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燈下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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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海上不知走了多久。
聞玉隻記得十幾天後,他們的船駛入了一片茫茫的白霧之中。霧氣如牛乳一般將海天攪作一團,叫人置身於化不開的混沌中,幾乎難辨天地,遑論東西。
秦蔓說此處叫做靜海,除了海中的遊魚,飛鳥都難以飛過這片海域。而蘭澤山,就在這片白霧背後。山裏的人說,山神居於山中,在這座島嶼附近布下迷霧,使得此地與世隔絕,免受戰亂之苦。外頭的人要想穿過這片迷霧,隻需鬆開船舵,任由船隻順著海水前行,山神會允許他所歡迎的客人來到蘭澤。
聞玉雖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如何在迷霧中辨別方向的,但是船的的確確穿過了這片寂靜的海域,第五天時,她漸漸感覺到四周的霧氣散開了,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現了陸地。
蘭澤如神女橫臥於海上,叫已經筋疲力盡的旅人在穿過沒有盡頭的黃沙看見了綠洲。
大船靠岸之後,秦蔓要先回城複命,叫聞玉這幾日在碼頭附近等候,待她安置好一切,再找機會想法子帶她進城。
聞玉於是花了一天時間,在碼頭附近逛了一圈。見此處的人衣食住行,坐臥行止與東海百姓差別甚微,隻是市集上流通著許多她不曾見過的玩意兒:綾羅綢緞,瑪瑙寶石,奇花異草……琳琅滿目,若不是她清楚此處的確還在人間,當真要以為到了什麽神仙居處。
再看來往於集市中的人,雖大多都是與她一般的漢人長相,其中卻也有不少膚色各異的胡人,有些雪膚金發,有些膚色則如蜜蠟,總之聞玉走在人群中間,也總不免要多看這些人幾眼。
先前秦蔓其實就已經同她說起過,蘭澤並非是完全與世不通之地。海上常有商船途徑此地,在大霧中迷失了方向。每當這時,發現這些商船行蹤的蘭澤弟子,便會現身將他們帶到島上,或者領著他們將其帶出迷霧之外。
山中百姓對這些外來的客人也並無惡意,他們好奇外頭的世界,也與這些商船做些生意,因此此處的集市上匯聚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
這些外來的人,有些厭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活,到了此地就幹脆留下來娶妻生子,有些則選擇繼續遠行,在海上航行數十年後再回到故鄉。
那些選擇離開的人當初因為機緣巧合來到了這裏,但是再想第二次尋訪蘭澤,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再不能回到此地。因此多年來,蘭澤一直是一個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地方。
聞玉在碼頭附近逛了一天,等天色快要暗下來時,便開始考慮今晚落腳的地方。秦蔓走前給她留了銀子,她卻不打算住到客棧去。畢竟蘭澤和中原不同,外頭來的人到底還是太招搖,她不想節外生枝,早早暴露了身份。
這樣一來夜裏要麽去野外露宿,要麽隻能去哪找間破草棚子過夜。聞玉漫無目的地沿著碼頭想要找個落腳的地方,忽然注意到岸邊停靠著一艘大船。
那船大得出奇,比尋常商船要華麗許多。上麵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隱隱傳來一陣絲竹管弦的樂音,今晚船上像是在開宴席。
聞玉心中一動,這船顯然是從外頭來的,她混在船上不容易叫人發現。何況和在野外過夜相比,要能在這船上找個地方過上一晚自然更好。
她打定了主意,又見岸邊正巧一群女子朝船上走去,船上的守衛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喝酒,也根本沒什麽人盤查身份,於是她借著夜色掩護很是輕易便跟著人群上了船。
她上船之後,跟在隊伍後麵,聽前頭兩個姑娘正小聲說話。其中一個聽聲音年歲還小,緊張地同身旁的女子道:“柳姐姐,我、我害怕……我不想去了。”
另一個卻說:“你可是想清楚了,好不容易得來的這個機會。這船上的人和往常那些做生意的可不一樣,聽說是從哪個王庭來的,手裏多的是錢。有多少人今晚想上來伺候都沒這個機會。要不是我看你娘病得厲害,你籌不到錢替她治病,今晚還輪不到你。”
小姑娘聽了果真便不吱聲了,聞玉跟在她倆身後,聽說這船是從王庭來的,不由想起去年在無妄寺遇見的那夥琉鑠使臣。可她從無妄寺離開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年,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情?
