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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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初夏,山中草木葳蕤之時。
    一隻野兔從草叢中躥出,停在山路中央豎著耳朵聆聽四周的動靜,忽然隻聽見林中一點窸窣響動,驚得野兔倏忽又鑽進灌木叢,轉眼消失不見。頭頂樹梢一動,有身影從一棵樹躍至另一棵樹上,枝葉輕輕晃動,山澗槐樹的葉子落到溪水裏,林中悄無聲息。
    那人影停在樹枝上,皺眉盯著對岸空無一人的樹林,像是有什麽攔住了她的去路。就這麽片刻功夫,身後又有人趕到,是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郎。打頭的是個錦衣少年,他抬頭瞧見蹲在樹上的女子,奇怪道:“怎麽不追了?”
    樹上的人看了眼天色:“太陽要落山了。”
    “那又如何?”
    “太陽落山,林中要起瘴氣。再往下追,會有危險。”
    西邊山頭的金烏墜在山頭,將沉不沉,草葉染上霞光,遠處有歸鴉的寒號,顯得這沒有邊際的山林更加空曠寂寥。
    慢一步趕到的黑衣少年聽了,也及時停住了腳步:“既然這樣……不如就先回去吧,反正剛才聞姑娘打到了山雞,再加上這些野果,也夠我們今晚吃的了。”
    南宮仰看了眼對方身上裝著野果的小布袋,三人出來找吃的,結果就他一人兩手空空的回去……他抿了抿唇:“我自己去,太陽落山前,我必能抓住那隻兔子!”說完這話,像是為了證明什麽,他不再逗留,幾步跨過山澗,轉眼就消失在了溪水那一頭的林子裏。
    “誒——”都縉攔不住他,隻好求助一般看向還停在樹上的女子。
    “好言難勸要死的鬼。”女子從樹上跳下來,似乎當真就不準備管了。都縉見她掉頭往回走:“可萬一出了什麽事……”
    “那也是他自找的。”聞玉冷淡道。
    都縉啞口無言,心中暗自腹誹:這可是南宮家的小少爺,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頭的麻煩事就多了。
    一想到這兒,他隻好又追上去,委婉勸道:“那位易掌櫃不見小公子回去,必定要來林中尋找,左右尋不到,必定是要求到我家公子身上,到最後多半還是要請姑娘出手幫忙……”
    聞玉聽見這話,果真腳步一頓停了下來。都縉見她皺起眉頭,心知有戲,忙趁熱打鐵:“姑娘本領通天,就當發發善心吧。”
    他比南宮仰小上幾歲,性子也活潑,這一路上與誰都處得好。聞玉默默站了一會兒,半晌像是歎了口氣,又折回身朝溪邊走去:“回去找其他人過來幫忙,要是動作快,他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
    都縉大喜,知道她這是答應了。上山前師兄就吩咐過,到了山上,隻管她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會兒生怕她改了主意,也不敢多問,忙匆匆跑回林中。
    ·
    南宮仰追著野兔一路跑進林中,很快就意識到方才那姑娘說的話並非危言聳聽。山中日頭落下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幾乎隻是一轉眼的功夫,林子就已經暗了下來。那野兔十分機敏,躥進林中眨眼就不見了蹤跡,南宮仰追了一段,等意識到四周光線漸漸暗下來時,轉過身才發現已經不知身處何處。
    四周靜悄悄的,不知為何連一絲鳥鳴都聽不見。他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幾分危機感,於是也不敢久留,立即回頭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可夏季草木茂盛,樹林中景物大同小異,他在林中轉了一圈,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處。
    意識到自己可能迷路時,他懊惱地伸手捶了一下身旁的樹幹,頭頂有樹葉簌簌落下。南宮仰深吸了幾口氣,勉力叫自己先冷靜下來,低下頭卻發現樹旁似乎有一個陌生的腳印。
    他蹲下身仔細辨認一番,看這鞋印大小,確定並非是自己留下的。山中正是雨季,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泥土還濕潤,這腳印看上去還很新,竟沒有叫雨水衝刷掉,難不成這山裏還有其他人?
