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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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霜的書房擺設十分清雅,桌椅書架整齊有序,正中央放著一套茶具,窗台邊的淨瓶裏插著一根柳條。南邊的窗戶開著,日頭從外麵照進來,滿屋青翠。
    聞玉盯著桌角的一隻草蚱蜢,總覺得和前些日子她養傷時閑來無事編給幽幽的那隻十分相像。不過草蚱蜢這個東西,長得都差不多,倒也不一定非說就是她編的那個。
    不想澹台霜順著她的目光朝著桌上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開口道:“這是幽幽落下的。”
    聞玉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幽幽她……”
    “她是我的女兒,名叫澹台幽。”
    “……”
    聞玉一時想通了許多事情,比如她為何第一次見澹台霜時就會覺得十分眼熟,比如宋子陽對其他人都是一副不放在眼裏的模樣,卻獨獨對幽幽格外容忍,以及為什麽她能頂著溫如玉的名字在山上這麽長時間,卻一直沒有叫人發現……
    “……那日在山腳下,是你救了我?”
    澹台霜沒有否認:“我將你帶回山上時確實還不知道你的身份。你醒之後,聽說你與嘉玉相識,才默許了幽幽叫你暫時扮作溫如玉留在文淵的提議。”
    “你就不怕我來路不明留在九宗是個禍患?”
    “我自然派人去查過你的來曆,對你的身份也有過一些猜測。直到那日你在白鹿岩挑線香,我才確定你就是近來江湖上所傳的那個小秋水劍。”
    聞玉沒想到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確認了自己的身份,那時衛嘉玉甚至才剛剛回山,恐怕連澹台霜都還不知道他回山的事情,否則衛嘉玉不至於在驅儺那日才認出自己。
    “幽幽自小身體不好,因為年紀小在山裏也沒有什麽朋友。你來之後她很高興,和我說了許多有關於你的事情,這也是我之所以會默許你以溫如玉的身份留在山上的一個重要原因。”她瞧著桌上的草蚱蜢,難得露出些溫和的神色。
    聞玉靜默片刻:“你不想我去試劍大會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我不是溫如玉?”
    “恰恰相反,”澹台霜淡淡道,“要你去試劍大會,是師兄他們商議後的結果。我起初反對,是因為我確實覺得當時的你並沒有參加試劍大會的資格。”
    聞玉顯然一時間還想不通這背後的原因,於是澹台霜開門見山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找你過來的目的——你願不願意拜入劍宗門下?如此一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姑蘇參加比試,而九宗也會保護你這一路上的安全。”
    ·
    雅室中靜悄悄的,屋角鎏金獸形製的香爐裏燃著熏香,整個屋裏幾乎隻能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響聲。
    衛嘉玉總是不免分心去看屋裏的漏刻,不知澹台霜那兒談得如何了。
    “心思不在棋局上,你要如何贏我?”對麵的三清在棋盤落下一子,清脆的落子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衛嘉玉終於又收回目光,往棋盤上看了一眼,隨即在角落放下一枚棋子,出聲道:“您又輸了。”
    三清定睛一看,發現果真不知何時,自己竟又叫他斷了大龍,掙紮無果之後,隻好投子認負,嚷嚷道:“再來再來!”
    衛嘉玉將手裏的棋子也放回棋盒中:“已下了三局,三局全負,掌門難道打算出爾反爾?”
    三清噎了一下,抱怨道:“誰說我要出爾反爾,你這小子,倒是越大越沒了規矩。”
    衛嘉玉低頭笑了一笑,卻聽三清語氣一肅:“但你說的事情,為師依然不能答應你。”
    三清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上回自作主張,將潛入山中的刺客放下山去,將自己置身於險境之中,為師沒有責罰你。如今竟又要為她涉險,我問你,你這幾天究竟想明白些什麽?”
    麵對這樣的責問,坐在棋盤對麵的男子沉默良久才道:“弟子愚鈍。”
    “你要是愚鈍,這山裏就沒有哪個稱得上聰明人了。”
    三清歎了口氣:“謝斂拜入我門下時年紀尚幼,我叫他跟在你身旁交給你來教導,你知道是為什麽?人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因為為師怕你當真心無外物,有朝一日就厭倦了這塵世,有人在你身旁,你心中有個牽掛,便也能活得長長久久,心境疏朗一些。”
    衛嘉玉頭一回見這話,才知道當年剛上山時,自己原來竟是這麽個了無牽掛、凡塵無味的模樣:“這麽多年,勞累師父為弟子操心。”
    三清擺手道:“為師隻替你操心那幾年,往後的十來年,整個九宗要交到你手裏,你可還要替這千百人操心,就算是償還了為師這份苦心了。”他說到這兒,卻忽然話鋒一轉,又嚴肅道,“你做事一向穩妥,知道取舍,公私分明。但自從這次回山,卻幾次三番地將自己置身險境,你有沒有想過,你身上擔負的不隻是你自己的性命。你這樣叫為師如何放心你去姑蘇,又如何放心將九宗交給你?”
