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江南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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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二月,正是草長鶯飛之時。江邊桃紅柳綠,人群往來如梭。靠近西市的綠柳碼頭每到這個時節,就是姑蘇城最為熱鬧的地方。
    春季正是江上魚兒繁衍的季節,不少漁船每天天不亮便要開船去江上打漁,等家家戶戶大清早出門,便剛好趕上漁船靠岸,一筐筐的魚兒都在筐裏活蹦亂跳,這時候去能買到最新鮮的江魚。
    待到太陽升高,昨晚停在城外的客船就該到了。一船來自五湖四海的旅人湧入碼頭,一時間碼頭上全是各色鄉音。不少車行的夥計都圍了上來,熱心地幫忙提著行李,於是岸邊又充斥了人群的喧鬧聲。
    臨江的茶樓裏頭坐了不少客人。南宮伸到時,一進門便看見了坐在窗邊的南宮仰與紀城,他換了副笑臉上前招呼道:“堂弟怎麽大早上有興致在這兒喝茶?”
    南宮仰回頭見了是他,心中一絲厭煩,但還是裝得一臉平靜的樣子回答道:“堂哥也來碼頭接人?”
    最近不少江湖人士收到了錯金山莊的請帖,趕來姑蘇參加試劍大會。山莊每日都會派人到這碼頭迎接遠來之客。
    “可不是,今天白羽門的弟子該到了,我爹與白羽門掌門有些交情,特意命我過來接他們回莊裏,省得怠慢了客人。”南宮伸忍不住旁敲側擊道,“堂弟該不會今天也是來接人的吧?”
    試劍大會不單是各大門派比試身手的時候,對山莊內的鑄劍師來說也是五年一次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的好機會。畢竟試劍大會,試的不單單是人,更是手中的劍。
    因此漸漸出些一些鑄劍師會在試劍大會前,先私下找上一些大門派中有實力的弟子,許些好處,讓對方挑中自己所鑄的劍。高手配好劍,若是此人拿下試劍大會頭名,那麽這把劍也會成為一把名劍,對鑄劍師來說,自己的身價自然也會水漲船高。
    南宮仰從小到大一副少爺脾氣,一向看不上這種旁門左道。南宮伸見他這次竟也親自來碼頭接人,以為他改了脾氣,自然十分好奇:“誰這麽大麵子,竟能叫堂弟專程來接?”
    “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南宮伸追問道。
    南宮仰卻微微皺眉,不再說了。南宮伸見狀也不氣餒,又著看向一旁的紀城:“紀大哥也在,此人該不會也是紀大哥的朋友?”
    紀城不答,恍若沒有聽見。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好在這時,茶樓外又熱鬧起來,幾人轉頭看去,發現碼頭上又有一艘客船到了。
    坐在窗邊的南宮仰眼前一亮,立即便站了起來,同南宮伸道:“堂哥慢坐,我先走一步。”
    南宮伸微笑著目送他起身離開,等他們兩個都走出了茶樓,才瞬間冷下臉道:“一個南宮仰也就罷了,紀城不過是小叔手下一條狗,也敢這樣跟我擺臉色,他還真當自己是南宮家的人了。”
    站在他身後的手下眼看著南宮仰穿過茶樓外擁擠的人流,向著碼頭走去:“四少爺的朋友似乎是九宗的人。”
    “他什麽時候認識了九宗的人?”
    南宮伸眯著眼冷哼一聲:“罷了,我聽說今年劍宗來的不是謝斂,而是姚見生。南宮仰今年要是打算將寶壓在他身上,可是大錯特錯。”
    客船靠岸前,聞玉站在船尾吹風,她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瓷瓶,瓷瓶中還剩半顆丹藥。這是那日在靜虛山下,不知何人留在她身邊的。裏頭原本一共裝了兩顆青色藥丸,與先前雪雲大師給她的兩顆解藥十分相像。
    衛嘉玉後來將這藥送去了煙波峰,請藥宗的各位長老輪番看過,得出的結論與薑蘅差不多。這藥能壓製聞玉體內的思鄉之毒,但是又並不能徹底解毒。他們補全了薑蘅沒能補全的藥方,但是依然無法製出解藥。
    對此聞玉倒是並未感到太過失望,畢竟雪心大師也對此毒束手無策,看樣子要想解毒,還是應當要找到下毒之人。對聞玉來說,她更加在意的反倒是誰將這兩顆解藥留給了她?那人又為何會知道她身中思鄉之毒?
