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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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夢幻的歸途之上飄著一艘孤舟。
神明坐於船尾,仿佛闖入了畫中。
他仰著頭,披散的長發被河水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粉色,襯得那張蒼白的臉也顯出幾分血色來。
畫麵長久地停留在那麵雪白的牆壁上。半晌,隔壁的流水聲停了,傳來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
這是一個很靜的夜。
之前那些畫麵裏,總有少年嘰嘰喳喳的聲音。或是抱怨,或是開心,亦或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神明不覺厭煩,反倒覺得少年的聲音將空洞的世界填滿了,添了許多鮮活的顏色。現下倏地安靜下來,讓他忍不住想要出手打破這片寧靜。
畫麵中的人竟同他想的一樣,在長久的靜默後,故意撤下來院落內的禁製。
雨夜裏的三隻鬼聊天的聲音透過窗戶,飄進了少年的房間裏。原本安靜擦頭發的少年動作停住了,幾乎是在下一刻,他抄起手裏的東西就衝出了門。
連門都忘記敲,堂而皇之闖入了神明的視線裏。
「裴、裴策。」少年頭發微濕,搭在白皙的臉上時像是淋了雨的小貓,「我能……和你聊會兒天嗎?」
「好。」他聽到畫麵中傳來低低的笑聲。
又或者說,是他自己的笑聲。
神明心中莫名的酸澀漸漸裹上了淡淡的甜。空洞的胸膛內,亦有有絲絲縷縷複雜的情緒填了進來。他靜默地坐在船尾看著自己與少年下棋,在非黑即白的世界中,縱容著他的耍賴。
然後,在少年困意朦朧磕在桌上沉沉睡去時,小心翼翼抱起漂亮又脆弱的小信徒,輕輕放在床上。
低垂的墨色長發掃在了少年的臉上。神明看到,自己目光深邃,愛意暗湧。
神明不好奇,為何少年的歸途中是自己的回憶。
神明隻好奇,為何記憶陌生,卻讓他感同身受。
「這是我的回憶嗎?」神明問。
小船悠悠,船艙裏的簡書看向坐在船尾的神明。
「……是。」簡書遲疑著,點了點頭。這不是他的回憶,想來是他的魂魄碎裂在裴策的星海,於是連歸途都連在了一處。
他應該是高興的,因為他知道了從他踏進內宅的那一刻起,裴策都是歡喜的。可他又開心不起來,因為裴策都將這些事忘了。
簡書心裏一會高興一會酸楚,連帶著看向天幕的眼神都變得朦朧起來。
神明的目光繼續停留在天幕之上。雨城的秘密,一千五百多年的賜福,被利用的鬼神。他又一次看到賜福的線被少年扯斷,又一次知曉了事情的真相,又一次因在少年靠近時,心中酸楚不已。
雨城大亂的那日,他看到自己控製了一位叫阿奇的簡氏族人,問詢了許多關於自己,關於簡氏的族長的事,而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一個人,想要很好的活下去需要什麽?」他聽見自己問阿奇。
趴跪在地上的阿奇愣了愣,神色敬畏地回答:「房子?或者,錢?」
見他不答,阿奇連忙補了好幾句:「人總是需要錢的,不管是生病了,難過了,隻要有錢,就能找到人照看……」
「如此。」他回想起之前少年曾經同他說過的對未來的期許,囑咐道,「明早之前備一筆錢,在陽光多的地方置辦一處房產,第三層樓。要一個很大的陽台。添置一隻貓,要肥,要懶。」
阿奇大驚失色:「神、神主,置辦房產和準備一筆錢的話,明早之前勉強能行……但養貓得合眼緣,親自去瞧了才行。養在三樓,少不得安一個防護欄,這一天之內肯定是辦不成的……」
他思索了許久,道:「便讓他自己去瞧吧。」
畫麵中的阿奇連忙領命出去了,仰頭看著天幕的神明心中又添了一分離別的悲傷。為著要送少年離開,又為著濃濃的不舍與眷戀。
那些畫麵一幕又一幕浮現,不僅僅浮現於天幕,還浮現於他的心裏。
將空洞層層填滿。
神明收回了視線,看向船艙中的簡書:「貓,養了麽?」
簡書隱隱覺得神明的表情愈加柔和,一時間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起了什麽,還是單純看到了這些畫麵而好奇,輕輕搖頭,「沒有。我一直在想你……想他,沒有心思養貓。」
船尾的神明靜默了片刻。少年口中的「想你」二字讓他歡喜,「想他」字讓他氣悶。明明都是他的回憶,卻仿佛自己是個陌生人。
而神明不想自己隻是個陌生人。
天幕之上,正是那夜雨城空中遊火瑰麗,剛過了生辰的少年還未散去心中喜悅,卻被告知第二日需離開雨城。
少年委屈著,倔強著,不舍著。最後執拗而勇敢地推開了他的門,緊緊抱住了黑暗中的他,訴說著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喜歡你,不是一個信徒應該對神明的喜歡。」少年一字一句,無比認真,「是我,對你的喜歡。」
畫麵之中的神明渾身冰冷,好似一座沒有情感的雕塑。
船尾仰頭的神明手心輕握,暗湧的情誼從填滿的心裏溢了出來,因著少年的告白而歡喜。
他想抱一抱簡書,想將他緊緊扣在懷中,想要留下他,湧入的回憶與瘋長的愛意一同灌進了他的心口。可是畫麵中的他沒有別的選擇,隻能任由肆意的愛意奔湧,隻能將愛意掩藏於冰冷的軀殼之下。
趕簡書離開的那天,他隔著一堵白牆守了一夜。少年低低的抽泣聲之於雨城的神明來說,是那般的清晰。神明守了一宿,在眼下烏青的少年終於在輾轉中睡著的時候,悄悄穿過白牆,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他看了簡書很久,久到要將這小小的一團印刻進眼底心裏,久到空洞的胸膛因為一段無疾而終的在意而產生悸動。
最後,他小心翼翼的,吻在了簡書的額頭,眼神繾綣溫柔。
「對不起。」他歎了一聲。
又在下一刻簡書呢喃著想要蘇醒的時候,慢慢隱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從未出現過那般。
船艙中的簡書微微張著嘴,滿臉震驚。他顯然不知道自己失戀的那個晚上,裴策也懷著同樣的心情親了他!
