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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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石洞裏月光照亮了一小塊潮濕的石壁。
聞玉從船上跳上岸,提起一盞燈籠,走進了這曲曲折折的岩洞裏。岩洞初時十分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四周黑漆漆的,沒有被光照亮的地方,恍若一不注意就會從黑暗裏跳出些什麽東西來。
聞玉隱隱覺得跟前的景物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自己何時來過這裏。等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起來,才發現這山洞的盡頭竟是個巨大的天坑,同沂山那個幾乎是一模一樣。
不過沂山沒有海風的氣味,也不會有潮水拍打礁石的聲音。
聞玉摸著石壁好奇地走到天坑中央,不知自己為何又來到了這裏,她走到天坑盡頭,果然瞧見石壁上也垂著一根粗繩,這叫她越發好奇這天坑上麵究竟是個什麽光景。
她順著垂下的繩索爬到坑頂,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四周,就瞧見不遠處的山崖旁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聞玉呼吸一頓,緊接著就瞧見山崖旁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此時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此地的衛嘉玉。
衛嘉玉站在月光下,還是同分別那日一般穿著一身熟悉的月白長衫,見到她時神情微動,卻並不如何詫異,用一如既往的聲音喚她:“小滿。”
聞玉不自覺地朝他走近,一邊忍不住問:“你是如何到這兒來的?”
“我自有我的法子。”衛嘉玉說,“倒是你——可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
聞玉裝傻道:“你說的是哪一句?”
衛嘉玉撇著唇角冷笑一聲,牽過她的手,柔聲道:“我說過你若是敢獨自去蘭澤,我保證比你先一步趕到這裏。”
他說這話時可沒有半分往日裏的溫潤如玉,聞玉下意識心虛了幾分,一抬眼便對上了他冰冷的眼神。聞玉心中一驚,下一瞬間,便感覺到他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指尖略帶幾分涼意,又將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在蘭澤等你。”
聞玉打了個寒顫,猛地睜開眼睛。
耳邊是陣陣浪花拍打木板的聲音,空氣裏一股海風的鹹味。她在顛簸的船艙裏迷迷瞪瞪地盯著頭頂的船艙看了許久,才想起自己如今正在海上。
前幾日她從錯金山莊離開時,沒來得及給衛嘉玉留個口信。但離開錯金山莊這兩天,若是有心想要托人給他帶信也不是完全不能,可又想到蘭澤若是個龍潭虎穴般有去無回之地,又何必拉上他一起。
她心中這樣想,自從登船出海以來,卻幾乎沒有一晚上睡得好過,大約心裏也知道今日易地而處,若是衛嘉玉這樣不說一聲就走,自己恐怕是決不能輕饒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衛嘉玉與她說過的話,如何能叫她不心虛。
但如今總歸是已經跟著船出來了,總不能再掉頭回去。她心裏打定主意要是這回能夠找到聞朔順利回去,大不了再死皮賴臉跑去九宗同衛嘉玉負荊請罪,總歸他心腸軟,想必是不會與自己生太久的氣。
這樣一想,她心中又漸漸有了底氣,望著頭頂低矮的船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接著便從床上一躍而起,推開門走到了船板上。
她如今已經知道那紅衣女子名叫秦蔓,是蘭澤山朱雀部的首領。而這船上還有幾個玄武部的人,如今宗昭雖然已經死了,但聞玉這段時間還是一直躲在二樓的船艙裏,尋常並不出來活動,隻有夜裏才會悄悄溜出來透一口氣。
秦蔓站在船頭,聽見動靜便知道是她來了。外頭天還沒亮,她瞧著夜色中的海麵,淡聲問道:“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聞玉:“睡不著。”
秦蔓聽見這話,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笑了笑:“你小時候可不這樣。”
聞玉一頓:“我小時候什麽樣?”
秦蔓道:“你剛出生時,比隻奶貓也大不了多少,虛弱得像是隨時就要斷氣似的,在繈褓裏經常一睡就是一天。我那時常常擔心你受不了海上的顛簸,總要打開繈褓探探你的鼻息,確定你隻是睡著了才放心。”
聞玉神色微動:“那我為什麽又會離開了那兒?”
秦蔓聽見這話,原本浮現在臉上的笑意也沉寂下來,低聲道:“因為你娘。”她遠眺著暗夜中的海麵,“她死前將你交給我,希望我能帶你離開蘭澤。”
盡管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聞玉切實聽見這個消息時還是不由得心下空了幾分——為她從未見過的母親,為自己剛知道她是誰,隨之而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她是怎麽死的?”
“投海而死。”
聞玉瞳孔一縮,顯然沒想到她是自盡:“為什麽?”
“因為她是蘭澤山神女。”夜風中,身旁女子的聲音像是來自於遙遠的海底,“她若是不死,你就要死。”
聞玉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問:“她把我托付給你,你和她又是什麽關係?”