    衛嘉玉低下頭,沉吟良久,起身與三清做了一個長揖:“掌門教訓的是,弟子慚愧。”
    三清心中一鬆,正以為他將話聽了進去,要抬手扶他起來,卻聽他又說:“但正因如此,此次姑蘇之行弟子更加要去。”
    “你——”三清道人叫他這番話氣得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沉聲道,“給我一個你非去不可的理由。”
    衛嘉玉不疾不徐道:“九宗多年勢力都在中原,這次試劍大會,正是一個在江南揚名立威的好機會。封鳴身上係著中原武林與蘭澤山的過往恩怨,還有他與一眾武林門派的血仇,到時候如何處置封鳴,必定要引來不少紛爭。若是九宗能夠趁此機會,查清過往真相,不但中原各大門派會承九宗的情,也能在江南各大世家之間取得盛名。”
    “你當真有把握能查清當年之事?”
    “弟子或許不行,但是聞玉可以。”衛嘉玉道,“聞玉與蘭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非她不可。”
    “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她。”三清一語道破,“你說的不錯,她一身武學與封鳴一脈相承,封鳴是武林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你怎知她和這個魔頭究竟是什麽關係?你當初我要允她以溫如玉的身份前去參加試劍大會,我答應了,為的是假若到時候引火上身,九宗還能撇清幹係。如今,人人都已知道她是小秋水劍,一旦她在試劍大會鬧出什麽事來,九宗也難辭其咎。”
    “正因如此,這次試劍大會,弟子才非去不可。無論發生什麽,弟子都會一力承擔。”
    三清氣急:“你拿什麽承擔?和你有什麽關係!”
    衛嘉玉寸步不讓,一字一頓道:“掌門忘了,聞朔不過是她養父,卻是我生身父親。聞玉若是邪魔歪道,嘉玉也不配文淵首席。”
    他這一番話說得三清啞口無言,屋內一時針落可聞。
    衛嘉玉想起聞朔離家那日,他難得跟著下人出去放了風箏,回到家時卻發現院裏空無一人。他一個人抱著紙鳶坐在書房外的台階上獨自等了一個晚上。等到的是幾天後,衛靈竹終於從外麵趕了回來,用一種克製冷漠的語調告訴他,他的父親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衛嘉玉從沒忘記過那個黃昏,他被父親拋下,永遠留在了那個小院裏。
    二十年後,他在沂山看見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了另一個人身上,但是那個人在同樣的黃昏中問他:“你隻會等嗎?”
    他已等過許多年,不想這一次仍是隻能等在原地,等她一封封來信,才能知道江南傳來的消息。
    三清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你若是沒有這份氣魄,也擔不起為師對你的厚望。不過要我說,你在這兒替她一意謀劃,怎知她心中是怎麽想的?我看那女娃可不是個任人擺布的性子。”
    門外傳來小童的叩門聲,看樣子是白鹿岩那邊已經有了回音。
    三清從座椅上起身,捶了捶因久坐而略顯酸痛的背,將手邊的東西交給他:“這是錯金山莊送來的請帖,我如今已是交給了你。至於如何處置,就全憑你自己做主了。”
    ·
    聞玉千裏奔騎來到九宗時正是冬天,等下山時已是楊柳青青的初春時節。
    此行去九宗去姑蘇的算上她近二十人,幽幽也在其中。那日聞玉知道她是澹台霜的女兒之後,回去與她對峙了一番,倒也沒有當真和她生氣。但幽幽顯然因為這事兒和澹台霜鬧了脾氣,堅持要跟著一塊去姑蘇,以離家出走證明她的骨氣。
    聞玉站在馬車旁,瞧著不遠處澹台霜不知在與衛嘉玉叮囑些什麽:“澹台宗主當真不和我們一塊去?”
