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故紙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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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嘉玉不知在馬上跑了多久,等身下的馬兒終於因為疼痛力竭,而漸漸停下腳步時,他坐在馬上舉頭四望,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跑進了一片光線昏暗的密林裏。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伸手安撫了一下馬兒,隨後蹲在原地查看了一番腳下的植被。他沒有什麽在山間行走的經驗,於是隻能依靠著四周的環境,勉強分清東西南北。
這座山位於小山城北麵,來時的吊橋應當在這片密林的南邊,可是衛嘉玉沒有信心能憑著自己找到來時的路。
更重要的是,即使此時回去聞玉也多半已經不在崖邊了。
他雖氣她不與自己商量,關鍵時刻刺馬叫他先走,可也相信在這山裏,聞玉獨自一人的確比帶上他更容易擺脫追兵。事情若是順利,她自然會第一時間前來找他會和,倒是他這樣貿然回頭,反倒容易與她半路錯過,這樣一來更是浪費了時間。
而且不知為何,這一路跑進山中,秦蔓一直騎馬跟在他們身後,偶爾從身後放出一兩支冷箭,卻也沒有一箭是當真射中的,反倒像在每個岔口,都在試圖用箭有意將他們朝這個方向引過來。
如今秦蔓的身份雖是敵友未明,但是這山裏必定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衛嘉玉權衡再三,最終決定繼續朝著北邊走去。
他牽馬一路往北走過密林,走了大半日,沿途留下記號,下午時到了一片水澤。正是春季,此處水草豐茂,偶爾還能在林間看見一兩隻野兔從草叢間躥過。
馬腹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紅色的鮮血凝結成一片。衛嘉玉牽著馬帶它去水澤邊喝水休息,一邊蹲下身鞠水替它洗清了傷口。
林間午後格外靜謐,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正在這時,忽然從水澤對麵的林子裏走出一個人影。
密林昏暗的光線下,那人從大澤對岸走來,穿著一身灰布長衫,手中拿著一個牛皮水壺,衣袖卷到手肘上,露出結實的小臂。清瘦的腰身上,係著半截衣擺,腰間還插著一把竹笛,那笛子上青色的流蘇隨著他的腳步在半空中搖搖晃晃,顯得身形落拓不羈。
他踩過路邊的草葉發出窸窣輕響,衛嘉玉蹲在水澤邊,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人影由遠及近朝水邊走來,日光從他腳尖開始一寸寸逐漸上移,掠過他的胸膛最後斜照在他的臉上。
水裏有遊魚躍出水麵,“撲通”一聲落回水裏,樹旁的白馬低下頭打了一個響鼻,不耐煩地晃了晃腦袋。
男人像是這才注意到林間還有其他人,他停下了腳步,目光先是落在了那匹正低頭喝水的馬上,接著才看清了牽著馬繩蹲在水旁的白衣男子。
在去沂山的路上,衛嘉玉曾想象過無數次與那人重逢時的情景,但是無數次的想象裏,一定沒有哪一次像眼下這樣猝不及防。
衛嘉玉看見他彎腰打水的動作頓了一頓,像是意外於這林子裏除他之外竟還有第二個人。
蹲在水澤邊的衛嘉玉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幾乎要將粗糲的繩索勒進掌心裏去。有一瞬間,他幾乎有些懊惱起來,不由得想:這場重逢要是放在沂山,實在比放在眼下要好上百倍。起碼他不必擔心對方會不會認不出自己,或是隻將他當做一個誤入此地的陌生人。
好在那預想中的情形沒有發生,站在對岸的灰袍男人在片刻的愣神之後,有些意外地咧嘴笑了起來,風吹過林稍的葉片,將對岸的聲音傳來耳邊,男子站在林間疏疏的日光下看著他,溫聲笑問道:“你娘可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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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玉走到山神殿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
她從吊橋那兒過來,路上發現了一些馬蹄印,不過馬蹄印斷斷續續,她中間追丟了幾次,到傍晚沒發現衛嘉玉留下的記號,意識到自己多半是走了岔路,看來天黑前是追不上他了,隻好等天亮再想辦法,先找地方過夜。
她起初並沒有意識到這裏是什麽地方,隻不過沿著山路朝北走,傍晚時便發現了這座藏在山中的神殿。
在這種陌生的山裏,能找個有瓦片遮雨的地方過夜必然是要好過風餐露宿的,於是她幾乎沒怎麽猶豫,便推門走進了殿中。
宮殿藏在青山間,看上去幾乎已經荒廢了,四周幾乎看不出一點人跡。不過進入殿內,卻發現裏麵竟然有人。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正站在殿內的白玉神像前,踮著腳給頭頂的燭台點燈。
聽見身後的動靜,以為是殿門叫風吹開了,剛回過頭,就與殿門後的聞玉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麵。
聞玉原本也沒料到這殿內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卻見那女子手裏的火折子已經“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神情活像是白日裏見了鬼,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她顫聲道:“蕪姐姐……”
聞玉一愣,沒聽清她口中喊的是“五姐姐”還是“吳姐姐”,那姑娘便已經提著裙擺朝她撲了過來,一下便抱住她嗚嗚哭了起來:“你回來了……你是來看我的嗎?”
