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道即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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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競選道侍?”
    桃鳶從房間走出來。
    那女官徑自嚇傻了:“大、大人。”
    崔瑩和宋拂月心裏不約而同地想:糟糕,怎麽就這麽巧?她們瞥了一眼大嗓門的同袍,氣氛很是緊張。
    像拉緊了的弓弦,不是沉默,就是爆發。
    “哦。”
    桃鳶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就去罷。”
    她拐回房繼續翻閱卷宗。
    鴉雀無聲的鎮偱司一下子波濤暗湧,來傳訊的女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說什麽來著?”
    “那就去罷。”
    有人重複道。
    也有人糾正:“還哦了一聲。”
    “……”
    宋拂月咬咬後槽牙:這怎麽就去罷?那是大人的親娘啊!
    崔瑩比她想得深,想得遠,她早就從阿爹那聽過一些傳聞,比如阿爹誇姑母是大周奇女子,每每如此讚譽,後麵必跟一句“可惜”。
    可惜,生在了世家。
    如同被殘忍剪掉羽翼的鷹。
    沒有了翅膀,那還是鷹嗎?
    不是了,是被囚在金絲籠的雀。
    任憑世家將這鳥籠打造地多華美,籠子始終是籠子,更華美,也更殘酷。
    她想:表姐真不愧是姑母的親女兒,得知親娘頭也不回去修道,一沒哭,二沒鬧。
    這對母女,她們才是一路人。
    要讓崔瑩用一個字來形容——狠。
    太狠了。
    同來競選的凡俗絞盡腦汁答那試卷上的一千問,腦子裏不斷冒出“太難了”的苦惱,卻有人從座位站起。
    站起的是崔玥。
    昔日名動大周的當世第一才女。
    崔玥才華沒有人敢說不好,才氣之高,是淩然將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威風霸道,退回多少年,文壇隻要有她在,不論男人、女人,都隻有仰望的份。
    她就是橫在天才和凡庸中間的一道大山,山立在那,默然無聲,是不可超越的存在。
    隻是嫁人後崔夫人嶄露頭角的次數不多,每次出來,都得驚嚇一下這世道。
    這次,她又出來了。
    道題一千問,旁人兩個時辰都做不完的量,她隻用了半個時辰,下筆如有神助。
    非人哉!
    不周山乃大周君民的崇真信仰,而能成為山主身邊的道侍,是多少求道之人夢寐以求的事。
    有人為此感到不滿,認為崔夫人欺負人,一個已婚之婦跑來如此莊重的地方做甚?後院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
    想歸想,誰又敢真的說出來呢?
    不說如今陛下信重皇後,仰仗陸家,隻一個陸少夫人——鎮偱司統領,對著桃鳶那些人都不敢放肆,遑論來人是鎮偱司統領的親生母親?
    “交卷。”
    崔玥將試卷送到考官手上,考官是不周山的十一長老,胡子好長,半眯著的眸子慢慢睜開,提筆當場批卷。
    道侍,顧名思義是服侍人的,照顧長老、護法、山主的日常起居,兼聆聽教誨,學習道法,除了本山頭的道長,外來的人想進山修道,瞻仰山主尊麵,首先就要從此做起。《桃花債找上門來了》,牢記網址.1.道侍之上是正兒八經的道徒,道徒之上又有長老和護法職位,屬於不同階層。
    崔玥耐心等著,仰頭看藍天白雲,看飛鳥路過。
    十一長老聽過‘崔夫人’的大名,便是如此,還是抱著“半個時辰能答出什麽狗屁”的念頭批卷。
    考場設立在宏圖塔三十裏外的竹林,風吹竹葉動,十一長老驀的精神抖擻,批改卷子的速度越來越快。
    “好!”
    他大喝一聲。
    正在愁眉苦臉答題的考生們嚇了一跳,甚而有人寫錯字,低聲抱怨。
    十一長老看著眼前美貌的婦人,笑容真摯:“心意已決?”
    崔玥點頭。
    “那等著罷。”
    答題時間沒到,所有人的最終成績未出,他不好提前錄取,袖手坐在那。
    “時間到——”
    一片人捂著腦袋怨聲載道。
    千人之中擇前十,可為道侍,又以成績作為劃分,派分給對應的護法、長老,教導道侍入門,以身作則,也是對不周山高層的考驗。
    所謂教學相長,便是如此。
    至於崔玥,她以滿分的優異成績成為道貞身邊的第三位道侍。
    “山主,人帶來了。”
    宏圖塔,一扇門開啟,崔玥坦然邁進去。
    道貞含笑坐在窗前,一身道袍雪白,天光照在她身,明耀了她的眼,一夜頓悟,好似有一些陳舊的東西從她心尖脫落,她從恨意中重生,從愧疚中蘇醒,又看清了自己的可憐。
    今日之道貞,已非昨日之道貞。
    聖潔的氣息在她身畔籠罩,她明淨得過分,仿佛凡人看一眼,眼睛都要被刺痛。
    好在今日之崔玥,也非昨日之崔玥。
    愛也好,恨也罷,無非是還念著這人。前塵是與非,又有誰做的全對?