裴策對感情的表達永遠都是淡淡的,溫柔卻有分寸,從無逾矩。就連說過最最曖昧的話,也不過是那句「我在想你,小書」,以至於簡書從未真切的知曉過裴策對他的心意。
「你怎麽會——」簡書驚得支支吾吾,因著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而坐立難安,又覺得對一個記不起一切的裴策探討這個過於羞窘,連忙改口,「不、不是你,是他怎麽會……」
不,不是他,神明想。
一份又一份回憶在歸途之中湧向神明。
不單單是回憶,還有四散的靈魂和屬於他的記憶。
靈魂在融合,記憶在複蘇,神明慢慢與畫麵中的人融成一個人。
他開始記得雨城所發生的一切,記得與簡書相處的每一個細節,每句話,甚至觸碰時的每一次溫度。記得那些塵封已久的過往,那些生前美好的,死後痛苦的。記得簡書三次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來尋他,更記得自己為了殺死簡易安,結束長達一千五百多年的操控與利用毀掉了心髒,已經死在了雨城。
神明已死,來見他的簡書,生魂亦虛弱破碎。
裴策空洞的心裏滿是疼惜。他如何猜不到簡書做了什麽才能進入神明的歸途呢?雨城裏還殘留著一個失去了大半記憶的鬼魂,但僅剩的那一點點記憶,也夠他助簡書一臂之力了。
他從船尾站起,走向他心愛之人。
小舟搖搖晃晃,驚起一片金粉色的漣漪。
「來見我,是不是很難?」他蹲下身來,與坐著小小一團的簡書齊平。
簡書的這身衣裳上滿是髒汙。有糖葫蘆融化的糖,有花燈節被遊人蹭髒的肩膀,還有渝州城外逃亡時,翻滾中蹭上的灰塵和血跡。生魂受的傷是自愈不了的,於是手上和腳上逃亡時留下的傷口,和臉頰上的擦傷,過了這樣久還是和剛受傷時那般透著血色。
襯得那張臉愈發蒼白脆弱。
簡書眨了眨眼。縱然隻是這樣短的一句話,簡書依然聽出了裴策與神明的區別。他有些激動,又有些遲疑,生怕自己認錯了,試探地問:「什麽……來見你?」
裴策笑了,一如以往般溫和:「我已經死了,來見我,是不是很難?」
聽到這個答案,簡書的聲音開始顫抖:「裴策,是你嗎?」
眼睫輕顫,脆弱又渴求。
裴策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是我。
「你……記起我了?」簡書又問。
「對。」裴策的聲音柔和又溫暖,「歸途中是我四散的回憶,你費心將它們尋了回來,我便想起來了。」
簡書這才用力撲向裴策,兩隻手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將自己嵌入裴策懷裏:「我有你留下的印記,不難找的!」
裴策當然知道簡書在說謊。凡人如何能承接神的靈魂呢?他如今還能殘留一絲魂魄,還能在歸途中記起簡書,一定是他用生魂好好將自己的生魂包裹住了,舍棄了自己才保住了他。
而簡書,他的生魂已經在歸途中漸漸消散了。
「那也要對你說,辛苦了。」裴策回抱住簡書,手掌撫在少年單薄的背脊上,哄孩子一般輕拍著。
「不辛苦的!見你是幸福的事!」簡書心裏全是甜的,掛在裴策身上又開心又害羞。
「我是不是還未對你說過。」裴策的手指滑到了簡書的後頸,略有深意地摩挲著,「我對你,也不是一個神明應該對信徒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