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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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黑暗的簡書踉蹌了一下。
    在後頸印記中存放的神明殘魄慢慢融合, 後頸越來越燙,仿佛神明強大的力量正從破碎的星河中迅速回攏,會在這片荒蕪之地複生。
    可是它越強大, 簡書便越痛苦。一個凡人是無法安然無恙承載神明魂魄的, 就仿佛無窮無盡的海水想要倒灌進一隻脆弱的玻璃花瓶,無論水再如何溫柔, 花瓶依舊是要碎的。
    尖銳的刺痛不斷在體內叫囂,從腦袋到軀幹,再到身體的每一寸。
    「啊!」簡書痛到了極致, 眼前的世界明明暗暗。
    他的靈魂正在潰散。
    裂紋從包裹住神明殘魄的後頸逐漸蔓延開來,很快爬上了他蒼白的臉頰,進而延伸到了他顫抖的指尖。
    簡書疼得發抖,亦怕得發抖。布滿細細密密裂紋的手掌看上去那樣可怕, 有微弱的光從裂縫中透出,好像下一刻他就要被撕碎。
    他要死了嗎?他的靈魂快要碎掉了,那他是不是回不去了?
    那、那裴策呢?
    ——我先說好,他碎得太厲害, 散落在記憶碎片裏渾渾噩噩。那是他最後的歸途,你不一定能將他帶回來。
    ——如果,你無法帶他回來, 至少不要卷入他的歸途,你自己要記得回來。
    指尖開始化為齏粉的那一刹,簡書耳邊回蕩著模糊又遙遠的,瘦鬼的叮囑。
    回去?如何回去?從他踏入這片虛無之境,他就隻能看到黑暗, 哪裏來回去的路呢?
    簡書忽然感覺自己變得很輕, 輕到從地上慢慢升起, 騰空在這一片黑暗之中。
    那種幾乎要撕裂他的痛感消失了。他像是一片自由的羽毛,隨著風輕輕飄蕩著。
    他想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他想動動手腳,然後發現自己沒有了軀體。他碎成了星河一般的碎片散落在茫茫黑暗之中,連身上微弱的光芒都快要熄滅。
    「原來……這就是裴策的歸途啊。」簡書想著,就不那麽害怕了。
    他將整個身體融入了那片屬於裴策的破碎星海,屬於他的,和屬於裴策的碎片融在了一起沉沉浮浮,一起駛向神明最後的歸途。
    最先蘇醒的是聽覺,他聽到木柴燃燒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還有風從曠野上吹過,將遙遠的的人聲攪成一團。他們在說話,但簡書聽不清。
    而後他聞到了空氣裏彌散著濃鬱的血腥味,和類似於肉類燃燒過頭後產生的焦糊味。那是一種很難去形容的味道,混合著濃鬱的血肉腥氣和泥土的味道,令人作嘔。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簡書才從冗長的睡夢中醒來,慢慢睜開了眼睛,眼前一片連綿的火光。
    簡書嚇了一跳。
    他以為自己死了,現在正被投到了地獄之中受刑。可他記得火海地獄是損公肥私,行賄受賂,偷雞摸狗……或是犯了戒的和尚道士才會進的,他活了十八年都清貧不已,怎麽會因為這些緣由而下地獄呢?總不能是裴策送了他一套吳城的房子,又給了他一張餘額七位數的卡,就導致他死後要下十六層地獄吧?
    這樣的想法剛剛在簡書腦海裏轉了一圈,他就覺察出不對勁來。不,他沒有死,也沒有被扔到第十六次地獄中去。他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燙,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身體輕盈得不像話,隻需要一個念想,他便能從火焰中飄出去,融到那群衣衫襤褸的人群中去。
    這是什麽地方?
    簡書穿過一個又一個人,視線在他們的臉掃了過去。不知為何,他明明沒見過這些人,但他總覺得在何處見過他們——或者說,是見過這樣的場景。
    「族長來了!」有人小聲說道,扯了扯身旁人的衣服。
    一位渾身是血的男人從人群中走向這片火海,手裏端著一個血淋淋的托盤,上麵放著一顆不再跳動的心髒。
    「簡易安?!」簡書終於想起自己在何處見過這樣的場景!
