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伽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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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旭那日聽從衛嘉玉的建議, 回去調查了一番無妄寺上下是否有身上有瘀傷的可疑人員,忙活了兩三天,可惜一無所獲。好在大約是那天鬧出的動靜太大, 護文塔這兩日倒是又太平了些, 葛旭最近吃齋念佛就盼著這麽太太平平過了千佛燈會。
    衛嘉玉從育嬰堂回來, 又開始調查雪雲回寺後究竟去了哪兒,最後果真問著了。有個負責在前院灑掃的僧人,那天曾在伽藍殿撿到過一包藥,想必就是雪雲大師落下的那包。
    伽藍殿在前寺, 是除三大殿外最大的一座偏殿。和其他偏殿不同,這裏並未供奉佛像, 四麵牆上掛的都是寺裏曆代法師的畫像。無妄寺建寺一百七十三年, 殿內供奉著四十五位法師像, 都是曆任主持和有大功績的法師。此處除了掛著這些畫像之外, 還有記載了每位法師生前的功績簿,以及他們留下的一些東西。每幅畫像管, 平日裏除了給殿內換水,很少會有人來。
    聞玉與衛嘉玉在大殿走了一圈,並未發現有什麽特別的。這殿內畫像上的僧人她多數都不認得, 除了一位——大殿盡頭最末一幅畫像, 畫上僧人肩上背著一筐藥草, 正是雪心。和殿內其他畫像不同,這幅畫還很新, 顯然是最近才新掛上去的, 而在雪心大師的畫旁, 掛著的則是塵一法師的畫像。
    聞玉不由想起護文塔上那幅畫來。
    “你在找什麽?”衛嘉玉問道。
    “雲心月信四位大師, 如今三位都已不在人世,為何這牆上卻隻掛了雪心大師一人的畫像?”
    關於這個問題,衛嘉玉自然也無從得知。正當這時,殿外忽然有人回答道:“因為兩位師兄都曾發願死後不入伽藍,因此這殿中並無二人的畫像。”
    二人轉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雪信站在殿門外,笑著朝二人走來。
    衛嘉玉問道:“住持怎麽會突然來此?”
    “我聽懷智說,二位來了伽藍殿,正好想起有東西要交給聞姑娘,這才跟了過來。”雪信一邊說一邊取出一把鑰匙,走到供著雪心畫像下的香案前,他用鑰匙打開了案下小格的抽屜,從裏麵取出一份東西來遞給她。
    雪信道:“這是師兄生前多年行醫寫下的心得,原以為護心堂著火之後這本冊子也隨之灰飛煙滅,沒想到最後在師兄的寢居找了出來,可見也是天意。這裏麵有他生前為姑娘施針的針法,聽說懷安堂的薑大夫近來正替姑娘看診,這東西對她或許會有一些幫助。”
    聞玉伸手接過:“多謝住持。”
    雪信笑了一笑:“姑娘是師兄生前診治的最後一位病人,若能順利解毒,也能寬慰師兄在天之靈。”
    衛嘉玉站在一旁問道:“住持剛才說雪雲、雪月兩位大師生前曾發願死後不入伽藍?”
    雪信歎了口氣:“大師兄草莽出身,遁入佛門之前手上沾過血腥。出家人雖講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他自認早年作惡太多,沒有顏麵入殿,因此殿中並無他的畫像。”
    聞玉又問:“這麽說來,要是生前犯過錯事的法師,畫像便不能入殿?”
    “那也不一定。”雪信道,“貧僧的三師兄雪月聰慧過人,曾曆經千辛萬苦花費五年時間從海上帶回經書,有大功德,但他的畫像也不在殿中。”
    “這又是為什麽?”
    “這是雪月師兄自己的意思。他第二次出海前拜見師父,提出三個心願:第一,他當年取經是為了普度眾生,因此他帶回來的經書天下人皆可傳閱;第二,他圓寂之後畫像不入伽藍殿,第三,他有幾樣隨身之物鎖在一個匣子裏留在寺中,他日若有人能打開那個匣子,就將那些東西給他。師父答應了他的請求,因此護文塔五年一開,歡迎各方佛門弟子前來。師兄之後一去數載,海上再無音訊傳回,寺裏也照他的意思未將他的畫像放進伽藍殿。”
    聞玉又問:“雪月大師第一次從海上回來是什麽時候?”
