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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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策?”
    簡書雙手還捧著那方硯台。
    他見裴策神色不對, 小聲問:“你怎麽了?”
    裴策眼前,被他強行留住的畫麵徹底消失。
    彌散在心口的痛楚竟讓他有一時的恍惚,等他清醒過來, 他的手掌捂在了心口之上。
    那裏沒有心跳。
    那裏空洞一片。
    “裴策, 裴策!”簡書見裴策的臉色越發慘白,嚇得連忙放下了手中的硯台過來扶他, “你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此番編織回憶, 裴策尚且保持著神智,沒有本能的將簡書拖拽入共情的世界。
    簡書沒有看到方才的一切。在他的眼中, 裴策隻是碰了碰他遞過去的硯台,立刻神色就不對了。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他有些著急,可自己什麽忙也幫不上,急得團團轉。
    還沉浸在痛感之中的裴策失去了對周圍一切事物的感應。
    包括簡書關切的聲音。
    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畫麵,他在那些畫麵之中來回查看,忽然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
    一千五百年的歲月, 他一次又一次被渴望鮮血的欲望喚醒, 滿足祈求之人的心願, 賜予他們屬於他的力量。
    而在這漫長的時間長河之中, 他真的一次也沒有清醒過嗎?
    又或者是,他曾經擁有過清醒的意識,隻不過後來失去了?
    那些形形色色, 跪在燃燒的荒原之上,跪在昏暗陰冷的宗祠之內的人, 或哭或笑,或老或少, 都頂著一張張鮮活的臉閃現在裴策漫長卻貧瘠的回憶之中。
    最後定格在了那張沾滿鮮血, 手握著血淋淋心髒的臉上。
    簡書還想扶著裴策先坐下休息, 可是下一刻,裴策不見了。
    方才扶住的臂膀,靠近的溫度,就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裴……裴策?”簡書遲疑著喚了一聲。
    四下張望,再不見他的身影。就像是他突然有了什麽急事,連一句話都來不及為他留下。
    被圈禁在宗祠內、沒收了通訊工具、限製了人身自由的阿奇怎麽也沒,他竟然會被關的房間內看到神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伸手揉搓了好幾下,再次睜眼,發現眼前的神主並沒有消失,才意識到眼前的神主可能是真的。
    雙腿顫顫巍巍跪了下去,聲音哆嗦著:“神、神主……您怎麽……”
    楚伯背地裏幹的那些事阿奇心裏清楚得很。他也聽說了,簡林現在十分受神主喜愛,原先他們多次籌劃要殺了簡林,現如今一瞧見神主就怕,像是秋風中的樹葉一般,卑微地叩拜著。
    雨城內無所不能的神明,自然知曉阿奇和楚伯曾經做過的一切。
    裴策之所以會來到此處,便是有話想要問他。
    “阿青去了何處。”他問。
    阿奇被驚得心髒驟停。他不知道神主為什麽會知道阿青的名字,也不知道神主為何突然來問他這個問題。可是有一點他很清楚——楚伯讓阿青去請的人,是為了對付這位蘇醒的神主。
    他額頭冒著細密的汗珠,腦袋抵在交疊雙手上,聲音破碎:“阿、阿青……他……他被楚伯,派去尋……一個人。”
    “何人。”
    咕咚。
    阿奇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張鐵鍋上的烙餅,一麵是楚伯的命令,另一麵是近在咫尺的神主。哪一麵他都開罪不起,可麵對現在這種情況,他也不可能再為了楚伯而死守什麽。
    至於忠誠,本就是阿青跟著楚伯的時間更長,他是阿青離開後,才被楚伯調用的,短時間的忠誠又談何忠誠。
    “是族長。”阿奇不再隱瞞,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輪轉生息大陣失敗以後,楚伯知曉您蘇醒的方式……和以往不同,為求穩妥,連夜寫了一封信交給阿青,想讓他將族長帶回來。”
    “何為輪轉生息大陣。”
    “是……一種獻祭血肉供奉的方式。”阿奇覺得自己說完接下來的話,可能整個雨城都會遭殃。但如果他的坦誠能換來活命的機會,那他肯定會將自己先摘出去。
    “雨城每五年會為您奉上一個血肉供奉,以往您……都會蘇醒,隻是今年,您並沒有收下楚伯準備好的供奉,所以……他就用上了這個方法。”阿奇埋著頭盡力為自己辯駁,“我跟在楚伯身邊的時間不長,阿青離開後我才被調過來的!這些事我也隻是聽說,我沒有參與過啊!”
