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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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的神明低下了頭,看向虔誠跪倒在自己麵前的信徒。
    衣裳髒汙,魂體虛弱,透明得仿佛推開門窗,一陣夜雨就能將他的魂體吹散。
    一個死去了,又即將消失的人,竟不祈求複生,也不祈求能長存於世。
    神明對簡書的回答不解:「這就是你的祈願?」
    簡書低伏著身體,堅定道:「是的。」
    神明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身上散發著微光,將蒲團上的簡書也一同照亮了。
    「你已經死了,你知曉嗎?」神明問。
    「我……知道的。」簡書答。
    「如此。」神明的聲音落在了簡書的頭頂,聽起來那樣近,卻那樣遠,「你的祈願我無法應允。」
    簡書從地上直起了身體,仰頭看向散發著微光的神明:「是因為我已經死了,還是因為您不願再見到我?」
    神明對上了少年的雙眸。一個生時平順,死後無憾的少年,對自己的死亡別無他想,也不想祈求複生和長存。這樣的人,為何會心心念念能否再見到他呢?
    「你的魂魄快散了。」神明回答,「踏上最後歸途後,你會消失於天地間,如何能再見我。」
    簡書緩緩垂下了腦袋。是啊,他想起來了。在這次蘇醒之前,他已經碎在了裴策的星海裏。他無法再醒來,就連向神明祈願,也無法再活著相見。
    良久,簡書又抬起頭看向神色淡漠的神明:「那……我能請您送我,去往最後的歸途麽?」
    神明眼底閃過一瞬不為自己察覺的哀傷。
    「你別無所求了嗎?」神明輕聲問。
    簡書笑著回答:「別無所求了。」
    因為回雨城找到了裴策。
    因為在歸途還能見到裴策。
    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綻放在蒼白的臉上時,仿佛回到了薔薇花開的古宅,第一次看見那盞為他而留的燈。
    神明靜靜地看著眼前即將消散的少年,隻覺空蕩蕩的胸膛內泛出了酸澀。最後,他伸出手,白色的絲線由他的指尖延伸出來,纏繞住眼前的人。
    「閉上眼睛。」他溫聲道,仿佛在誘哄孩童睡覺。
    神明的聲音仿佛有著無窮的魔力。溫柔的聲音像是活了過來,軟軟的鑽進了簡書的耳朵。
    簡書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在他閉上眼睛前的最後一秒,他好像看到了一隻晶瑩澄澈的白色蝴蝶向他飛來,最後輕輕停在了他的鼻尖。
    蝴蝶扇動翅膀的模樣,是他最後看見的神跡。
    下一刻,簡書便覺整個人都酥軟了,在神明的安撫下沉沉睡去。
    也許過了許久,久到簡書腦袋昏昏沉沉,才從沉眠中慢慢蘇醒。
    他聽到了水的聲音。那聲音極近,來自耳畔,來自身下,來自四麵八方每一個角落。他整個人晃晃悠悠的,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墨色的,低沉的天幕。
    好黑,黑到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簡書晃了晃腦袋坐起來,發現一直在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身下的小舟。
    他竟不知因何睡在一艘小船上,方才睡著時的晃動便是小船順著蜿蜒的河道而下。
    這是什麽地方?
    簡書對現下所在的地方一無所知,也看不太清周遭的一切,隻能借著光查看一下自己所在的小船——
    等等,光?
    他後知後覺發現這裏是有光的。隻是那光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小舟下的河水。
    簡書起身,小心翼翼朝著水麵看去。
    舟下水流如晚霞,是一大片一大片瑰麗的色彩。
    先是奪人眼球的紅,摻著熱情洋溢的橙,融在一處後又翻湧出童話般的粉紫和藍綠來。
    絢麗無雙的河水順著河道而下,掀起層層泛著金光的漣漪。
    「這、這是何地?」簡書被眼前的靜謐與夢幻迷了眼,喃喃道。
    然後,他聽到了神明的回答:「歸途。」
    這裏是歸途,魂魄散盡前最後的歸途。
    簡書一聽見裴策的聲音,連忙回過身四下張望。方才還空無一人的船尾忽然多出了一抹瑩瑩的亮光,再然後,散發著微光的身影慢慢浮現。
    果然是裴策!
