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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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玉醒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幹淨的床鋪上, 身上蓋著被子,已經有人替她換過了衣裳,連傷口都已上了藥。屋子裏暖烘烘的, 還點著熏香, 十分安靜。
這叫她幾乎以為自己在夢中,可是她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為什麽會夢見自己在此處醒來?難不成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這兒, 她心中悚然一驚, 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可剛一起身,便牽動了身上大大小小數十處傷口, 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倒也側麵印證了自己如今應當是確確實實還活在這世上的。
外屋似乎有人, 聽見了裏麵的動靜就朝這兒走來。
聞玉盯著床邊的那道小屏風, 還沒打好腹稿, 就見屏風後走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梳著兩綰雙螺髻, 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小襖,上頭還有一圈雪白的毛邊,顯得天真可愛。不過瞧著神情卻很嚴肅, 走進來時手裏還端著一碗藥。
她見聞玉醒來, 便將藥碗送到她麵前, 言簡意賅道:“你既然已經醒了, 就自己將藥喝了吧。”
聞玉沒動, 她困惑地盯著那女孩看了一會兒, 那女孩卻誤會了她的意思, 微微皺起眉頭:“你這麽大人了, 難道還要我喂你嗎?”
“……”聞玉伸手接過藥碗, “這兒是什麽地方,我為什麽會在這兒?”
“這兒是九宗,你暈倒在林子裏,是我把你撿回來的。”
聞玉微微一愣:“你說我現在就在九宗?那你認得衛嘉玉嗎?”
“這山上誰不認識他。”小姑娘板著臉,聽她提起衛嘉玉的名字,非但沒有放鬆警惕,反倒看著更嚴肅了些,“不過他如今不在山上,你和他是什麽關係?”
聞玉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是他妹妹,之前與他約好在九宗碰麵。”
衛嘉玉什麽時候有了個妹妹?
小姑娘聞言瞧著她的眼神越發狐疑:“同母異父的妹妹?”
“……不是。”
“那是同父異母的妹妹?”
“……也不是。”
小姑娘沉默一會兒,若有所思道:“那我就明白了。”
聞玉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麽,隻見她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瞧著自己,目光中頗有幾分同情:“我叫幽幽,是這兒的文淵弟子。我倒是相信衛師兄的為人,我看你和他之間或許是有什麽誤會,不如等他回來再說清楚。”
聞玉雖沒聽懂她的話,但聽她話裏的意思是要自己這段時間先住在這兒養傷,順便等衛嘉玉回來,這和她先前的打算不謀而合,於是也在心中鬆了口氣。她轉頭看了眼這屋子,似乎是間剛夠兩個人睡下的臥房,於是隨口問道:“就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嗎?”
幽幽揣測她的意思:“你不想叫其他人知道你在這兒?”
聞玉覺得這話有些古怪,但她又想不起自己昏迷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宗昭要是還活著,必定不會這樣輕易地放過她,若是知道她在山上,或許會派人追到九宗來……
一想到這些,她又不免皺起了眉頭。也不知道衛嘉玉此時到了哪裏,會不會在路上遇到什麽麻煩。
幽幽見坐在床上的人眉頭緊鎖,遲遲沒有回答,不知想到什麽,又露出些悵然的神色,突然覺得事情有些棘手。她向來覺得她文淵的這些同門雖個個比她年紀都大,但卻很不叫人省心。本以為衛嘉玉好歹算是個靠譜的師兄,沒想到竟也會鬧出這樣的事情,人姑娘都千裏迢迢找到山裏來了!