    瞧著藥瓶裏還剩下的半顆解藥,聞玉出神片刻,歎了口氣,又將藥瓶重新放回了懷裏。
    這次姑蘇之行,九宗一共來了十八人。等客船靠岸,衛嘉玉剛走出船艙,就叫江南初春的好日頭曬得晃了晃眼睛。他上一回來姑蘇還是夏末,轉眼半年過去,故地重遊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他們剛下山時也遇見了幾次伏擊,都是衝著聞玉身上的聞道來的。不過好在半路竟遇見了繞山幫的船,船上有人認出聞玉,他們聽說過她在金陵救了卞海之事,於是執意要護送他們去姑蘇。
    繞山幫是如今江湖上第一大船幫,船上人數眾多,個個都有武藝傍身,又十分熟悉水路,有了他們的護送,後麵這一路倒是太平不少。
    錯金山莊也一早來信問過他們到姑蘇的日子,說會有人在碼頭接應,隻是不知來的人是誰。等船隻靠岸,九宗眾人與船上的繞山幫弟子告別之後,剛一下船,就看見幾步遠外,南宮仰與紀城已經走到岸邊:“衛公子好久不見。”
    見來的竟是故人,衛嘉玉也不由抿唇一笑:“南宮少俠、紀大俠別來無恙。”
    南宮仰朝他身後看去,似乎在找什麽人:“我聽說……”
    “聞姑娘,我們在這兒!”
    都縉在船上落下一步,回身朝著船尾的人招手,南宮仰話音一頓,順著這一聲朝船上看去,果然看見船尾出來一個清瘦高挑的白衣女子。
    算起來無妄寺一別不過小半年,但聞玉看上去同之前相比好像又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在沂山相見時,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見了誰都是一臉的疏離冷淡的樣子,如同一頭野性未馴的狼崽子,對外頭來的人充滿了戒備。但這會兒,她穿著一條幹幹淨淨的白裙,勾勒出更顯清瘦的腰身,一頭烏墨似的長發比之前又長了一些,叫她用一條素雅的發帶紮了起來。身後依然背著那把用布條纏起來的長劍,那股山野間磨煉出的自由散漫之氣似乎叫她藏了起來,化為了一股孤高冷月般的不可親近。
    聞玉朝著這頭走來,起初並沒有注意到站在岸上的人,一直走到衛嘉玉身側,才看見了站在他對麵的人。
    不知怎麽的,南宮仰忽然間感到一絲緊張。方才對著衛嘉玉還好好的,這會兒在她麵前,又繃著臉露出一副驕矜模樣,像是她不主動開口,自己就絕不肯同她說話似的。
    聞玉看著麵前的男子,忽然笑了一笑,也像挑釁似的微微挑眉:“怎麽,想不起我叫什麽了?”
    南宮仰一顆心便又跳動起來,他努力壓下唇邊的笑意,正要反唇相譏,突然聽她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娘——”
    隨即一個梳著雙螺髻的女孩從船艙裏走出來,她像是剛剛睡醒,揉著眼睛走到聞玉身旁,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像是這會兒才注意到自己身在何處。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出門在外為了隱藏行跡,船隻靠岸卸貨時,船上眾人便隻扮作繞山幫弟子,或是搭船的尋常船客。幽幽年紀尚小,出門隻叫聞玉娘親。如此一來,也叫有心打探聞玉身份的,不太容易第一時間將她與小秋水劍聯係在一起。
    南宮仰卻不知道這些,他聽見那一聲“娘”後,剛到嘴邊的話就凝固了。他像是叫一道雷劈在原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她叫你什麽?”
