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明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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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蕪進山的第五年,山中一切如舊,日複一日,並無半分不同。
    她夜裏有時會一個人出去,天亮前又獨自回來。小拙清早見她屋裏放著換下的衣裳,發現裙擺是濕的,見怪不怪道:“蕪姐姐昨天又去望海崖了?”
    她不明白秦蕪為什麽這麽喜歡往北邊的望海崖跑,那裏除了一個光禿禿的山崖什麽都沒有。
    秦蕪坐在鏡子前梳頭,笑了笑沒有作聲,不過在她離開前卻又叫住了她問道:“前些日子我帶回來的那人怎麽樣了?”
    說起前幾日秦蕪從望海崖邊帶回來的那個和尚,小拙便忍不住皺眉:“安排他在偏殿住下啦,不過現在正是禁山期,他卻到了蘭澤,就怕叫外頭的人知道,要說他壞了規矩,觸怒山神。”
    何況他還是個男人,小拙顯然不讚同將人留下。
    秦蕪放下木梳,沉默片刻道:“人既然已經救下了,總不能再叫他去送死,等禁山期一過,再悄悄將他送出去就是了。”
    小拙年紀小,也沒什麽主意,聽她這樣說,很快也就默認了。
    等她離開屋子,秦蕪才起身走到窗前。從這兒能看見偏殿的門窗緊鎖著,那位不受歡迎的客人顯然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因此自從住進偏殿之後,便從沒在白天離開過屋子,也幾乎從不開窗,安靜得如同不存在那樣。
    秦蕪想起在海灘旁撿到他時的情形,大約是出海的船已叫風浪拍得粉碎,他伏在一口大箱子上,也不知在海麵上漂了多久,終於被海水衝到了岸邊。見到她時還有最後一點神智,用盡力氣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裙。
    大約是叫他這點不肯鬆手的生機所打動,秦蕪最後還是將他帶了回來。
    她回來後告訴小拙岸邊還有口箱子的事情,小姑娘激動得兩眼放光,找了個借口央人去將箱子抬了回來,結果打開一看,發現箱子裏是滿箱的經書。
    經書大半都已經叫海水泡爛了,隻有壓在最
    小拙失望得恨不得當天晚上就將這些東西當柴火燒了,叫秦蕪攔下來,到底沒有重新扔回去。
    山神殿的日子枯燥乏味,嬤嬤與小拙隔三差五還能去外麵,秦蕪作為神女卻是無法離開神殿的。她隻能在夜裏獨自跑去海邊,又在天亮前回來,像是隻有這樣才能在這樣一眼望的到頭的餘生裏得到一絲喘息。
    因為閑來無事,她從那個箱子裏翻出幾本還算完整的經書,找了個太陽好的日子,將書搬到庭院裏晾曬,又嚐試著修補那上麵已經叫水泡得模糊的字跡,將其謄抄在紙上。
    一箱子經書無處存放,於是全都暫時寄放在了後殿的亭子裏。幾天後小拙跑來問她要怎麽處理亭中的書,秦蕪才又去了一趟後殿。
    她那天給經書補字原本也是一時興起,轉頭便忘了。這回來卻見四四方方的亭子裏放著一張長桌,桌子上攤滿紙筆,秦蕪低頭拾起前幾日她落筆謄抄的經文,卻忽然注意到那上頭有叫人改動過的痕跡。
    有人將幾個她補錯的字在一旁改了過來,並且用朱砂在她補對的幾個字下輕輕點上了一點。秦蕪補經本是一時玩性,照著經文前後的意思加上些許自己的揣摩補字,沒想到竟還當真叫她補對了幾個,不免生出幾許興味。
