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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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書想了想。
在雨城內他什麽也不缺, 那些人對他雖沒什麽善意,但會保持表麵上的恭敬,吃喝用具一應都是齊全的。
“我沒什麽想要的。”他回答。
“生辰呢?”裴策又問, “我問過旁人,現世十八歲便是成人禮, 你想如何過?”
簡書倒是很少有過生日的經驗。
他努力又想了想,往年簡林過生日時,養父母會送他很多禮物, 蛋糕也是最大的。簡林還能拿著錢出去和朋友們一起吃喝玩樂,簡書曾經的確是羨慕過。羨慕簡林有親人,有那麽多朋友,那麽多愛包圍著他。
可是現在, 能夠代替簡林來到雨城遇到裴策,便抵消了過去所有的豔羨。
於是他搖了搖頭:“其實沒什麽好過的。過生日大家都是吃蛋糕吹蠟燭, 挺沒意思的。”
裴策一直看著簡書的眼睛。
靜靜地聽他說完, 裴策伸手摸了摸簡書的頭:“我知道了。”
那隻覆上來的手是沒有溫度的,是冰冷的,他卻隔著發絲,感受到了頭皮在微微發燙。
明明簡書不想要裴策將自己當做一個孩子, 卻無可避免沉淪於這樣的親昵之下。
“我離開的時候, 你吃飯了麽?”裴策忽然問。
簡書強忍住自己想要用頭頂去蹭裴策手心的動作,乖巧得仿佛被點了穴:“還沒。”
“以後不許如此。”裴策收回手之前,理了理簡書眼前略長的劉海,“別擔心我, 好好吃飯, 好好睡覺。”
簡書甚至覺得自己連頭發都有了感知能力。
被撩起的那縷發絲牽連起一片微微的麻癢, 他稀裏糊塗地“嗯”了一聲, 被裴策牽著一起出去。
一直等在院落外,就算雨下個不停,也沒有離開的大長老和他的侍者們,一聽到院內傳來了輕微的動靜,便調整好了姿勢迎接神主的到來。
“神主!”在裴策和簡書出門的刹那,黑壓壓一片人便跪了一地。
顯然,他們正在等待神明降下神性的賜福。
裴策的視線在眼前叩拜著的人群中掃視過去,就像在透過他們的身影,看著記憶中那群貪婪又愚蠢的靈魂。
他忽然很想笑。
於是簡書便看到了裴策的笑,在往日的溫和中,夾雜著一種類似於嘲諷,或者說不屑的笑。
裴策帶著簡書走近了跪成一片的人麵前。
他的身形較之前好似清晰了一些,但在渾身的微光之下,依舊看著有些透明。
就像是上一次神跡時發生那樣,跪在離神明最近的大長老,和他身邊幾位病弱苦痛的長者,在神明身上彌散的光芒之下,肉眼可見的精神起來。
大長老伏下去的、蒼老而病痛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沉重的關節和微痛的髒器又回複到了失去神性眷顧之前的模樣。
他又驚又喜,不顧地上泥濘的雨水,連忙又在地上磕了好幾下頭。
“叩謝神主賜福!叩謝神主賜福!”他一邊磕一邊念著,身邊零星幾位跟著沾了光,恢複了賜福的族人,和那些並未恢複但看到了希望的族人們,也都跟著一同激動地叩拜著。
裴策不再需要他們尋找東西了。
但雨城好不容易亂起來,他可不想看到他們過得太安生,於是語氣平和地說:“做得很好,我還需要更多。”
大長老誠惶誠恐,一口應下了:“是!我還會去尋更多您需要的物品回來!”