    “衛師兄去了,她還去幹什麽?劍宗許多事情要她忙呢。”幽幽將頭靠在車上,低頭認真將手裏的柳條編成了花環,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你還跟你娘鬧別扭?”聞玉有些想不通,於是摸了摸一旁的馬脖子提醒道,“你這一去可有些日子。”
    小姑娘不領情,頭也不抬地問:“你還不是跟衛師兄鬧別扭?”聞玉梳著馬毛的手一頓,又聽她說:“你這一去可也有些日子。”
    聞玉難得好心當回說客,遇見這麽個破孩子,當即決定不再摻和她們母女間的事。
    正想著,卻見不遠處的澹台霜忽然轉頭朝馬車這兒走了過來。
    聞玉站直身子,自覺給她們讓出位置,走去了另一頭的小河邊。
    山間的茶花已經開了,她仰頭看樹上初初吐蕊的花苞,忽然伸手想折一枝下來,可惜踮起腳未能夠到。正當她準備往上蹦個一下,身後又探出一隻手,替她將花折了下來。
    聞玉瞧著那雙素白修長的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衛嘉玉手中撚著那一朵初綻的茶花,伸手遞給她。聞玉不接,分明意有所指:“我自己也能摘。”
    衛嘉玉沒有將那朵花收回去,反倒從袖子裏取出一樣東西一塊遞給她。那是一份錯金山莊送來的燙金請帖,上頭寫了她的名字。
    聞玉微微一愣:“這是什麽?”
    “南宮雅懿知道你在九宗,派人送來了請帖。”
    “什麽時候的事情?”
    “你去劍宗拒絕了澹台宗主那一日。”
    聞玉聽見這話到底伸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發現除了請帖之外,裏頭還有一封由南宮仰代筆寫成的書信。信中前麵大半都是些客套話,無非是請九宗前去姑蘇參加試劍大會。最後一小段,忽然提到聞玉,稱自己去年夏歲與她結識,如今春至,想邀她一道來江南,故友重逢,一盡地主之誼。
    信的結尾寫道:江南春景已深,遙候佳期再遇。
    南宮仰與聞玉的那點交情衛嘉玉是看在眼裏的,到如今或許還不如都縉同聞玉的關係親近,為了這樣一個僅有幾麵之緣的“故友”特意來信相邀,若是沒有什麽別的心思,那麽這位南宮家的少主未免過於長情了些。
    這份請帖在衛嘉玉手上放了能有幾天,他便遲疑了多久。聞玉看上去平日裏萬事不放在心頭的模樣,但其實當真細心起來,想必很快也能參透這信上那點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思。可若是不給她……
    衛嘉玉思前想後許久,頭一回起了私心,竟想將這些扣下來,最好不必叫她知道。可是猶豫再三,到底在出發前將請帖連著這封信一塊交到了聞玉手裏。
    聞玉臉色如常的看完信,又翻到背麵瞧了一眼,確定沒有什麽遺漏的,若有所思地沉吟道:“南宮仰他……”
    衛嘉玉心下生出幾分無端端的緊張,接著便聽她說:“……他這人倒是不錯。”
    “……”
    聞玉說完這句話,抬起頭就見站在花樹下的男子忽然失笑了一聲。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顯然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
    衛嘉玉突然間慶幸起她的遲鈍,盡管她的遲鈍也並不叫他好過。
    他終於參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對著聞玉這樣的性子,任何的揣度和猜測到頭來折磨的隻不過是自己罷了,於是他突然開口問道:“你不願來九宗?”
    “那也不是,”聞玉很快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拒絕澹台霜拜師的事,她的回答出人意料,“我就是不想去劍宗,我才不想給孫江和宋子陽當師妹。”
    在此之前衛嘉玉想過很多理由,以為她或許仍是生他的氣,又或許是不願意留在九宗,還有可能是不想成為九宗朝江南拓展勢力的棋子……
    可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僅僅是這樣簡單的理由,但這確實是聞玉才會考慮的事情。
    於是他又笑了笑,這回是笑自己的多思多慮。
    靜虛山下車隊終於準備出發,隊伍一路朝著南邊走去,遠遠的聽見隊伍裏傳來對話聲。
    “不去劍宗的話,你想去哪兒?”
    “文淵就很好……不過文淵的先生恐怕不想收我。”
    “……也不一定。”
    “那如果有一天我再回九宗,不如你來當我的師父,這樣我就能去文淵了。”
    “……不行。”
    “為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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