在事情弄清楚前,為了她衛師兄與這位姑娘的清譽,幽幽歎了口氣:“這屋裏原本還有個師妹,不過她家裏有事耽擱至今沒來。你借住在這兒,隻說是她,等衛師兄回來,我會把這件事情同他解釋清楚的。”
九宗分為文淵、金石、樂正、卜算、機樞、劍、玄、藥、易九大宗門,其中以文淵宗和劍宗人數最多,規模最大。宗內弟子又分外門弟子與內室弟子兩類,外門弟子多是些家中送來山中學藝,學滿幾年之後便會下山去的;而內室弟子則多是山中自己招來的,拜入九宗之後要先在各大宗門旁聽三年,經過山中考核,才能正式拜師。
聞玉所頂替的這位師妹,名叫溫如玉,就是一位文淵外門弟子。她一早就已交了束脩,隻是家中有事遲遲沒有上山,因此聞玉借她的名字住在這兒,倒也不容易叫人起疑。
可這位師妹既是正經文淵弟子,學堂的名單裏是將她登記在冊的。如今掌教的師傅聽說她已回到了山上,便動手替她銷了假。聞玉醒來沒有幾天,傷還沒養好,就被掌教師傅提醒不要忘了按時去文淵上課……
聞玉拖延了幾天,到底混不過去,時隔七八年,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學堂。想想她小時候叫聞朔強逼著坐在課堂上的樣子,聞玉覺得她為了衛嘉玉真是付出不少。
文淵的學堂和沂山相比,規模大了許多,屋裏坐滿了文淵弟子,她到的第一天便引來不少注意。不過她行事低調,除了課上偶爾叫先生抽問,幾乎從不與人打交道。眾人見這新來的師妹性情冷淡,漸漸便也打消對她的好奇。殊不知她是因為對這課上講的東西如聽天書,這才不得不裝出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倒是誤打誤撞沒叫人對她的身份起疑。
聞玉到了山上之後,另有一件事情叫她覺得十分在意,那就是某天她突然發現九宗作為一個江湖門派,哪怕如文淵這樣的宗門原來也是要習武的。
“那為什麽……”
“為什麽衛師兄半點不會?”幽幽見她欲言又止,了然道。彼時她們兩個正在劍宗的演武場,幽幽自小身體不好,躲在樹蔭下,拉著聞玉渾水摸魚,“你沒聽說過他當年挑線香的事情嗎?”
九宗有個規矩,若有對門規不服的,隻要能通過宗門設下的考驗,就能得宗門破例,這就叫挑線香。
衛嘉玉十七歲即為文淵首席,在山上流傳著許多與他有關的事跡,其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就是他上山第一年,在劍宗一門缺考的情況下,最後八宗成績相加,依然是當年新弟子中頭一名。
“入門弟子頭三年不拜師門,三年後根據各宗長老的意見決定去留。衛師兄那時候其他八宗成績都是甲等,隻有劍宗一門成績空缺。因為平日裏劍宗上課,他從來不去,簡直不把劍宗幾位長老放在眼裏。”
許多人第一次聽說這事多半不會相信,隻有聞玉知道,那是他上山的第一年,父親已經拋下他一走了之,而母親又將他流放到了此地,可以想見他是抱著一種怎樣自厭的心情留在山上,不要說頂撞師長,就算做出再怎麽離經叛道的事情都不叫人意外。他循規蹈矩的模樣下有很像聞朔和衛靈竹的部分,有時會露出一股子倔氣與橫行無忌。
他曾有過習武的念頭,但從未得到聞朔和衛靈竹的同意;如今再沒有人管著他,他卻不願學了,也不知是在跟誰犯倔。
“後來呢?”
“後來劍宗幾位長老認為他這樣不守規矩,不應再繼續留在山上;不過其他幾宗長老堅決不肯答應。於是最後掌門出麵,替他設了香台,給他機會挑了一回文淵的線香。”
衛嘉玉在文淵挑線香那會兒,幽幽甚至還沒出生,不過隻因聽其他人說了太多次,說起這事倒像親眼見過一般:“聽說那次文淵的考題是要他坐在一間屋子裏同時聽幾位長老講學,這些人之中,隻有一人所講的內容與一會兒出的考題有關。講學結束後,他才拿到考卷,隨後要在線香燃盡前作答完畢,交由宗主過目。”
雖已知道結果,聞玉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他答得如何?”