前院的那些人剛剛渾身濕漉漉從地上爬起來準備離開,想再去搜羅一次雨城內古舊的物品,便見一隊理應被圈禁的灰衣人朝著這邊走來。
帶頭的人是叫阿奇的年輕人,因近來代替楚伯在外做事,前院的很多人都認識他。
“大長老,他怎麽出來了?”大長老身邊的侍者看到了阿奇,小聲問道。
大長老也沒有想到。
這位暫代楚伯辦事的年輕人,他特意吩咐人用鎖鏈鎖好不許放出來的。現下看到不免有些著急,想要叫人上前阻攔。
誰料阿奇剛剛走近,便對著神主行了一下禮,站定後道:“神主,您吩咐的第一件事我已經完成了。”
跟在阿奇身後的那一隊人也十分眼熟。曾經都是跟在楚伯身邊,身形格外壯實的一眾打手,現在跟著阿奇身後一聲不吭。
看這個架勢,竟是與神主有什麽關聯。
大長老不敢開口了。
人群中最耀眼的神明點了點頭,說:“剩下的也要盡快辦好。”
“是。”阿奇恭恭敬敬行了禮,又帶著人快步離開。
簡書也有些好奇。他知道宗祠內的所有人都被大長老帶頭關起來了,阿奇也在其中。誰料裴策離開了一陣,阿奇就變成了他的人,聽起來還在短時間內辦妥了一些事情。
他將疑問憋了一路,一直到身後跟著的人都被支開了,才拽了拽裴策的袖子,小聲問:“你剛才離開的時候,把阿奇放出來了麽?”
“嗯。”
“他是楚伯的人,可能對你不會太忠心的。”
裴策並未隱瞞自己對阿奇留下的禁製。
“忠不忠心有什麽要緊。”他嘴角微微上揚,“聽話就好。”
簡書順著裴策的話回想起來,方才見阿奇行禮的時候,他和手下的那群人,手背上都多了一個白色的火焰印記。
那個印記,原來是裴策留下,好讓他們乖乖聽話的嗎?
簡書忍不住在心中感歎,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了。他很多事情都沒有想明白的時候,裴策就已經做出了萬全之策。
大概是裴策陪在身旁,簡書這一頓飯是這兩日來,吃得最安心的一頓。吃完他本來想早點回去躲個清閑,裴策卻說想散散步。
正好他們很久沒有飯後散步了,簡書欣然同意。
像極了剛從內宅內出來的那夜。他們也像現在這樣,肩並著肩,撐著傘走在濕漉漉的雨城。
走的還是那條通往內宅的小路。風吹林動沙沙作響,空氣裏彌散著從高牆之內傳來的清雅花香。
內宅內,前兩日被惡鬼翻湧的情緒嚇到,逃竄回內宅的三隻鬼正在飄來蕩去消磨時間。
聽到高牆之外傳來的腳步聲,三隻鬼不約而同豎起耳朵。
“你在那方硯台裏看到了什麽?”少年的聲音清亮,在寂靜的雨夜格外清晰。
對方的回答遲了幾秒:“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
“無關緊要的事……我可以聽嗎?”
好聽的低笑聲後,是神明寵溺的回答:“是我少時的事,讀書寫字,很是無趣。”
“我以為做將軍的,少時一定要舞槍弄棒呢!”少年變得有些好奇,追問,“文武雙全的話,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出身。我聽說古時候讀書很貴的,筆墨紙硯可值錢了!”
神明靜默地聽著,偶爾也會回上一兩句。
這條並不算長的路,他們卻走了很久。
躲在內宅裏的三隻鬼不敢說話,一直等到他們的腳步聲走遠了,胖鬼才大口大口呼出一口氣來。
“嚇死我了!”他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下巴,“我可是不敢再跟去了,那位的情緒波動實在太大,我還以為那天我會被吞吃掉呢!”
大頭鬼縮在角落裏,往外探了探那顆大腦袋:“我、我聽……那位現在,好像,恢複了……”
鬼生最為長久,平日裏話也相對少一些的瘦鬼,好似感應到了一絲惡鬼遺落的情緒。
“他好像……在傷心。”
“啊?”胖鬼詫異地轉過頭來,“傷心?為什麽?我沒聽出來啊?”
