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驅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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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天白鹿岩比試之後, 聞玉一下就成了文淵上上下下的名人。就連其他幾宗的弟子有時候遇見了文淵的人,也會免不了好奇多問一句:“聽說你們文淵出了個能在劍宗挑線香的師妹?”
這麽多年,文淵弟子覺得自家宗門總算是在這靜虛山上揚眉吐氣了一回。
但聞玉很頭疼, 因為這兩天來文淵上課的先生們,課上抽查她問題的次數突然頻繁了起來……
十歲的聞玉,是個翻牆逃學將先生氣得胡子冒煙還能哈哈大笑的主。但是二十歲的聞玉,頂著山上先生們慈愛的目光站起來時,終於難得的生出了一點羞恥心。
於是幽幽每天從學堂回來的時候,發現聞玉居然開始像模像樣地讀書了。這事情要是叫聞朔知道,他一定後悔當年沒早點把家搬到靜虛山
年關將至, 山中許多弟子下山探親, 有些則會結伴去附近的鎮上玩樂,聞玉才忽然發現自己離家竟然已有大半年了。她剛上山時,天才下雪, 轉眼一年已經快要過去了。
往年還在沂山的時候, 每到過年, 聞朔會早早備好酒菜, 到了這天晚上, 父女二人關了門, 一塊坐在屋裏吃飯。他其實一直是個喜好熱鬧的人,否則也不會在這深山裏開家私塾, 整日裏教一群孩子讀書。
聞玉曾好幾次提出要搬到城裏去, 或者搬去鎮上也是好的。私塾裏的學生來來去去,村裏的孩子們長大了便會去到外麵, 隻有他二十年守著這麽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宅院, 一步也不肯挪。
“你想去外麵幹什麽?”倚著椅背已然有些醉意的男人問她。
聞玉便回答說:“想去外麵看看, 我還沒有見過外麵是什麽樣的。”
“你前幾日不才剛從城裏回來?”
“我想你跟我一塊去, 到沂山外麵,去比唯州城更遠的地方。”
桌旁的男子於是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說:“我在這兒,你才能有個可以回來的地方。等你再大一些就會知道,人活著有個能夠回去的地方有多重要。”
那時的聞玉不懂,但現在的聞玉懂了。她以為他會永遠在楊柳田那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給她駐守出一塊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沒想到有一天,他卻先離開了那兒。所以她也從沂山出來,終於來到了比唯州城更遠的地方。
她失去了那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門外吹起北風,呼呼地吹動已經有些老舊的木門。今日幽幽不在,聞玉走到院門外,正要拴上門,卻忽然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門縫裏透出一縷光。她愣了一愣,透過門縫隱隱看見院外有個人影,對方抬手往門板上一推,沒拴上的木門便那麽“吱呀”一聲輕易叫他推開了。
門裏門外兩個人猝不及防地碰了個照麵,院外是一張青麵獠牙的鬼臉,在這樣安靜的夜裏森森地注視著她,而院內一身月白色長衫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後。
“啊——”
空寂的小院裏發出一聲驚叫,嚇跑了周圍樹上棲息著的鳥雀。
青麵獠牙的“山鬼”往後連退兩步,差點沒拿穩手上的燈籠,大呼小叫地瞧著出現在門後的女子。
聞玉沒叫他這一張鬼麵嚇住,倒是叫他這一聲驚呼給嚇了一跳,那“山鬼”還要反過來抱怨:“你怎麽神出鬼沒的,嚇我一跳。”
聞玉一言難盡地看著大晚上不睡覺在自己門前裝神弄鬼的少年:“你幹什麽呢?”