    雪信回憶一番:“大約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聞玉心中一動,下意識追問:“那他回來之後,可又出過遠門?”
    雪信一怔:“師兄回來不久,不到半年又很快第二次出海。當時寺裏上下都很驚訝,這麽短的時間之內他應當沒有再出過遠門。”他說完見聞玉神情有異,不由探詢道,“施主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隻是對這位法師有些好奇罷了。”
    衛嘉玉站在一旁,見她說完這話眉心卻還微蹙著,心中不知在想什麽,他轉開眼又問:“住持圓寂之後,畫像可會入殿?”
    其實雪信年紀尚輕,不過四十左右,忽然被問起身後的事情多數人恐怕都要心生不快,好在出家人不忌談生死。他微微笑道:“貧僧也不會入殿。”
    “為什麽?”
    “貧僧自小便知道與三位師兄相比,自己天資愚鈍,接過住持之職已是德不配位,何況入殿伽藍呢?”
    聞玉想起懷智對她說的話,雪信是塵一法師最小的弟子,與上頭的三位師兄相比,他卻是天資最普通的一個。自從接手住持之位以來,便遭受了外界不少非議,但他始終盡心竭力,沒有一句怨言。
    她低聲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塵一法師將住持之位交給大師,想必是大師身上也有你三位師兄所不及的地方。”
    雪信一愣,他望著聞玉目光有些複雜,最後雙手合掌道:“聞姑娘年紀輕輕,卻比貧僧想得通透,貧僧慚愧。”
    等作別雪信從伽藍殿出來,二人往後山走時,老遠就看見不知何處有人正放風箏。佛門淨地竟有人這樣嬉戲玩鬧,也實在叫人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能在佛門淨地做這樣的事情,卻又不叫人製止責罰的,如今在這寺裏恐怕也不做第二人想。
    果然等他們兩個走到後山,經過南廂房的院子時,便聽見裏頭傳來女子的聲音。原本飛在天上的風箏,如今掛在了牆外一棵樹上。院子裏站著一個身穿紫色長裙的女子,仰頭看著樹梢,她瞥見院外經過的二人,忽然眼前一亮,用漢話同他們喊了一聲。
    衛嘉玉停下腳步,朝四周看了看,見她衝自己招招手,才確定對方確實在叫自己。二人朝著那院子走去,到了院門外,衛嘉玉便停住了腳步,不再往裏走了。
    這回琉鑠國來中原,除去聖女之外,一共帶有仆從護衛共十餘人,這其中也包括聖女身旁服侍的貼身婢女。但南廂房專供女客留宿,聖女整日閉門不出,其餘人便也隻住在一旁的東廂房裏,因此這處格外幽靜。
    紫衣聖女走到院子外,她臉上的紗幔已經取下,露出一張嬌俏的麵龐,生得十分嫵媚。膚色與江南這邊的女子相比略黑一些,但這反而叫她看上去顯得更有風情。一頭瀑布般的黑發披在肩上,梳成了一股股的小辮,上麵纏滿了彩色的絲線,腳腕上掛著鈴鐺,輕輕一動就發出一陣悅耳的響聲。
    “我叫阿葉娜,是琉鑠國的聖女。我的風箏掛在了樹上,你能不能上去替我取下來?”她這句話是衝著衛嘉玉說的。她漢話說得很好,聲音清脆柔媚,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瞧時絲毫沒有一點兒羞怯,顯得大膽活潑。與尋常信眾心中的聖女很不一樣,是走在路上會叫人忍不住評頭論足的美豔女子。
    衛嘉玉回答道:“在下不會爬樹,幫不了姑娘。”
    女子聽了瞧著他的目光便有些古怪:“你居然不會爬樹?你長得這麽高,怎麽能不會爬樹?”仿佛在她眼裏,一個男人不會爬樹是一件很叫人不理解的事情。可惜衛嘉玉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羞愧,他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語氣:“姑娘身旁的其他人呢?”