    簡書心頭翻湧著歡喜,卻隻能小心翼翼開口:「您怎麽在這裏?」
    靜坐於黑暗中的神明看向了他:「送你。」
    簡書傻嗬嗬地笑了。他一點也沒有正在前往生命歸途的害怕和迷茫,荒蕪的心裏不斷生出綠枝與鮮花。
    他的歡喜全寫在臉上,讓神明愈加不解。
    因為不解,神明便產生了好奇的情緒。他的視線會不自覺停留在簡書身上,看著他略顯笨拙的動作,看著他笑。
    「我們為何會在一艘小舟上?」簡書問對什麽都好奇,一旦聒噪起來,問題一個接一個,根本停不下來。
    「小舟有何用處?是每一個去往歸途的人都會有的嗎?」
    「這條河叫什麽名字?」
    「河水怎麽會這麽漂亮?像畫兒似的。」
    「這裏沒有星星嗎?」
    「我們會走多久?又要到哪兒去?」
    「我方才看這水裏好像有東西,金色的。」簡書趴在船邊上往水裏看,滿眼都是好奇,「您知道是什麽嗎?」
    因著問題太多,神明坐在船尾聽了一大串少年的問話,最後也隻揀了最後一個答了:「是回憶。」
    簡書驚訝:「是我的回憶嗎?那,這是不是和走馬燈一樣,是用來回顧生前最最重要畫麵的?」
    神明微微頷首:「大多,都是一生之中最值得歡喜的。」
    「那我應該如何回顧?」簡書來了興致,恨不得馬上將自己短短一生回顧一遍。
    若都是值得歡喜的,那一定是未與母親分開時,和在雨城時。他還記得裴策,但有些記不清母親長什麽樣了。若能在此時再看上一眼,記下她的容貌也是好的。
    神明耐心道:「鞠一捧水吧。」
    鞠一捧水?
    簡書探頭看向河中流動的五光十色,試探性的,用手指戳了戳。河水冰冷,倒是和尋常之水沒什麽不同。
    他聽著裴策說的,雙手從河裏掬起一捧水。
    鎏金的水從他的指縫流下,滴滴答答砸回了水麵。
    漣漪在這副畫卷上一層一層蕩漾開來,色彩斑斕,美不勝收。幾乎是在下一個瞬間,指縫間的金色融在了空氣中,方才漆黑如墨色的天幕漸漸染上了色彩,而後變成了畫麵。
    是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
    恣意而雜亂生長的花草樹木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格外鮮亮,有一道穿著白色衣裳的人影踏在古舊的石板路上,一牆的薔薇花蔓延成了海。
    「啊,是我。」簡書仰頭看著天幕上的畫麵,記憶也跟著一起回到了初入內宅的時候,「這也算……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歡喜的時候嗎?」
    他依稀記得,當時去內宅時並不開心。一去便要去好幾日,沒有手機,沒有消遣,還就隻有他一個人,怎麽想都是不開心的。但此刻卻出現在了天幕之上,想來是將它也當成了與裴策相遇的一部分,所以才是值得歡喜的時刻吧。
    簡書看見自己並不算虔誠地叩拜了神龕,然後回到房間裏百無聊賴地看書。不知因何,現下他倒是能看清內宅內的三隻鬼了。他們打翻了一次木盒,打碎了一個盤子,翻動了一頁書,然後將他嚇回了供奉神龕的房間。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簡書躺回了船艙,一邊笑著一邊和船尾的神明說話,「我最初不信世上有神。是被鬼嚇了好幾次,又被神救了好幾次,才慢慢變得虔誠起來。」
    就像是為了印證簡書所說的一般,畫麵上的他毫不講究地盤腿坐在神龕前叨叨說話,一邊說一邊啃著點心,半點不虔誠。說完吃完,倒是順手給供桌前添了一個飽滿漂亮的桃子。
    「哇,原來此時我也是歡喜的?」簡書感歎了一聲,「歡喜被鬼嚇了一跳麽?」
    簡書的聒噪讓神明不得不一齊看向天幕上的畫麵。他聽著少年嘰嘰喳喳,空蕩蕩的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鑽了進來,絲絲縷縷,有甜有酸。
    「噫,被楚伯追也放出來了?這我哪兒歡喜的起來啊?嚇都要嚇死了。」
    「怎麽沒有白色蝴蝶?我那時分明就很激動好不好!」
    「看!這朵薔薇花是不是很好看?我挑了許久,這一朵最美!」
    「與神一起做噩夢……不算開心吧。我好疼,神也好疼。」
    「從牆上摔下摔破了腿也要給一個特寫嗎?這真的是值得歡喜,而不是值得痛苦的回憶嗎?」
    「啊……您別驚訝,我回憶裏有您,和您不記得我沒什麽關係。」
    「我們出去啦!」
    「真的好久好久沒吃飽一頓飯了,在進入內宅之前,我吃了整整七日齋飯。進去以後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您不知道,吃這頓肉的時候,我感動得快要哭了!」
    「我很少唱歌給人聽,您是第一個聽我唱歌的人。」
    簡書一邊看,一邊笑嗬嗬地解說著每一個場景。一直看到他們離開內宅,三隻鬼也一起飄過來時,簡書才察覺出有哪裏不對勁起來。
    「奇怪,為何我根本不知曉他們跟了過來,現下卻出現在回憶裏?」
    三隻從內宅一齊出來的鬼飄進了簡書與裴策同住的院落。畫麵上,房間裏的簡書正哼著歌脫下衣服準備洗澡,那三隻鬼剛飄到牆邊,就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擋在了外麵。
    結界阻擋了鬼,畫麵掠過簡書進入浴室洗澡的畫麵倏地一滯,而後慌亂轉開了視線。
    簡書解說的話停住了。
    他有些遲疑地從船上爬起來,看著一堵雪白的牆,和牆那邊清晰的流水聲和哼歌聲,後知後覺發覺所有回憶的畫麵,都不是從他自己的視角看出去的。
    這些似乎……不是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