“今晚山裏有驅儺行,我想著你一個人未免冷清,不如一起去熱鬧熱鬧。”都縉知道她離家萬裏,想拉上她一塊去,“驅儺送鬼之後,必定保佑你來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每年山裏會選出兩名弟子扮演儺翁和儺母,儺翁吟誦驅儺詞,儺母舞樂驅邪,還有近百個戴著孩童麵具的護僮侲子跟在身後,其餘山上湊趣的弟子便麵戴各色鬼怪麵具,跟在驅儺隊伍身後,從樂正所在的雲霞巔出發,一直到文淵所在的龍吟潭,繞九宗一圈,驅儺行便算圓滿結束。
在沂山的時候,村裏每到除夕也會驅儺。聞玉年紀小時,聞朔帶她去湊過熱鬧。都縉特意跑到龍吟潭找她,聞玉不忍心拂了對方一片好意,想了一想到底還是答應了。
下山時,聞玉又問起衛嘉玉的消息,都縉搖了搖頭:“謝師兄這段時間神龍見首不見尾,估計宗裏派了其他的事情給他,等忙過這一陣我帶你親自去見他。”
聞玉聽了,雖有些失望,但眼下也隻能如此。
今夜驅儺,山中燈火長明,仔細一聽,遠處吹來的風中似有鼓樂和人群的歡呼聲。他們順著聲音,很快就看見半山腰有驅儺的隊伍迎麵走來。
今夜各宗弟子少有穿宗服者,人人戴著麵具走在驅儺的隊伍之中,一片歡聲笑語,分不清身旁的究竟是何人。隊伍最前麵幾人抬著一麵大鼓,上麵站著一個紅衣人影,麵上戴著一張老婦的麵具,想來便是今晚扮演儺母的弟子了。
隻見他光腳踩在鼓上,不時旋轉跳躍,身下的大鼓便隨著他的腳步敲出規律的鼓點。
“咚咚——咚咚咚——”
鼓聲時而激越,時而舒緩,鼓點幹脆清越,毫不拖泥帶水,鼓上的儺母仿佛化身一條赤紅長絹,隨風起舞,以身奏樂,鼓聲響遏行雲。
聞玉也叫鼓上之人的風姿吸引,一時難以移開目光,都縉在旁不無感慨地說道:“我在山裏這麽多年,也沒見過幾回景川師兄扮儺母舞樂,你一來就趕上了。”
聽他這樣一說,聞玉才意識到鼓上的儺母竟是由男子扮的,見他身姿輕巧不輸女子,不由問道:“他也是劍宗弟子?”
“景川師兄是樂正首席,聽說他在舞樂上的技藝,已在樂正各位師父之上了。”
聞玉看了幾眼,又將目光落在儺母前麵的儺翁身上。那人一身白衣,站在最前麵的車架上,手中拿著一盞提燈偶爾吟誦幾句祝詞。
人潮湧動,鼓聲如雷,聞玉聽不清他口中說著什麽,但見他腰背筆直,遠遠看去鬆形鶴骨,有林下風致:“那又是誰?”
都縉仔細看了一會兒,卻也沒認出來:“應當是哪位文淵的師兄吧,往年驅儺,有時衛師兄也會來扮儺翁,每次聽說他扮儺翁,來得弟子總是最多。大家都說衛師兄聰慧過人,由他送祝詞也能沾點好運,祈求年末學考取個好名次。”
聞玉乍一聽覺得有些好笑,仔細一想要真能沾沾考運,竟也生出幾分心動。
正這樣想著,忽然身後有個劍宗弟子喊了一聲都縉的名字。
“項師兄也來看驅儺?”都縉回過頭,同來人打了聲招呼。
“是呀,沒想到溫師妹也在這兒。”來人一邊說一邊看向一旁的聞玉。
都縉同聞玉介紹道:“這是項遠師兄,那天你過劍陣,他也是那三十人之一,就是最後叫你將劍打落的那個。”
一旁的項遠猛地咳了兩聲,有些無奈地看了都縉一眼:“師弟你真是……”
但經都縉這麽一說,聞玉倒是想了起來:“哦——我記得你。”
項遠聽她這樣說,立即又高興起來:“師妹劍術高超,是我技不如人。”
周圍的燈火映照在女子的臉上,顯得她眉眼盈盈,珠輝玉麗,看上去娟好靜秀如夜間盛開的曇花,叫人移不開目光。
少年心中一動,忍不住摸摸鼻子又繼續說:“對了,溫師妹剛來這兒,是不是還沒去山下的城鎮逛過?過幾天山下有燈會,師妹要是有興趣,可以……”
他後頭的話被淹沒在人群的歡呼聲中,不知不覺間,驅儺的隊伍已經走到了跟前。聞玉也被這巨大的歡呼聲吸引了注意力,轉頭朝著路中央看去。