這一路到現在,這是她第一回問起眼前人的身份。秦蔓知道她心中多半早已有了猜測,隻是一直不敢證實。如今終於問了出來,不由轉頭看著她,目光如倒映在海麵上的星子:“我叫秦蔓,她叫秦蕪,她是我孿生的姐姐。”
秦蔓道:“她自小在山主身旁長大,我卻留在朱雀部,見麵機會不多。她自請進山成為神女之後,我更是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時秦蕪已回山六年,除去身旁服侍的婢女之外,一年到頭深居於神殿之中,即便是山主也不能輕易和她相見。
某天夜裏,她卻忽然出現,來時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裙。秦蔓見她在自己跟前脫下鬥篷,便霎時間什麽都明白了。幾日前,城中忽然傳出消息要舉行祭祀,秦蔓那時候還在心中暗忖:為何好端端地忽然便要祭祀山神。如今見她這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隻怕是秦蕪有孕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山主的耳朵裏。
眼看著祭祀近在眼前,秦蕪無法,隻好找到自己妹妹麵前,請她扮作自己的模樣,將此事遮掩過去。
秦蔓雖驚怒於姐姐的膽大包天,但是也不願看她當真因此丟了性命,到底點頭答應了此事。
祭祀當天,一切都算順利。眾人見她出現,遙遙站在高台上,麵戴輕紗,眉眼如昨,腰身清瘦,先前的傳言不攻自破。
可等秦蔓從高台上下來,才知道祭祀未完,山主便已離開。秦蕪神情蒼白,沉默良久之後,才苦笑著說道:“瞞得過所有人,到底還是瞞不過師父。”
秦蔓心中一沉:“可山主要是發現,為什麽一言不發就走,何不等祭祀結束就命人將你我一同帶去小山城?”
秦蕪道:“師父心思深沉,他今日若是發作,此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騙他,他怕是早已對我失望透頂,再不會顧念一絲師徒之情。”
她自小在山主身旁長大,這山中恐怕沒人比她更了解那人的性子。秦蔓聽了這話也不免著急:“既然如此,你不如直接去向山主求情,他見你願意坦白,或許會原諒你。”
秦蕪搖搖頭,低頭撫摸著自己鼓起的小腹:“他就算會原諒我,卻無論如何不會原諒我腹中的這個孩子。”她說完這話便不再多說,但顯然心中已是有了什麽打算。
不久之後,秦蔓突然被派去外頭辦事,她覺得這命令來得古怪,於是將此事悄悄告訴了秦蕪。秦蕪托人帶話,要她走之前再去一次神殿,她有重要的事情托付。
那日出發前,秦蔓果真想法子避開人群去了一趟神殿,這回見到的卻是神女身旁的婢女。婢女紅著眼睛將一個繈褓中的嬰孩交給她:“阿蕪姑娘求您將這個孩子帶去姑蘇,那裏有個無妄寺,寺裏的雪月大師心善,想必能替這孩子找一戶好人家照顧。若是他不願意,就去長安找衛家船幫,就說找衛家五姑娘,請她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幫忙照顧這個孩子。”
秦蔓怔怔地聽她說完這些話,低頭看著繈褓中的女嬰。這孩子麵色青紫,氣息微弱,她原本應當在下個月出生,她的母親用了強行催產的藥物,早早將她送到了人世間。
“她還說什麽?”秦蔓問道。
“她說……她希望這孩子像山風那樣自由,一生無拘無束,不要同她一般,一生被困在一個地方。”
秦蔓從小覺得這個姐姐性格溫順柔弱,而自己桀驁不馴,一身反骨,所以母親才更偏愛這個聽話懂事的長姐。可沒想到,她這個看似性情柔順的姐姐,骨子裏卻也這樣離經叛道。
她按著秦蕪的囑托先去了姑蘇,可是雪月還沒有回來。那年長的僧人看著她懷裏的孩子神色有些古怪,秦蔓多少猜出了一些原因,也不放心將孩子交給他們,因此並沒有在寺中長留,很快又去了長安。
衛家船幫在長安名聲不小,很容易就能打聽得到。她到衛府時,衛靈竹不在府中,於是意外見到了本該在七年前就已經死在雲落崖上的聞朔。聞朔聽她說完了秦蕪回到蘭澤之後發生的事情,沉默良久,請她在客棧多留一晚,等明天會給她一個答複。
秦蔓在客棧多等了一天,她離山已久,時間已經十分緊迫,若是再不回去,隻怕山中就要起疑。她在客棧等了一天一夜,黃昏時依然沒有人找過來,正當她心灰意冷,考慮下一步要怎麽辦時,聞朔背著包袱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他答應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將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那樣撫養成人。
秦蔓心下一鬆,當時的情況下,她已沒有了更好的選擇,於是將這個孩子交給了對方。
等她再回蘭澤,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她回山後聽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秦蕪的死訊。秦蔓去那山崖看過,就在距離神殿不遠的北麵。山崖陡峭而懸直,她雖曾懷有一絲僥幸期望她還活在這世上,但也不得不承認,從這地方跳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她從決定生下這個孩子開始就存了死至。
這個孩子一旦出生,即便山主能看在過往的師徒情分上對她網開一麵,但是這個孩子必定不能活在這個世上。隻有叫他以為她心灰意冷之下帶著這個孩子投海死了,或許才能換來這個孩子的一線生機。
聞玉想起在九宗的時候她問過衛嘉玉一個問題:要是一個人活著,要這麽多人搭上性命,是不是並不值得?
她沒心沒肺無憂無慮活了二十年,一直以為自己和山間那些孩子沒什麽兩樣,雖然沒有母親,但是聞朔對她如父如母,從不叫她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一夕之間,從沂山出來,才發現那些理所當然的平靜日子,原來都是有人在背後用命替她換來的。
有些人失去了自由,心甘情願二十年時間自困於山中;有些人一生孤苦,窮奇半生想要贖清過錯。
她一時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鴛鴦樓的賞單是你們發的?”
“那是宗昭自作主張,他原本奉命帶回聞道,卻不想叫你所傷,擔心回山受到責罰,因此臨走前叫鴛鴦樓的人追殺你,這樣一來等開春他再來中原,便能很快打聽到你的消息。”秦蔓道。
聞玉卻不禁皺眉,如今宗昭已死,但並不代表蘭澤就能這樣輕易地放過她。不過,她卻不會如他們的願。
“我會活得長長久久的,活著回到中原去。”聞玉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海麵低聲道。
在不知多遠的海的那頭,中原還有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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