    於是她又重新在亭中的長桌旁坐下,試著往下謄寫了一張。寫完之後,依舊用書壓鎮住,放在桌麵上。第二天一早,等她再來亭子裏的時候,果然發現昨日新補的那張經文也叫人改過了。
    對方大約是看出她並非修習佛法之人,於是有幾個錯字旁還特意留下了簡單的注釋,看起來實在是個認真又負責的先生。
    秦蕪盯著那紙上的新墨,怔忪了一會兒,倏忽抿著唇角笑了起來。於是又坐下身,重新研墨洗筆,按著昨天沒寫完的地方,繼續寫了下去。
    修補經書的工作並不容易,不過好在秦蕪雖不研讀佛經,但是身為蘭澤神女,自小也讀過不少山中的經書教義。二者雖不盡相同,但也並非沒有一點兒共通之處。
    這山中的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又似乎有了些許的不同。
    嬤嬤年紀已長,小拙卻還年幼,這座空曠的神殿中,唯一能夠跟她說話的人,變成了那個白天整日躲在偏殿,門窗緊閉,隻在夜裏走進庭院與她留書的白衣僧人。
    她起初隻照著他留在一旁的注解補字,之後會在頁尾留下疑問。第二天早上再來時,對方往往已經留下了解答,用詞精準,通俗易懂,顯然並非尋常的寺中僧侶。
    他與她講佛經,也與她講佛偈,她異常聰慧,漸漸能與他在紙上辯法。她心中有困惑,他也有意勸說,這樣一來,到後麵補經的時候少,清談的時候多。
    她有時辯法落了下風,又不肯認輸,便挑釁似的故意在經文中挑錯,他們談論生死,也談論因果或是善惡……多數時候,她心中鬱鬱言辭激烈,他心平氣和舉一反三。
    有一回,秦蕪氣得撕了手裏的經文,一連三天沒有再去亭中。
    到了第四天再去的時候,發現三天前叫她撕掉的經文已經叫人重新補抄好了,並且一旁還另附了一張小字,上麵隻留下“小僧叩首”四個字。
    秦蕪的目光落在那紙上已幹的墨跡上,忍不住笑了一聲,像是瞧見了對方一頭霧水,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做得不對,隻好先留下了這字條叩首認罰的無奈。
    她唇邊笑意方起,又隨即愣住,心中想的是:自己何時是這樣無理取鬧的人,為什麽在這和尚麵前卻不自覺使起了性子。
    這個發現叫她心中一沉,連帶著唇角的最後一絲笑意也落了下去。
    冬天已經快要過去,再過不久山禁就會解除,這個人很快就要離開了。
    秦蕪像是剛剛才意識到距離她從望海崖將他撿回來已經過了三月有餘。
    三個月竟過得這麽快,秦蕪恍惚間心想:她原來已經三個月沒有在夜裏去過望海崖了。
    雪月發現後殿亭中的留字斷時,起初有些困惑,將自己關在屋內反思了幾日,留下了字條。可惜第二天夜裏再去,發現桌上的東西還是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隻是那張寫了歉語的字條被收走了。雪月知道對方已經來過這裏,也看見了他留下的話,可是她不願意再與他說話了。
    僧人站在春夜的庭院裏,悵然若失地在亭中站了許久,露水起時,終於緩步走回了偏殿。
    一連幾天,小拙忽然感到山神殿中好像又冷清了下來。
    這很奇怪,因為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沒有發生變化。秦蕪仍是每日去主殿祈福,白衣的僧人也依舊整日坐在床榻上念經。但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這原本就空曠的山神殿似乎一下又冷清了下來。
    究竟是為什麽呢?
    某一天早上,她走進秦蕪的屋裏,見她如往日那樣對鏡梳妝的時候,像是福至心靈一般,開口問道:“蕪姐姐,你最近為什麽不笑了?”
