝶。
    是裴策。
    竟然是裴策!
    那個總是靜默地立在他身邊,什麽也不記得,卻不厭其煩的,溫和回答他的裴策。
    他的表情變了很多。縱然是同一張臉,但那雙極其深邃,極其迷人的桃花眼裏沒有了慈悲和憐憫,隻剩下冷冰冰的空洞。
    就像是看著一群螻蟻。
    他麵無表情地掃視過那些因為動作變慢,而身體扭曲的灰衣人,然後,輕輕抬起了手。
    無數隻蝴蝶從他的身體裏飛出,劃破漆黑的夜幕,一隻又一隻停在了那些人裸露在外的皮膚上。
    簡書被漫天飛舞的蝴蝶奪去了心神。
    他幾乎不能思考,隻是癡癡地抬頭看著它們。一直聽到了有人痛到了極致的嘶吼聲,他才從那種頭暈目眩的戰栗中清醒過來。
    “啊!!”
    “救、救我!”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放過我!”
    一聲又一聲,歇斯底裏,絕望至極。
    簡書回過神,對上了阿武正在被吞噬的,鮮活的臉。
    或者說,融化。
    就像是冰雪消融。簡書眼睜睜看著阿武高壯的身體被那隻白色的蝴蝶吞噬殆盡,到最後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來。
    除了那件空蕩蕩的衣服落在了地上,甚至找不到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周圍的灰衣人逃的逃散的散,一股腦衝進了茫茫雨幕之中。
    簡書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宕機,然後,生理性想要幹嘔。
    縱然沒有血肉橫飛的肢體,但他卻控製不住的反胃。他捂住嘴,看著看著漫天飛舞的蝴蝶,在吞噬完血肉後,饜足地飛回到裴策身邊。
    渾身散發著溫潤光芒的神明,神情卻像是雪山上亙古不化的積雪,冷得刺骨。
    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然後,他的腦海裏產生了兩個年頭。
    一,裴策不是裴策。
    二,裴策是神明。
    這個世界上當真會有吃人的神明嗎?
    或者說,會吃人的神明,還是神明嗎?
    裴策……就是他在神龕前供奉的,那位神明嗎?
    簡書有些害怕。無論對於現在的裴策,還是突然吃人的神明,他都覺得無比陌生。
    裴策看了過來。
    他的小信徒臉上受了傷,因為皮膚很白,現在已經露出來青紫色來。而那雙一直笑著的漂亮眼睛,現在盛滿了恐慌,瑟縮著不敢看他。
    被喚醒的瞬間,裴策正被無數雙血淋淋的手拖拽著,一起沉入絕望而怨毒的深淵。縱然到了現在,他依然渾身劇痛。
    頭痛欲裂。
    幾近瘋狂。
    他幾乎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甚至抑製不住想要將眼前的簡書一同吞吃殆盡。
    但他依舊走向了自己的信徒,一步又一步。
    簡書下意識向後縮,可他已經躲到了牆邊上,根本沒有地方可以逃跑。
    然後,神明伸出了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
    “疼嗎。”
    明明是關切的話,但簡書卻沒辦法從裏麵聽出任何關切的情緒。
    簡書渾身顫抖。
    他不知道如何麵對這樣的裴策,低著頭不敢看他。
    少年在害怕。
    害怕這樣的他。
    凶殘與嗜血在裴策空洞的心髒處翻騰,他看著少年因為畏懼而輕顫的睫羽,僵硬地收回了手。
    然後,他就像是耗盡了所有的能量般,一隻又一隻白色的蝴蝶從他的身體裏飛出去,消失在一片狼藉的室內。
    一如從未出現過。
    “裴策……”簡書委屈又害怕。但那些委屈和害怕在裴策消失的瞬間,全部變成了擔心。
    他的身體為什麽消散了?
    他為什麽消失不見了?
    “裴策,裴策!”簡書一連喊了好幾聲,雨幕中卻再也看不到那個散發著微光的身影。
    古宅之中,隻剩下一隻純白色的蝴蝶。
    它隨著風飛進了屋子,盤旋在簡書身旁。
    而後,落了下來。
    能夠吞噬一切,帶去殺戮和恐慌的純白色蝴蝶,輕輕吻在了少年受傷的臉上。
    簡書愣了愣。一開始害怕,害怕自己也會被融化,好像下一刻蝴蝶停下的地方就會傳來劇痛。
    可是沒有。蝴蝶化為柔柔的觸碰,消散開來。
    他抬手摸了摸臉頰,皮膚上還殘留著火辣的痛意,傷口卻不見了。
    方才被踢了一腳的疼痛、掙紮時刮蹭到的細小傷口、甚至是前幾日,楚伯用刀在他喉管處割破的已經開始結繭的傷疤,都在這一刻被治愈了,感受不到任何的傷痛。
    “裴策……”
    簡書的心像是被一塊柔軟的東西撞擊了。
    不疼,卻酸楚難忍。
    被壓抑的委屈在這一刻匯聚到了極點。他聲音顫抖,小聲祈求:“裴策我不怕你了,你不要消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