    這念頭剛浮現在他腦海,就叫他精神一震——必須得盡快趕回去將這事告訴叔父。南宮仰猛地起身,卻忽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
    不知何時,林中起了霧氣。太陽已經快要下山,茂密的林葉幾乎擋住了僅剩的一點微弱光線。正當這時,他又忽然感到背後一涼,四周好似有一雙眼睛正幽幽地注視著自己。男子緩緩轉過身,隻見幾步遠外,迷霧中出現了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那是一條紅斑遊蛇。
    林中的瘴氣引來了山間的大小毒物,到了夜裏,這附近的毒蛇毒蟲隻會更多。南宮仰伸手按住腰間的佩劍,不敢輕舉妄動,但神思卻出現恍惚,幾乎站立不住。這樣下去,也是坐以待斃。南宮仰下定決心,咬牙拔出腰間的佩劍,先一步朝那條遊蛇砍去。幾步遠外的樹枝應聲落地,可惜那纏在樹上的紅蛇卻遠比他想象中還要機警,他劍一出鞘,就已纏繞著樹幹,躲回了茂密的樹葉中一下子不見蹤影。
    南宮仰鬆了口氣,他這一劍動了真氣,不知不覺間又吸入幾口瘴氣,這會兒幾乎已經有些喘不上氣來。此地不宜久留,他不敢多休息,又立即出發,準備尋找離開林子的路。
    就在他剛剛放鬆警惕的那一瞬間,頭頂的枝葉猛地一晃,紅蛇如閃電一般朝他背後撲來!
    南宮仰聽見動靜,立即轉身舉劍格擋,紅蛇躲過劍鋒,雖沒能纏上他的脖子,但還是一口咬住了他的右手。南宮仰心神大震,他右手一麻,差點握不住劍,隻能猛地甩手想要將纏在手上的蛇甩出去。但他剛剛吸入瘴氣,又叫蛇咬了一口,此時頭昏腦漲,早已失力,身子不受控製地順著身後的大樹緩緩滑下。
    紅蛇見他漸漸失去抵抗,很快又順著他的手臂繞到肩頭。它豆丁似的眼睛發著綠光,幽幽望著眼前的獵物,吐出猩紅的芯子,又一次衝他張嘴露出了尖利的蛇牙,這次分明是要衝著他的喉嚨咬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見“噗”的一聲,南宮仰隻感覺有什麽擦著他的臉頰飛過,一股溫熱的液體濺了滿臉,鼻翼間一股叫人作嘔的腥臭味。他艱難地睜開眼,隻見肩頭隻剩下一截斷開的蛇身,張著血盆大口的蛇頭沿著他的衣擺滾落在地,而他耳邊的樹幹上明晃晃地插著一把青綠色的短刀。
    不遠處有人朝他走了過來,先拔下了插在樹上的短刀,這才彎腰查看他的情況。那人伸手撥開他的眼皮,注意到他瞳孔渙散,卻依舊用盡力氣努力將視線聚焦在她臉上,像是想要看清她的臉。
    迷迷糊糊中,他聞見一股草木的苦澀氣味。對方半跪下身子,用布條捆在他的手臂上,拿刀劃開了他手上叫蛇牙咬開的傷口。輕微的疼痛叫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漸漸失去知覺的手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他低頭看見對方黑色的發旋,後知後覺意識到對方替自己吸出了毒血。
    她抬起頭時,麵容從迷霧中顯現,看不清五官,但唇色如血,如同山間化形的山妖。
    南宮仰想要抬手觸碰她,以確定自己並非陷入迷夢,但是對方直起腰沒有叫他碰到,於是他抬到半空中的手邊又落回了原處,終於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
    都縉帶著其他人匆忙趕到時,南宮仰已經被扔在溪邊人事不知。眾人上前探過他的鼻息,確定隻是昏迷之後,總算鬆一口氣。
    他們來前已聽都縉說了事情的始末,這會兒左右卻隻見到南宮仰一人,正奇怪時,一旁的林子裏傳出一點響動。眾人齊齊轉頭看去,不一會兒就瞧見一個高挑清瘦的身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女子嘴裏銜著一片草葉,見眾人都在,她從懷中取出個布包來丟給都縉:“我在山裏摘了點癩棘草,夜裏瘴氣或要漫過山澗吹到這兒來,你們人人都放一片在嘴裏嚼爛了不要咽下去。”
    都縉忙打開布包,發現裏頭放著幾片灰黑色蜷曲的草葉,湊近了放在鼻子下仔細一聞還有些刺鼻的味道。又聽她補充:“拿幾片葉子去火裏燒成煙灰,放到他鼻子下就該醒了。”