    聞玉還沒說話,那女孩先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滿,他是你朋友嗎?你這個朋友看上去有點傻。”
    “他是不太聰明,你不要捉弄他。”聞玉無奈地歎了口氣。
    南宮仰也終於反應過來,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大約也覺得有些丟人。
    幽幽鬆開聞玉的手,走到南宮仰跟前,從身上背著的小荷包裏取出一塊包好的糖塊遞給他:“這個送給你,是我從山上帶來的糖,你不要生氣呀。”
    小姑娘就到他腰那麽高,抬著頭將糖塊遞給他,南宮仰再有什麽氣也發不出了。
    一行人在岸邊說了幾句話,眼見著方才還是日頭高照的天空,隱隱就要變天。南宮仰領著他們上了一艘畫舫。江南水網密布,河道四通八達。大船進城後在碼頭卸貨,便不再往裏開了。小船卻能再行一段,帶著他們去往城西郊外的錯金山莊,也比馬車快捷。
    衛嘉玉登船後,很快留意到附近還停著一艘南宮家的畫舫,不知今日還有哪個門派的貴客要來。
    從碼頭到錯金山莊,坐船大約隻要一炷香的功夫,船夫搖槳朝著城西駛去。起初多是狹窄的河道,兩岸都是人家;等出了城,河流便開闊起來,轉眼間已隱隱能看清遠處錯金山莊的輪廓了。
    錯金山莊依山而起,山莊之中湖光山水,景色宜人。
    船行至半程,天空果然下起了雨,好在雨絲倒也不大,淅淅瀝瀝的鋪滿河麵,別有幾分煙雨江南的風光。
    等船靠岸,眾人拿傘正要下船,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呼救聲。聞玉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們身後不知何時又有一艘畫舫也快到了岸邊,可無端端地卻在河中央不走了。沒多久船身漸漸傾斜,竟然開始沉了下去。
    船上的人慌作一團,先後跳進水裏,好幾個顯然不識水性,隻好大聲掙紮呼救。見此情形,紀城眉頭一皺最先跳下水朝著河中央落水的幾人遊去,其他人反應過來,會水的也連忙跟著跳下去幫忙救人。
    這樣一來,沒多久功夫,便有人陸續被撈上了岸。
    衛嘉玉見上岸的一行人身穿白羽門衣飾,從水裏上來之後,仍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他打傘上前,替人遮擋從天而降的雨絲,一邊問道:“好端端的船怎麽會忽然沉了?”
    “我……我也不知道,”那剛遊上岸的弟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磕磕巴巴道,“畫舫走到一半,好像忽然撞到了什麽東西,就不動了。沒多久船開始往下沉……我跳下船的時候,好像看見水底有……有……”
    他一邊說一邊像是回憶起什麽叫人害怕的情景,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另一個被救上岸的,聽見了他們的話,也瞪大了眼睛,激動道:“你也看見了是不是?我就說……我就說我沒有看花眼!水底下分明有水鬼!”
    水鬼?
    站在岸上的幾人麵麵相覷,大約是覺得這些人剛從水裏上來,腦子尚還不大清楚。但是隨著又有幾個上岸的弟子也這樣說,其他人也漸漸遲疑起來。
    好好的船走到半路突然走不動了,該不會當真遇見了水鬼?
    “你們在哪兒看見的?”聞玉站在一旁冷不丁問道。
    坐在地上的幾個白羽門弟子見問話的是個姑娘,猶豫了一番,才伸手朝著河上指了一個方向。衛嘉玉最先意識到她的打算,忽然開口叫住了她。
    聞玉轉過頭,以為他要阻攔。沒想到他走到自己身旁附耳輕聲說了幾句,聞玉聽完微微挑眉,衝他點了點頭,隨即便一下跳入水中。
    那幾個剛上岸的白羽門弟子目瞪口呆地瞧著她的身影朝著沉船的方向遊去。南宮仰剛救完人回來,見狀不由問道:“她幹什麽去了?”
    衛嘉玉打傘站在岸邊,低聲道:“大約抓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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