    在裴策拿到雨城祠堂內那副畫卷的晚上,他與裴策共感看到過這群愚昧貪婪的人!他們為了自己的私心,偷了戰死的將軍屍體,用裴策守護家國的戰意和畢生的氣運,造出痛苦而悲憫的鬼神。
    就算簡書知道在一千多年後的雨城,簡易安會死在裴策的手下再也無法複活,但他依然控製不住自己想要撕了簡易安的心!可現在的他就是一隻孤魂野鬼,無法被觸碰,也無法被看到,連去半夜嚇人都做不到。簡書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位年輕的族長跪在他的族人麵前,開始叩拜,開始吟唱。
    「流離之苦兮,數十載。」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為媒。」
    「以靈為載。」
    「萬望鬼神兮,複我之神。」
    「萬望鬼神兮,複我之神。」
    「……」
    一遍又一遍,人們舉起沾滿鮮血的手,又用力砸在地上。他們的額頭磕在地麵上濺起塵土,而後抬起頭望向那片火海。在那一雙雙充斥著渴求和欲念的眼睛裏,能挽救簡氏一族的神明正在火焰中重生,等待著蘇醒的那一刻。
    大火燒了整整半個月。
    這場祭祀需要用屍山血海和怨念當養料,於是人們到處從周邊的戰場上偷回屍體,扔進不斷燃燒的火海裏。
    最開始,人們每天都會前來叩拜。到了後來,他們就不來了。他們忙著生計,忙著找尋吃食和衣物,隻是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將搜刮來的屍體和助燃物扔進神明的棺槨裏。
    那顆心髒,被簡氏的族長安置在了一個破舊的祠堂內。祠堂內燭火晃晃悠悠,供桌上稀稀拉拉擺放著一些寒磣的貢品,而年輕的族長正坐在供桌前,用刀在一塊陰沉木上刻下裴策的名字。
    正是一千多年後,被藏在無字神龕後的那一塊。
    陰沉木牌位刻好後,被放置在了那顆心髒後麵。神明的心髒不會腐朽,在神明蘇醒之前也不會跳動。它現在就那樣血淋淋地躺在盤子裏,被當做貢品放置在祠堂供桌之上。
    如此陰森又邪氣的供奉明明那樣詭異,存活下來的簡氏族人竟沒一個人覺得奇怪。他們被族長告知要對神明心存敬畏之心,在神明蘇醒之前不允許踏足祠堂之內,於是所有人紛紛默契地避開了這裏,除了偶爾進來更換貢品的人,祠堂裏隻剩下簡書一個人。
    或者說,一隻鬼。
    簡書不記得自己被困在這片時空內多長時間。他白日裏會飄出去看忙忙碌碌的人們,夜裏就飄了回來,縮在祠堂的蒲團上睡著,一如剛剛被送到雨城的那段時間,與沉睡的神明作伴。
    「可惜。」他睡著前小聲呢喃,「沒看到薔薇花呢……」
    那場大火終於燃到了終結。
    屍山血海被燒成灰燼,風一吹,骨灰和塵土卷到了一處被刮向遠方。厚重的塵埃一層又一層卷入雲裏,再後來,天就下起了雨。
    簡易安來祠堂一次,拿走了放置在供桌前的心髒。他經過簡書時,簡書看了心髒一眼,它並未跳動,一如死去的少年將軍。
    簡書站在簷下看雨,到了後半夜,雨越下越大,一陣風卷著雨絲刮開了祠堂的門,將供桌前最後一炷香吹熄了。
    一切陷入了黑暗。
    雨夜最是安靜,也最是陰森。就算簡書自己也變成了孤魂野鬼他還是害怕,連忙從簷下飄回了祠堂內,在蒲團上坐下。
    「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死了……」他兩隻手承載曲起的膝蓋上歎了口氣,「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被困在了這裏。
    不甘心沒有把裴策帶回去。
    人不能一直鑽牛角尖,不然鑽著鑽著就容易生氣。簡書連著唉聲歎氣了好幾下,祠堂空曠,來來回回都是他的歎息聲。
    隻是在回聲裏,好像夾雜了一聲不屬於他的歎息。
    歎息聲來自雨裏,來自地裏,來自空氣,來自任何一個方位。那聲活著的歎息鑽進了簡書的耳朵裏,也讓他在久違的熟悉感中抬頭,看向供桌上的那塊陰沉木牌位。
    黑暗中,一身白衣的男人看向了簡書,身上覆著一層微弱的光芒。
    簡書感到了心髒的抽搐,雙眼猛地大睜:「裴策?!」
    不是小裴將軍,不是少年裴策,是在雨城之中他見到的神明!
    被喚了姓名的男人愣了愣。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茫然。視線掃到簡書身上時,微微皺了皺眉。
    屬於人類的記憶如海水退潮,逐漸變得模糊。隻是在全然忘卻之前,裴策抓住了最後一個畫麵。
    漫天星河之下,夜風吹拂高塔。他碰了碰少年的眼睛,聲音溫柔。
    「為何又來看我。」初生的神明問。
    簡書微張著嘴,過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因為……想見你。」
    「原來如此。」神明臉上還殘留著少年將軍的神色,輕聲問,「你可回到了安寧之地?」
    「回、回到了。」
    神明看著簡書半透明的身體,沒有點破他的謊言。
    「你可以向我祈願。」神明說。
    簡書騰地從蒲團上坐起來:「我不是想要獲得祈福才來見你,我是因為想你所以才來見你的!」
    神明靜默了片刻,還是重複了那句:「你可以向我祈願。」
    屬於人類的神色越來越淡,他慢慢變成了悲憫世人的神。小裴將軍最後的記憶散去後,眼前的神明再也記不得他了。
    簡書心裏難受極了。
    他能察覺到裴策的改變,卻無法阻止這一切,甚至,還要慶幸初生的神明會忘卻曾經的苦痛。家國破滅,屍體還要被貪婪的人做成守護他們的神明,他若記得這一切,會多麽痛苦啊。
    到了最後,簡書恭恭敬敬跪在蒲團之上,虔誠地叩拜了下去。
    「我……祈願還能再見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