    南宮易文神色還是不免有些緊張:“他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叫蛇咬了一口。”
    “那這……”
    “紅斑遊蛇毒性不強,傷口也處理過了,死不了。”
    她手腕上還纏著一截沒了腦袋的蛇,見他沒什麽再要問的,於是走到溪邊,取出一把短刀,利落地開始處理起蛇肉來,沒一會兒鮮血便染紅了小溪。
    其餘幾人麵麵相覷,半晌沒人說話。
    入夜,林中生起篝火。
    四野寂靜,隻聽柴堆在火裏劈啪作響。都縉洗了野果回來,聽林子裏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訓斥聲,心有戚戚地果子遞給坐在火堆旁的人,小聲道:“我先前還覺得這位南宮家的二莊主生得倒是和氣,沒想到發起火來也挺嚇人。”
    靠在樹下閉目養神的男子睜開眼,淡淡道:“莫要背後議論口舌。”
    都縉輕輕吐了下舌頭:“不過那位聞姑娘倒是當真有點本事,難怪那客棧掌櫃說這時節隻有她能帶我們進山。”
    身旁的人沒有回應,也不知是不是默認的意思。
    都縉撥拉幾下火堆,又轉頭朝著四周環顧了一圈。這回上山一共十一個人,他們今晚在林中過夜,這會兒其他人都圍著火堆各自靠在不遠處的樹下,與身旁的人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除了火堆裏木柴爆出的響聲之外,周遭沒人說話。
    少年受不了這異常沉默的氣氛,朝身旁的男子坐近了些,小聲道:“師兄,你覺不覺得這回上山的人個個都不簡單……”
    一句話沒說完,這回不用身旁的人多說,少年便自覺噤聲,因為方才在林子裏談話的叔侄已經回來了。南宮易文麵若冰霜,跟在後頭的南宮仰則是垂頭喪氣,顯然叫他教訓得狠了,也自知今日行事莽撞。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火堆旁坐下。
    火堆旁一個小胡子男人笑哈哈地出聲打了個圓場:“我看小郎君年紀還輕,玩性難免重些,易掌櫃也不必過於嚴苛。”
    南宮易文餘怒未消,聽見這話並未應聲。小胡子討了個沒趣,又去看坐在另一頭的壯漢,對方是個屠戶,聽說姓須,腰間別著把刀,瞧著脾氣也不大好,處理起野味來倒是很有一手。聞玉晚上打回的山雞,叫他在火上烤得油光水滑,整個山頭都能聞見香味。
    一隻雞怎麽也不夠十一個人分,小胡子見他從火上將烤雞取下來,用力一撕大半隻雞就進了他嘴裏,頓時有些著急:“誒,你這……”
    屠戶瞪他一眼:“幹什麽?毛是老子拔的,肉是老子烤的,老子一個人分這麽些你也有話說?”
    他生得一臉凶相,滿身的橫肉都快抵對方兩個身板,小胡子叫他一吼立時沒了聲響,隻能求助似的看向其他人。
    這林子裏除他之外,還有一個穿著戲袍的古怪男人和一個眉須皆白的老和尚,看上去都對這山雞沒什麽興趣,小胡子隻好忍氣吞聲地又坐了回去。
    屠戶見狀有些得意地瞥他一眼,趾高氣揚地從嘴裏吐出塊雞骨頭來。
    跟小胡子一塊上山的是個像得了癆病,形容枯槁瞧著得有五六十歲,這會兒又咳起來,幾乎要叫人擔心他會把肺給咳出來。
    屠戶覺得不耐,正要張嘴罵上一句,注意到南宮易文身旁跟著的高大男人警告似的抬眼看了過來。那男人一身護衛打扮,一看就有功夫傍身。屠戶摸不清他底細,也不願同他硬碰硬,隻好小聲罵了一句“晦氣”,幹脆起身離開了火堆,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了。
    沒人理會他離開位子,林中又重新恢複了安靜。
    坐在樹下的白衣男子抬頭看了眼對麵樹上的姑娘,對方一手枕在腦後,曲著一條腿隨意地靠在樹枝上,似乎打算晚上就這樣在樹上過夜,叫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幾日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