幽幽緩緩而又幽怨地吐了口氣:“一字不差。”
她那一口氣不知是為自己有這樣的師兄而自傲,還是為這樣的師兄也是文淵弟子而同情自己。
聞玉卻不由得微微揚起唇角笑起來,她想像著那個表麵沉默不語的少年偶然間流露出一點骨子裏的矜狂,像在心裏拚湊出了一個更加完整的衛嘉玉。
不遠處不知為何起了一陣騷亂,像有人發生了爭執。幽幽看著持重,一有這種熱鬧卻是絕對不會錯過。聞玉跟著走上前,便瞧見人群中站著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劍宗宗服,生得眉眼輕浮,看上去舉止無度,聞玉並不認識,但對那女子卻有些印象。隻因為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文淵宗服,聞玉隱隱記得她叫杜書君,比溫如玉早上山幾年,按理自己得喊她一聲師姐。這位杜師姐雖不比她大幾歲,但讀書卻是十分用功。平日裏對來了學堂卻不肯用功的弟子向來不假辭色,比如聞玉這樣雖沒跟她打過交道,但隱隱也能感覺得到她似乎並不怎麽喜歡自己。
眼見著二人的爭執聲越來越大,整個習武場的人幾乎都已經停下來圍成了一個圈。
那男人高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文淵的女弟子都打得什麽主意,嘴上說著讀書,不過是想在文淵挑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嫁了,真當自己是個什麽正經人家的姑娘了!”
杜書君站在他跟前,叫他氣得發抖,竟一時間忘了張口反駁。
四周也有其他的文淵女弟子,聽了這話立即叱罵道:“孫江,你嘴巴放幹淨點!是你自己喜歡杜書君,人家拒絕了你,你就惱羞成怒,還汙蔑起整個文淵的女弟子都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姑娘了?”
今日文淵與劍宗一塊在演武場兩頭練習,本是各不相幹。可那孫江假借指導之名跑來糾纏杜書君,叫她當眾下了麵子,覺得丟臉反倒羞辱起她來。
兩人吵了已有一會兒,終於也驚動了習武場另一頭的人。
聞玉見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子身後跟著幾個劍宗弟子走上前,見他一來,人群便都安靜下來,就是方才還顯得有些囂張跋扈的孫江都老實了不少。男子皺著眉頭在人群中掃過一圈:“你們在吵什麽?”
宋子陽雖是劍宗弟子,卻也是劍宗指派來指導文淵這些新弟子劍術的教習師兄,文淵弟子見他來了立即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同他說了一遍,想要他主持公道。
孫江在旁聽了冷笑一聲:“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在糾纏她?我不過是見她練劍姿勢不對,好心上來指點兩句,是她自作多情,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個什麽德行。”
他這樣睜眼說瞎話,文淵這邊不少人便立即指著他罵了起來。而剛趕來的一些不明真相的劍宗弟子見狀,自然也是下意識站在自己宗門這邊,一時間場麵有些失控。
“夠了,都住嘴!”宋子陽低低喝了一聲。他是三山道人的弟子,也是劍宗輩分最長的師兄,因此他一發話,四周果然都安靜下來。
他的目光在孫江同杜書君之間各自掃了一眼,見孫江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情,見他看了過來,還主動笑著往上湊:“師兄知道我這個人,我可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她,不信你問問他們。”而杜書君臉色蒼白,眼中隱有淚光,顧忌著周圍這麽多人,這才隱忍不發,不過看她身上確實毫發無損,不像與人拉扯過。
於是宋子陽沉沉吐了口氣,衝孫江道:“滾回自己那邊去,別沒事往這兒瞎湊。”
他這話聽著像是教訓了孫江,不過擺明了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孫江聽了果然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一聲,勾著身旁其他人的肩背,衝文淵這群人得意地揚了揚頭,便要轉身往回走。
其他人見狀,雖覺得不解氣,但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有杜書君低著頭,攥緊了手心,忽然開口道:“他方才當眾汙蔑我,我要他把話說清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