大頭鬼也沒有聽出來,碩大的腦袋默默看向瘦鬼。
瘦鬼不知該如何解釋。
明明那位的聲音是溫和的,與少年人的相處也與之前沒什麽兩樣。可他卻覺得風雨都是悲切的,沾染著惡鬼的情緒。
“大概,是遇到了一件讓他很難過的事情吧。”瘦鬼歎了口氣道。
剩下的兩隻新鬼聽不太懂,也不打算再追問。死亡的時間差距太大也是有代溝的,胖鬼和大頭鬼的腦回路勉強還能湊在一塊,瘦鬼就成日裏神叨叨的,遇到事兒跑得還最快,一點也不仗義。
簡書和裴策在雨夜慢慢走了一路。
等到回到住所的時候,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
雨霧紛紛揚揚而下,院落門口竟還守著一個眼熟的人。
是阿奇,他手裏拿著一個托盤,似乎在等他們回來。
“神主。”他謙卑地行禮後,也朝著簡書的方向行了禮。
這倒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簡書向來是狐假虎威裏的那隻狐狸,旁人雖然會因為裴策的緣故不會駁他的麵子,但如此恭敬的朝他行禮還是頭一回。
更何況還是個認識的人,這樣的感覺就更奇怪了。
裴策收起了傘。白皙的指骨握著黑色的傘柄,示意了阿奇手上的托盤:“你淋濕了,換身新的衣服吧。”
簡書方才走了一路,倒沒發現自己淋濕了半截袖子。雖大晚上的再換一身衣服實在沒什麽必要,但阿奇都拿過來了,他也沒有拒絕,接過來拿回房間換了。
這身衣服和素日裏穿得有些不一樣。
簡氏宗祠內的常服都是灰色的,前院則是白色的,而他拿到手上的衣服,白底黑邊,裏裏外外竟然有好幾層,以至他穿得有些艱難,耗費了些時間。
“裴策,這個衣服我不知道穿……”
簡書剛剛推門出去,漆黑的夜空中便悠悠升起了一抹亮色。刹那間,火光將小院點亮了。
是花燈,五顏六色,明媚漂亮的花燈。
一盞又一盞,它們似乎被一股力量托起,高低錯落著懸在院內的天空之上。還有一盞輕盈的從他身邊滑過,燈芯是燃燒的火,一會兒蹁躚成火色的蝴蝶,一會兒又化作四散的星子,最後帶著柔和的光,遊到了夜色中去。
細雨蒙蒙間,簡書仿佛看到了無數條遊在空中的魚,拖著碩大而漂亮的尾巴一躍而起,墜落到夜色中時,化為無數個流動的月亮。
卡在喉間的後半句話,在一刹的茫然後,無意識喃喃說完:“穿對了沒……”
花燈裏遊動的火光印在了一張白皙如玉的臉上。
裴策站在如夢似幻的夜景之下,與往日見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他束起了頭發,戴上了玉冠,與他的白底黑邊的衣裳做配,穿著一身紅黑相配的華服。
而後他向簡書伸出了手,含笑道:“靠近些看。”
簡書的腳有些不聽自己使喚。
華貴的神明對他伸出了手,他便本能地靠近。
搭上了那隻冰冷卻有力的手。
“你穿得很好。”裴策笑著誇讚,“也很好看。”
簡書仰頭看向裴策的演技,卻見一條漂亮的紅色火魚遊過他的頭頂,而後盛放在他們二人之間。
“這、這些是……為什麽?”
崩落的火光沒有熱度,卻璀璨似煙火。
裴策摸了摸簡書的頭,溫聲道:“好看嗎?”
這是裴策第二次摸他的頭。
“好、好看。”他喜歡裴策觸碰自己。
無論是摸頭,牽手,抑或隻是讓他牽著裴策的衣角,所有的一切都讓他開心。
簡書心中歡喜,便怎麽藏也藏不住,眉眼裏,嘴角上全然掛著他的心意。
“生辰快樂。”裴策的聲音很輕,卻很珍重。
簡書眨了眨眼:“可是,今天並不是我的生辰呀……”
雖然,他的生日的確就是這幾天,並且今日他才和裴策說過自己生日的事。
但他真的沒想過,裴策的效率會這樣快,剛剛知曉了他說的生日,晚上回來便為他準備下了這一切。
難道方才讓他去換衣服,也隻是想要在他換衣服的時候布置下這些嗎?