她心裏正這樣想著,又聽前麵的女子不高興道:“好端端的哭什麽,你要真不願意,就下船去,誰還能逼你不成?”
那小姑娘抹著眼淚搖了搖頭:“我……我……”
她囁喏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於是身旁的女子不耐煩道:“好了,快將眼淚擦了,去洗把臉,換了衣服一會兒過來找我。若是惹得客人不高興,你今晚就算白來了。”
她說完這話,一行人已經走到了船上的大廳外,裏頭的奏樂聲與人群的歡笑聲越加清晰。其他人都進了大廳,隻留那小姑娘蹲在外頭又默默哭了會兒。
聞玉原本不必理會這樁閑事,但見她哭得模樣實在可憐。想到她來這船上是為了病重的母親,於是便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她站在原地捏了捏身上的錢袋子,在心裏歎了口氣,朝著角落裏的女子走去。
……
先頭上船的姑娘找了間屋子各自換好了衣裳裝扮停當,這回負責帶人上船的綠柳又清點了一遍人數,才發現少了一個,正是小桃那死丫頭。前頭船上的管事已經派人來催,她賠著笑臉心中卻是暗悔,早知如此,實在不該一時心軟將那丫頭帶來。這會兒眼見著少一個人,要如何跟人交代。
正當她心急如焚的時候,隔著人群瞧見門外竄進來一個胡姬打扮的女子,穿的正是她們一早準備的衣裳,臉上蒙著麵紗,一頭烏墨似的長發披下來擋住了大半張臉,低著頭像是剛哭完還不願見人似的。
柳綠鬆了口氣,心想這死丫頭總算還是有點良心,沒在這時候臨陣脫逃。正要上前將人拉過來訓斥一頓,前頭的管事又來催了一遍,隻好作罷,先招呼著眾人一同進了大廳。
且說聞玉將身上的銀子給了那名叫小桃的姑娘,得她一陣千恩萬謝之後,便與她換了衣裳,混進了大廳裏。她原本就打算趁亂混進船上找個屋子過夜,便計劃著一會兒進去之後,找個冤大頭將人打暈了扶到屋裏去。
這樣歡飲達旦的夜裏,一船都是喝得醉醺醺的酒鬼,誰都不會留意到這點動靜。
大約因為這船是從西邊的王庭來的,因此今夜上船的姑娘們特意換上了胡裙,做胡姬打扮,頭戴亮片,麵罩煙紗,看上去既有漢人女子的含蓄柔媚,又有幾分胡人女子的大膽活潑。果真等她們一進大廳,裏頭坐著的人都是眼前一亮,興致顯然越發高昂起來。
聞玉朝四周看了一圈,見這大廳裏頭坐的都是些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人人眼前一張小桌案,上麵擺滿了美酒美食,大廳中央正有美人赤腳跳著胡旋舞,一旁管樂齊鳴,顯然宴會已開到一半,正是好不熱鬧。
再看大廳上首的位置,卻見一道輕紗垂地,聞玉好奇這船主人的身份,因此一進屋便抬眼朝著紗幔後打量,隻看見紗幔後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卻看不清他們的麵容。
不過她們進屋時,大廳中央的舞姬一曲方罷,贏來四周一片叫好聲。那女子屈膝朝著紗幔後的客人行禮,一雙剪水秋眸盈盈抬起,幾分欲說還休的柔媚動人。
紗幔後的主人顯然也察覺到了這暗中送來的秋波,開口吩咐左右打賞。可那裏頭一開口,卻是個女子的聲音,叫那一心想要憑著舞姿得到主人家青睞的舞女大感失望。
其他進屋的姑娘顯然也沒想到今晚宴席的主人竟是個女子,立即打消了近前伺候的念頭。畢竟從一個喝醉了酒的男人身上要到打賞總比從一個年輕的女人身上賺點銀子要容易得多。
隻有聞玉聽她用胡語說了一番話,覺得這聲音落在耳朵裏卻有些耳熟,像是不知在哪裏聽過。
眾女的到來使得席間氣氛更為熱烈,一旁有人早已按捺不住,急色地用生硬的漢話呼喝道:“喂!都還不過來倒酒!”