聞玉在這一聲聲的抽泣聲裏,漸漸有些回過神來。她抬手遲疑地拍了拍懷中女子的肩膀,過了片刻才道:“你說的那個人……可能是我娘。”
這座山神殿常年空置著,秦蕪在的時候,殿中除她之外還有幾個年老的嬤嬤住在這裏。可是秦蕪死後,蘭澤再沒有新的神女來到山中。
二十年的時光匆匆而過,幾位曾住在殿中的嬤嬤也已經過世了,於是這裏隻剩下了眼前這個名叫小拙的姑娘。
小拙五歲起就被送到了山神殿,秦蕪離世後,便一直由她照看著神殿的香火。因此年紀上雖比聞玉年長,但是大約因為少與人打交道,因此脾性完全還是個孩子。
“剛才嚇我一跳。”小拙領著聞玉來到山神殿後的起居殿中,一路上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我剛才真的以為是蕪姐姐回來了。”
聞玉並不將此放在心上,卻也忍不住問:“我和她長得很像嗎?”
小拙牽著她的手,聽見這話停下來又仔細看了看她,皺眉道:“現在仔細看又不太像了。”不過她還是強調道,“但剛才你站在門後麵的時候特別像。”
“和朱雀使相比呢?”聞玉問道。
“那自然是朱雀使要更像一些的,”小拙回答道,“但是她們兩個也不一樣,蕪姐姐是很溫柔的人,不會像朱雀使那樣成日裏冷著一張臉。”
聞玉喜歡聽旁人口中提起她素未謀麵的母親,好像也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終於一點點勾勒出了她的模樣。
小拙帶著她去了秦蕪過去在這裏的住所,隨後又去替她找了一床被褥,好讓她今晚在這兒過夜。
聞玉一個人的時候在屋裏走了一圈,發現室內的擺設十分簡單,幾乎一目了然。
這間屋子裏最多的東西是書,且大多都是經書。
這些經書裏許多有關佛教的教義,這原本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聞玉從書架上隨手抽出一本,翻了幾頁之後,果然在經書上發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筆跡。
一種字體娟秀端正顯然是個女子,另一種字體光潔秀勁看樣子是個男子。
二人似乎在經書上辯法,激動處朱紅小楷密密麻麻幾乎擠滿了周圍留下的紙頁空隙,有幾本還另外附了紙。相比之下,女子的筆跡更多,辯到激動處筆鋒泄露出些許灑脫;男子筆跡少,口氣也更顯沉穩老練,隻是每卷經書最後的結語幾乎都是他的筆跡。
聞玉讀了一會兒沒有讀懂,覺得甚是無聊。她這會兒又忽然間十分想念起了衛嘉玉。也不知他現在人在哪裏,今晚又是在哪裏過夜的,有沒有受傷。
可惜現在想這些都無濟於事,聞玉在心中歎了口氣,決心明天再去這附近的林子裏看看,早一日和他碰麵,才能早一天想法子從這山裏走出去。
她興趣缺缺地將經書翻了翻,隨手放了回去。這架子上書冊多已泛黃,堆疊得也不整齊,想來屋主人過世後,就再沒有人打理過。
當她翻著這些架子上的舊書時,忽然從架子上掉出一本未寫書名的本子來。聞玉將那本子撿起來一看,隨手翻開一頁就見那上頭寫著:
昨夜大雨,天亮方止。睡前偏殿燭火長明,雨中似有誦經聲,今早晨醒,竟得好眠。但偏殿久未居人,大約屋簷漏雨,夜風寒涼。今晨嬤嬤外出,或可找個理由請人前來查看。
聞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似乎是一本手記,且對比字跡,與那佛經上的應當是同一個人。這宮殿的主人既然是秦蕪,那麽這麽手記出自誰手自然也就不言自明。
聞玉的心跳微微急促了些,像是透過這故紙堆裏的隻言片語,窺見了一點早該叫歲月封塵起來的過往。
那經書上落筆回應的另一個人呢。
是否就是那個夜雨中於偏殿徹夜誦經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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