簡書的心裏就像被塞進了一個甜蜜的糖罐子,哪一處都是甜的。就算當時他嘴上說生日沒什麽好過的,可真的看到如此用心漂亮的禮物時,他如何能不開心呢。
更何況,為了他花費心思過生辰的,是他最喜歡的人。
“我想給你過。”裴策唇角微微上揚,滿臉寵溺。
他不知從何處變出來一個空白的孔明燈,又變出了一支筆,遞向簡書。
“我不知曉,現世是如何過生辰的。”他輕聲說,“在我記起的無關緊要的記憶中,他們好似是如此過生辰的。”
簡書沒明白裴策口中的生辰是如何過的。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裴策,遲疑地接過那隻筆,卻無從下手。
“你有什麽心願,便寫在上麵。”裴策說道,見簡書還是沒動作,自己食指與中指合並,在虛空中書寫了幾筆。
空白的孔明燈之上,有一麵落下了四個字。
平安喜樂。
簡書還是沒動筆。
就算知道了裴策是讓他在孔明燈上寫心願,但他不知道要寫什麽——或者說,他想要寫的心願不想被裴策看到。
他很想寫諸如“永遠和裴策在一起”之類的心願,但他麵上又掛不住,總覺得自己單方麵的情感太過唐突。
再說,他現在就在裴策身邊,許那個願望也怪沒意思的。
於是過了好一會,簡書才提筆在孔明燈上開始寫心願。
一連將剩下的三個麵都寫滿了。
靠著裴策鐵畫銀鉤的“平安喜樂”旁邊,他寫了一句:分裴策一個心願,希望他心想事成。
寫完這句時,他特意偷偷看了一眼裴策。裴策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將視線轉向了別處,就像是不打算探聽他的願望一般。
簡書抿了抿唇,提筆又寫上了第二個心願:希望她一生順遂。
這裏的她,是在他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的媽媽。現如今,他也隻能靠著夢境才能再見一見她,回想起她漂亮的臉。
既然選擇了離開他,那一定要獲得更美好的人生才行啊。
最後,第三個麵他留給了自己。想來想去還是打算寫一個關於裴策的,隻是用詞更矜持了一些:明年再放一次孔明燈。
等他寫完這三個心願,裴策挪回了視線。
在漫天遊動的火光之中,承載著簡書心願的孔明燈也慢慢升空了。
雨絲落在簡書的身上,將他剛換的新衣弄濕了。
他伸手遮了遮雨,下一刻手被握住了。
微光從裴策的身上,順著交握的手掌,傳到了簡書的身上。
雨絲在觸碰到微光的刹那消散掉,像是被裴策的力量蒸騰殆盡。
“你不要為了這樣的事浪費力量。”簡書想要抽出手,“我打傘就可以……”
他的話音隱在了裴策的動作之下。
那隻骨節分明的,蒼白的手輕輕觸碰著簡書的眉心,將簡書所有的抗議全部壓下。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1
說到此處,裴策的聲音更輕了些,也更柔了些。
“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簡書幾乎不敢呼吸。
他的全部感知都在那隻觸碰著自己眉心的手上,甚至連裴策口中繞口的句子也沒聽清。晃過神來時,也隻記住了最後一句。
受天之慶。
什麽受天之慶?
在眼角的餘光之下,他似乎看到裴策的笑意變得有些苦澀。
那雙神明的、總是慈悲含笑的眸子裏,多出了一分淡淡的悲傷。
一份不屬於神明應該有的悲傷。
“裴策……”他小聲喚著裴策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簡書忽然覺得眼前身著華服的裴策是那樣的孤獨。孤獨到好像他是孑然一人,而他會離開他的身邊。
孤獨到這身俊美到了極致的華服,也隻是為了與他好好做一次告別。
裴策沒有回應他的呼喚。
他隻是靜默的,長久地看著他。火光印在他如畫的眸子裏,而那幅畫中,也印著簡書揚起的臉。
無數根白色的絲線從裴策的指尖流出。
那些絲線沒有溫度,甚至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感覺,就在簡書沒有感知到時,全部沒入了簡書的眉心。
一直到後頸微微發燙,簡書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剛想伸手去碰一碰發燙的地方,就聽到裴策的下一句話:“明天一早,阿奇會帶你離開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