白衣的儺翁念著驅儺詞,手中提燈站在最前麵,身後除去鼓上跳舞的儺母,還有一眾吹笛擊鼓的護僮侲子,他們身旁圍繞著不少“鬼怪”,“山鬼”們不時嬉笑著簇擁而上,又叫身後的驅儺人以手中的茅鞭驅趕,於是或作痛哭流涕,或作抱頭鼠竄狀,場麵滑稽熱鬧,笑聲不絕。
經過他們身旁時,站在隊伍最前麵的儺翁朝著路邊看了過來,注意到路旁的女子,竟一時間停住了目光,連口中吟唱的祝詞都頓了一頓。
四周的歡呼聲中,隻有站在鼓上的儺母注意到了他這一瞬間錯亂的節拍,紅衣男子垂下眼不動聲色地跟著看了過來,像是想要知道是什麽叫他亂了心神。
周圍有人注意到二人的視線,也很快發現了路旁未帶麵具的聞玉。不少人認出了她,戴著麵具的小鬼們嬉笑著將她圍起來,簇擁著她跳起舞來。於是四周響起善意的笑聲,附近的護僮侲子們上前替她驅趕周圍的鬼怪,反倒將她擠到了山路中央。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朝她伸出手。聞玉抬起頭,才發現正是站在車架上的儺翁。他將她拉上車架,避開了隊伍前亂哄哄的人群。
驅儺的隊伍又朝前走去,兩邊提著燈籠的人群抬頭看著他們叫著笑著,沒有人覺得奇怪。畢竟每年驅儺,為了防止路上擁堵,儺翁有時會護送幾個人走上一段,人人都以被選中為榮,覺得這是個明年會交好運的好兆頭。
聞玉站在白衣的儺翁身旁,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卻覺得有些不自在。隊伍還沒離開擁擠的山道,此時下去有些危險,身旁的人像是看出了她的局促,於是又將手裏的提燈交給她,示意她替自己拿著。
聞玉接過提燈,如同儺翁身旁的提燈小童,如此一來便顯得不那麽突兀。她微微鬆了口氣,向他道了聲謝。對方搖搖頭,沒有說話。
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一個戴著赤色鬼麵的“山鬼”不知何時跑到了隊伍最前麵。他張牙舞爪地衝著車架上的人做出威嚇撲抓之勢,起先四周無人在意,幾個護僮侲子笑嘻嘻地拿著茅鞭淩空揮動幾下,口中念著“去、去”。赤色鬼麵隨著驅趕時近時遠,引得一旁也有幾個玩心大起的山鬼聚攏來,同前麵幾人嬉鬧著。
正在這時,那赤麵鬼卻突然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就朝車架上的女子撲來。聞玉還沒反應過來,一旁帶著麵具的儺翁已經先一步攔在了前麵。好在聞玉察覺不對,立即抬起一腳,踩住了車架下那赤麵鬼的肩膀。
對方握刀的手臂一痛,被她一腳踹下車架。他手中匕首掉在了地上,轉身就要爬起來逃跑。
聞玉將手中的提燈調了個頭,朝他背上扔去,那赤麵鬼於是還沒來得及起身又叫她擊中了身上的麻穴,頓時腿腳一軟撲倒在地。
“抓住他!”聞玉高喝一聲。
四周的人起先還以為這一幕是他們故意設計,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不等聞玉多說,立即一擁而上很快就將那赤麵鬼壓在了地上。
一片混亂中,聞玉隔著衣袖拉過身旁人的手臂,確定對方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正準備跳下車去看那赤麵鬼的情況。可她剛一轉身,那人卻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麵具下的男子輕聲歎息道:“小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