眾女聞言忙腰肢輕擺,換上一副嬌笑向著四周的客人走去,這時卻有個瘦長臉的男子開口道:“今日設宴一來是為了慶祝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仙山,二來也是為了答謝先生帶路。既然如此,理當讓先生先選。”
他這句話說完,大廳中靜了一靜,坐在一旁的眾人臉上都露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笑來,暗中朝紗幔後看去。
這段時間以來,誰都看得出聖女與那位先生走得很近,有幾次甚至為了那個漢人,當眾下了賀希格大人的臉麵。賀希格心中不滿許久,先前在海上不好發作,這會兒已經到了蘭澤,看樣子是要借此機會挑撥二人的關係,看看聖女的反應。
果然,聽了賀希格的話,紗幔後的男子還沒應聲,一旁的女子已經口氣生硬地駁斥了他。可是那瘦長臉的賀希格聽後不以為然,又用胡語說了兩句,眼看著席間氣氛一時有些冷了下來,竟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
可惜聞玉聽不懂胡語,也不知這船上發生了什麽,她一雙眼睛在這大廳內轉了一圈,專心挑選著一會兒下手的對象。
冷不丁聽上頭又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有個漢人模樣的少年從紗幔後走出來,他的目光在來的這些女子中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聞玉身上:“先生說謝過賀希格大人美意,那便請這位姑娘近前倒酒。”
眾人沒想到對方會當著聖女的麵應承下來,賀希格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不必看也知道紗幔後的女子此時臉色有多難看。
再看那被選中的女子,雖看不清五官,但是一雙露出來的眼睛倒是生得極好,想必取
再看她腰肢纖細,四肢修長,雖不比胡姬身材豐盈,但也沒有尋常漢女那般細瘦,一身藍色舞裙穿在身上,如紫羅蘭一般秀美。底下眾人暗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目光,裏頭藏著幾分輕蔑,不約而同地想著:這漢人平日裏裝得一副正經模樣,沒想到一眼便將一群人裏最好的那個挑了去。
聞玉聽那少年叫到自己也有些意外,不過對她而言誰選了她都沒什麽區別,因此隻低著頭溫順地跟上前。她伸手掀開紗幔,才發現這紗幔後還有一層紗幔,一眾服侍的護衛婢女都站在這一層紗幔後,而那方才說話的女子則坐在第二重紗幔後,那點名要她倒酒的男子也坐在她旁邊。
聞玉遲疑片刻沒有繼續往前,跪坐下來之後,將酒杯斟滿遞過頭頂。坐在裏頭的人不知在想什麽,一時沒有伸手來接。聞玉心中奇怪,正想抬頭悄悄看上一眼,餘光隻瞥見一隻素白修長的手伸出紗幔,從她手裏將酒杯接了過去。
聞玉留意到那隻手倒是生得好看,不過並未多想,她有心將這人快快灌醉,好扶他上樓,因此等他將空杯子遞出來後,立即又替他斟滿了酒。
那紗幔後的男子動作一頓,這回停了更久也不見他伸手來接。
聞玉奇怪,不知對方心裏在想什麽。隻聽這大廳中絲竹舞樂聲又起,不多時氣氛又熱絡起來,身後兩旁傳來幾句女子嬌嬌的勸酒聲和男子的大笑聲,才恍然大悟,心想對方看來是不滿自己的表現。
不過她哪裏會那些撒嬌勸酒的招數,於是想了半天,才捏著嗓子道:“先生喝酒。”
她平時說話聲音偏低,這會兒捏著嗓子便顯得有些做作的嬌媚,不過還是好聽,就是實在生硬了些,不像撒嬌倒像威脅。
聞玉沒想這聲音是從自己嗓子裏發出來的,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卻不知是不是錯覺,隻聽得紗幔後的人像是從喉嚨裏發出了一聲悶笑,隨即手裏的酒杯總算又叫人接了過去,沒有與她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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