    她想的,是陪在她身邊。
    不是遠遠看著,是每日相隨。
    崔玥斂袖俯身:“見過山主。”
    互相虧欠,互相包容。
    她到底是心甘情願地來到她身邊。
    褪華服,去美飾,著舊衣。
    世上不再有崔玥,多了一個笨手笨腳的道傾。
    道是道貞的道,傾,是傾慕的傾。
    她坦坦蕩蕩地獻上自己。
    兩人心存溫柔,卻不再提情愛。
    費盡千辛萬苦在山主身側紮穩腳跟的兩名道侍,欲哭無淚,隻好收拾鋪蓋進內門,做不周山第一百零一位、第一百零二位護法。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哪怕是親母女,也有分開的一天。
    桃鳶不是沒斷奶的嬰孩,她隻要知道崔玥過得好,知道她心想事成,她在這,或者在那,她都是踏實的,愉悅的。
    她的心境陸漾自愧弗如,又想做點什麽,隻好偷偷承包不周山五十年之內的所有花銷供給。
    美曰其名,虔誠信徒的一點心意。
    但她心底還是憐惜桃鳶,心疼她這些年的遭遇。
    休沐日,桃鳶摸摸寶貝鳳凰蛋的臉,清冷的眸色溫柔些許,漾著淺淡的水波:“我出去一趟,過會再回。”
    陸少主抱著孩子一臉鬱悶,臉被揉來搓去她也不惱:“好了好了,我管不了你了,想去你就去罷,省得夜裏那什麽也走神。”
    她最開心快活的時候,她家甜果果竟還在想旁的,她覺得自己可憐,又在糾結桃鳶不夠愛她,歎了口氣,精神振作:“回來我要罰你!”
    凶巴巴的樣子乖到桃鳶心坎去,她親她唇,再親親睡熟的女兒,換好新衣出門。
    陸漾目送她離開的背影,沒好說再過小半月她就要帶著商隊出海,出海一事一再耽擱,已經耽擱不起了,她揉揉臉蛋,將女兒交給在廊下繡花的蘇女醫,足尖一轉,也跟著出門。
    卻不是跟著桃鳶,而是轉身去了陸氏莊園。
    她記得莊園新收了一些有意思的物什,用來做閨房調.情之物再恰當不過。
    “見過少主。”
    “見過少主。”
    一路行來,護衛們垂首低眉,陸漾穿過一道道垂花門,衣帶當風,很有少年意氣的豔麗風流。
    一扇門被推開,甫一踏入,好似入了桃源寶地,神仙妙境。
    此乃陸漾專程命人打造的琉璃鏡屋。
    守在一側的婆子眼看少主用鑰匙打開金櫃,表情不變,是見過世麵的。
    陸家不僅有世代相隨的女醫,還有一些偏門的教養之法。
    譬如這位身穿錦衣,言行恭謹的婆子,最擅長房中道,陸盡歡在歡愛一道,半身功力是她教出來的。
    長約兩寸半的圓潤玉物繪著精致花紋,玉身通透溫潤,陸漾瞧了眼:“這是?”
    婆子眉眼不動,輕聲和她解惑。
    果然和猜想的一般無二。
    陸漾婚前在這事上純白如紙沒少遭桃鳶取笑,如今成婚有女,家族積累的這些東西足以涉獵,老夫人也不再管束她學壞。
    在這鏡屋挑挑揀揀,拿起放下,五花八方的妙物陳列眼前,她笑了笑:“有意思。”
    就是不知這些東西用在姐姐身上,她會不會哭。
    肯定會罷。
    她一邊不忍,一邊又起了征服感。
    想象桃鳶露出最脆弱的內裏,依賴她,擁抱她的畫麵,她心一熱:“不會傷著罷?”
    婆子露出笑來:“不會,隻會盡興。”
    “這東西怎麽用?”她拿起另一物。
    ……
    桃鳶和道貞國師在山間涼亭飲茶。
    風是冷的,四圍的涼意被封鎖,隻餘下溫存。
    她喝茶,道貞沏茶,三盞茶喝盡,桃鳶說了來此的第一句話:“你沒說對不起我,我挺開心的。”
    “我以為,你看到那些會怨我。”
    “你想要我怨你。”她仰起頭:“我偏要寬容,偏要大度。”
    這性子像傲氣的崔玥,也像年少被逼到死胡同的景幼。
    看見她,道貞過去的那些年一瞬鮮活流動起來:“孩子。”
    骨肉血緣,桃鳶的心冷不防被觸動,激起數不清的酸酸麻麻,她聲色和緩,不再像一把淩厲不出鞘的劍,真正斂去鋒芒:“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她有她的道,道即是路,或許會遇見,或許會分開,你們要離開了,對嗎?”
    “對。”
    “還會回來嗎?”
    “會。”
    她深吸一口氣,眼圈微紅:“那就走罷。我已經有家了。”
    道貞目光深邃,含著不舍。
    “我……”
    她念出一個音節。
    桃鳶歪頭看她。
    “鳶兒,我能抱抱你嗎?”
    “不能。你有什麽資格抱我?”
    道貞沉默。
    而後香氣縈繞,桃鳶抱住她發涼的身子:“但我有資格抱你,是不是呀,國師?”
    她向來聰明,向來愛反其道而行,尖銳,也迂回,鋒芒,也懂得斂鋒芒。
    這是一個極好的孩子。
    為人母親,自慚形穢。
    這懷抱一觸即分,桃鳶退開步子,好似了卻一樁心事:“你知道,阿娘為何給我起名甜果果麽?因為她心裏苦,希望我嚐著甜。她能心無旁騖地養大我,給我愛,你能與她重新開始,她都能原諒你,你都能接受她,我有何做不到的?
    “不管你們承不承認,我比你們當年都強,所以我不阻礙你們的路,也不像小女兒沒有娘活不了一樣。你曾三次尋我,我也感受過你懷抱的溫度,已經夠了。”
    像是想到好笑好玩的事,她朝道貞揮揮手:“我要回家了,阿漾還等著罰我,我們親親密密,你和她能做到嗎?”
    她說了一句玩笑話,顧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