    “蘇卡借梯子去了。”
    “既然如此,你等她回來就能拿到了。”
    對方聽他拒絕了自己,不滿地皺起眉頭,撒嬌似的說:“可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聞玉抬起頭看了眼那棵不比牆高多少的樹和上頭掛著的風箏,她退了兩步,踩著牆輕輕一跳,便跳到了樹上,一眨眼又從樹上落下來,手裏拿著她那個燕子風箏,伸手遞給她:“你們琉鑠國的女人不也不會爬樹?”
    阿葉娜愣了一愣,等接過風箏才反應過來,不服氣地反駁道:“我是琉鑠國聖女,國君最疼愛的小女兒,不會爬樹有什麽稀奇?”
    “我師兄是九宗弟子,文淵首席,自然也不會爬樹。”聞玉麵不改色地回答道。她其實壓根不知道文淵首席是個什麽,不過聽嚴興他們提起過一次便記住了,正好對方也不知道這稱呼意味著什麽,竟也叫她唬住了:“好吧,那他也很厲害。”阿葉娜不甘心地回答道。
    衛嘉玉站在一旁聽著她們這番小兒打架似的對話啞然失笑。
    風箏既然已經取下,二人正準備離開,女子卻又出聲攔住了他們:“等等,你弄壞了我的風箏,要怎麽辦?”
    聞玉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她手裏破了口子的風箏:“這風箏是掛到樹上叫樹枝刮破的。”
    “我不管,反正這風箏現在隻有你一個人碰過,到我手裏就破了,你怎麽證明不是你弄壞的?”對方像個鬧脾氣的小姑娘無理取鬧道。
    聞玉臉色冷下來,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屋裏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她愣了愣,沒想到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
    南廂房的格局與西廂房很是相似,但是屋裏的裝飾與聞玉住的地方卻有明顯不同。透過房門,能看見屋裏掛滿了垂地的輕紗,層層疊疊叫人看不清內室的景象。有風吹進屋裏,紗幔後露出一片暗色的衣角。
    阿葉娜到嘴邊的話停住了,她轉頭朝屋內看去,隔著垂縵臉色一變:“好吧,我不用你賠了。”她不大高興地匆匆走進屋子又立即關上了房門。
    裏間的窗戶開著,一旁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穿玄衣的男人。他身上大約有傷,叫外頭的風一吹,便忍不住低聲咳嗽起來。
    方才站在院子裏的人應當離開了,他聽見她踩著庭院落葉離去的腳步聲,直到漸漸遠去,完全聽不見了。阿葉娜氣衝衝地掀開垂紗走到他麵前:“你幹什麽?”男子這才抬眼看過來。他眉目未動,隻冷淡反問道:“這話應當我問你,你招惹她幹什麽?”
    阿葉娜伸手插著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我招惹她你生氣了?為什麽,你怕她知道你躲在這裏嗎?”
    “你要是想讓人知道我在這裏,大可出去叫人進來。”
    女子見他神色間當真有幾分薄怒,軟著腰坐到了他懷裏,撒嬌道:“好嘛,我隻是想要作弄她一下,替你出口氣罷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湊上去輕撫他的胸口,男子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壓低了眉眼看著她:“什麽意思?”
    “她不就是那晚打傷了你的人?”
    “她打傷了我,你要替我報仇嗎?”
    “她能打傷你,我可不是她的對手。”女子勾著他脖子的手輕輕摸著他的耳朵,撒嬌道,“我是怕你這傷好不了,完成不了你我之間的約定。”
    “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當做到。”
    男子側頭看向窗外,似乎還在回想剛才外麵那兩人的對話,院裏很安靜,阿葉娜不滿意他的走神,伸出手將他的頭掰回來看著自己:“你在想什麽?”
    “阿葉娜,”男子看著她目光卻像是透過她在看向別人,“你來到中原這麽久會想家嗎?”
    女子的神色冷淡下來,她不知想到什麽,冷笑一聲:“想,當然想。我做夢也想回去奪回屬於我的東西。”她說完露出個嫵媚的笑容,靠近他輕聲道,“所以你可得記得答應我的事情——這樣我們就能各自回家去了。”
    她說完輕輕地將嘴唇湊近他的眉心,在上麵加深誓言一般印下了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