    秦蕪愣了一愣,她大約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
    小拙卻盯著她的眼睛,恍然大悟似的拍手道:“你不像前些日子時那麽笑了!”她說完這話,又想起什麽似的抱怨道,“還有偏殿的那個和尚,我這兩天去給他送飯,他總是在床上打坐,看也不看我一眼。前些日子的時候,我每次去他還總是一副在等著什麽人來的樣子,瞧著可有生氣的多。”
    秦蕪聽見她這絮絮叨叨的抱怨,神色卻不由得顯出幾分怔忪。
    也是,無論是誰,叫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了,無論對方是否接受謝意,總要想著能夠當麵道一次謝的。
    山禁解開那日,全城的人都要去碼頭參加慶典,就連小拙和嬤嬤也不例外。僧人來和她辭行,他要趁著夜色出海,從北邊的望海崖坐船離開。
    一時這山神殿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秦蕪看著叫燭火投射在門上的人影,年輕的僧人穿著寬大的僧袍雙手合十站在屋外,她捏緊了衣袖下的手指,以為他要說些什麽,但聽他良久才道:“佛不渡人人自渡,願姑娘早渡苦海。”
    說完他站在門外,雙手合十朝著屋內彎了下腰,隨即轉身離開了門廊,門上的影子消失了腳步聲也終於漸不可聞。
    秦蕪鬆開了衣袖下攥緊的手,忽然間失聲苦笑起來。他果然知道,他一直知道那天她去望海崖是要幹什麽。他與她講了三個月的經書,勸她放下,勸她萬物有常,生生不息,不要輕易墮入心魔。
    可他一個出家人尚且渡不了她,卻要她自渡。
    秦蕪直愣愣地在屋裏坐了一會兒,感覺到有些透不過氣,這屋子就像困住了她的那座山,終於叫她感到難以忍受,到底快步推門走到了後殿。
    亭中點著燈籠,她緩步走上台階,看著桌上那些原封不動的經文,忽然間失了力氣一般慟哭起來。
    她轉身跑出了神殿,朝望海崖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等終於到了岸邊時,卻見海麵空無一人,隻有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著岸邊。
    她悵然若失地站在岸邊,望著月光下的大海。
    這不是她第一次到望海崖來了,從她來到山神殿開始,從她失卻了自由困在這逃不出的青山中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在悄無聲息地被這座山吞沒。
    但是沒有人救她,沒有人聽見她在無聲無息地滑向死亡,唯一發現了這件事的人,是那個從海上來的和尚。
    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在夜裏獨自一人去海邊,海水的波濤如同深海的低語一遍遍呼喚著她。到那裏去吧,大海廣闊無邊,會帶著她離開這個地方。
    遇見雪月的那天晚上,是她走得離岸邊最遠的一回,海水幾乎已經漫過她的胸口,擠壓著她吐出的每一口呼吸。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裙。
    那個漂浮在海上幾乎已經奄奄一息的僧人抓住了她,多可笑,他自己尚且不能自渡,卻還想要拚著最後一點力氣渡她。
    秦蕪走神間忽然感到有人從身後拉住了她的手。
    她這才發現自己又一次不知不覺走進了海裏,她茫茫然地回過頭,看見本該已經離開的僧人站在身後,海水打濕了他的僧袍,月光照在他身上,叫他在這一刻看上去無比聖潔。可是月光下,他看著她的目光裏卻滿是痛惜,還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氣,叫他如皎月蒙上烏雲,從未如此顯得像是一個凡人。
    他比他留在那些經文紙頁上的文字還要俊秀,比那些曾浮現在她腦海裏的模樣還要出塵。但此時他的聲音夾著浪聲,低聲喝問她:“你要幹什麽?”
    秦蕪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她溫柔的目光中忽然間盈滿了淚水,眼睫輕輕一顫,淚水便如珍珠一般滑落下來。
    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袍,顫抖著向他貼緊了一些,終於忍不住用微弱的氣聲向他求救:“你救了我一次,能不能再救我一次?”
    雪月愣在原地,他想起他來到蘭澤的那天晚上,月光下女子一步步走向大海的身影。
    她救了他,他也救了她。
    現在她問他能不能再救她一次。
    秦蕪如同一個溺水的人,隻能徒勞地揚起頭將冰冷的嘴唇貼上他的唇角,求救一般在寒冷的海水中抱緊了他。
    僧人在月下閉上了顫動的眼睫,明月落進了海裏,她是摩登伽女,也是他的西方佛陀,她低聲對他說:“你要取經成佛,你要化眾生苦厄,你要救我、渡我、解我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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