    裴策終於知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以往他每次蘇醒,都會在鮮血的驅使下為祈求的人賜福。
    而這一次,被簡書喚醒了神智的他並沒有吃下雨城準備的血肉供奉,所以他們需要用一種名為輪轉生息的大陣,將簡書殺死送給他。
    強行用鮮血喚醒那個沒有自主意識的,比惡鬼還要可悲的他。
    裴策倒不意外,這些人為了獲得賜福會使出這樣極端的手段來。畢竟,欲望永無止境。
    不過,他倒是在方才阿奇的回話中,找到了另一個疑點。
    “為何隻用書信。”
    明明現世已經比古時方便許多,就像是他的小信徒送過來的手機,隻需要短短一瞬,便能在千裏外聽到對方的聲音。
    阿奇為了活命,回答事無巨細:“族長並不喜歡現在的事物,生活習慣比較……古舊。他時常在外遊曆,住所不定,因而需要請人帶著蓋有印章的書信,前往定下的地方尋他。”
    裴策微微蹙眉,超出預料的未知讓他不安。
    他原本並不在乎那位楚伯口中,阿青會帶來的人究竟是何人。可是在看到那兩段回憶之後,他近乎瘋狂地認為,那位不喜歡現代事物,生活習慣十分古舊的族長,與一千五百年前祈求長生的族長是同一個人。
    那個祈求了長生的人。
    那個握著他心髒的人。
    這具軀體無論如何編織,心髒處的空缺都無法填滿。
    縱然在清醒之下,他有可能還受製於那個人。
    “既然如此。”裴策冷聲道,“你可知曉他們何時歸來。”
    阿奇因為緊張,腦子轉得比以往要慢一些。在腦子裏拚命計算阿青離開的時間許久,才想起之前楚伯曾經說過大致的時間。
    “如、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後日。”
    一個近在咫尺的時間。裴策思索了片刻。而後,他攤開手掌,指尖飛出一隻純白的蝴蝶,輕盈地飛舞在阿奇的周圍。
    阿奇的餘光在那隻白色蝴蝶上掃過,嚇得幾乎要哭出來。
    他如何不知這看似美麗的東西有多麽嚇人!隻需要短短幾秒,它就能將他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神主饒命!我、我知曉的一切隻要您想要,我都會告知於您!我是忠於神主的,隻要您用的上我,無論什麽事我都會辦妥!求求您饒我一命吧!”
    阿奇趴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著頭,額頭哐哐撞擊在地麵上。
    那隻吞噬人於無形的漂亮蝴蝶,輕輕停在了一旁的桌角上。
    裴策並沒有殺了阿奇。
    他動了動手指,蝴蝶便於桌角上飛起,蹁躚著飛到阿奇的手上,化成了一道白色的印記。
    冰冷與灼燙在烙印下的那一瞬間迸發開來,阿奇痛得直叫,卻還不忘涕泗橫流著求饒。
    悲憫的神明停下了神罰的痛楚。
    “我會放你出去。”裴策的視線在阿奇的手背上掃了一眼,“它是活的烙印,會吃掉一切背叛我的人。”
    阿奇哪裏敢背叛,頂著滿臉的淚痕起誓:“我是忠於神主的,我絕不會做任何背叛您的事!若有異心,我定然天打五雷轟!”
    裴策並不在乎阿奇口中所謂的忠誠。
    不忠誠的人,殺了便是。被大長老圈禁的宗祠之中,難道還選不出幾個想要出逃的人麽。
    “我知道你掌管著一些人。”裴策的聲音很冷,冷得與之前溫和的神明判若兩人,“帶他們過來見我,我有事要你們去做。”
    原本拴在阿奇門外的鎖鏈突然斷裂砸在地上。
    手背上的痛感慢慢消失。隻是那抹印記依舊清晰地印在那裏,隨時可能發作取他性命。阿奇又一次哐哐磕了好幾下頭,第一次滿心虔誠:“是!”
    簡書心裏焦急地在裴策房間等了許久。
    他一開始猜裴策是不是陷入了沉睡,可是他曾經看到過那樣的畫麵,若裴策陷入沉睡,應當會碎裂成漫天的蝴蝶消散才是。若隻是憑空消失,應當隻是去了哪裏。
    簡書這樣安慰了自己許久,終於在臨近天黑的時候,才等到了裴策回來。
    在他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幾乎本能地衝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你去了哪裏?我、我在擔心你……”
    裴策身上覆著的一層冰霜慢慢融化。
    他靜默了片刻,而後回握住那隻溫熱的、關切的著他的手,將那份溫暖牢牢護在手心,記在心裏。
    “事發突然,抱歉。”他的聲音輕柔,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簡書心裏委屈極了。可裴策一哄他,他的心又軟了。
    “下次你要是離開,先告訴我好不好?”簡書晃了晃交握的手,語氣微微上揚,像是撒嬌,“不然的話,我會很擔心很擔心你,擔心到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連遊戲都不想玩的。”
    少年人的撒嬌讓他動容,空洞的心卻不由刺痛。
    裴策似乎看到了簡書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連遊戲也不想玩,窩在黑暗的角落傷心的模樣。這樣的設想讓他覺得苦澀,苦到忍不住想多喂他一些糖。
    他捏了捏那隻暖呼呼的小手,柔聲問:“你都喜歡什麽東西?我都送給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