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無不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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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鳶視線膠著在“光明至上、拋妻棄女”八字,心一寸寸冷卻,目光慢慢冷淡。
    陸漾見勢不妙,著急往下翻,見果然還有一篇,她迭聲道:“還有、還有呢!沒完!”
    “倘鳶兒認我呢?”
    豆大的墨漬染在紙頁,心事留下大片空白。
    “不必……”
    “不必認我,是我不配。”
    圓潤的墨字顫抖,好似多年前執筆之人顫抖的心。
    陸漾顧自心驚:“這……”
    她繼續往後翻,極力想將那最後一張薄薄的紙搓出第二頁來,可惜沒有了,景幼的日誌就寫到這,再沒旁的話。
    她怔在那,倏地心腔冒出一團火來:“這算怎麽一回事?哪有她這樣當娘的啊!”
    她深深地為桃鳶感到不值,感到憤怒。
    比起她的激動,當事人心緒瞧著很是平穩,桃鳶眼尾染了一抹飛紅,揚眉竟然還笑得出來:“不是‘不想’,是‘不配’。她倒是明白。”
    哪個負責的娘親會讓親生女兒住在毫無幹係的桃家,認賊作父?
    又有哪個負責任的娘親會不聞不問二十六年?
    桃鳶生有反骨,她天生和正常人不同,旁的女子若是遇到此事,傷心流淚心生鬱結恐怕免不了,她不一樣,她笑笑,轉身抱著孩子悠然自得。
    這反應生生襯得憤怒的陸少主成了難得可貴的二傻子。
    陸漾摸不著頭腦,她還在為道貞拋妻棄女感到無法接受,虧了她一開始還向著這人,希望能多個人愛她的甜果果,結果,就這?一句“不配”就想了斷母女親緣?
    她想得美!
    她氣衝衝地坐下,像一隻噴火龍:“修道修道,她修成仙人也是欠你的,我才不管她與嶽母之間的愛恨,但她對你!她對你……”
    陸少主詞窮,眼巴巴地瞅著她才華橫溢的媳婦。
    陸少夫人淡然一笑:“她對我狠心絕情,連個陌生人都不如,她用刀子剜自己的心,也涼了我的心,她想要我怨她,是與不是?”
    陸漾頭點得和小雞啄米似的:“可不是麽?開頭寫的還像個人,這最後一句,這最後一句……”
    “這最後一句,恨得人想敲破她的腦袋,看看裏麵裝著什麽。”
    “不錯!”
    她的頭點到一半悚然頓住,到底是當‘女婿’的,哪能對長輩不敬?
    桃鳶笑她少年氣性,若她退回十年多少年,或許也會像阿漾一樣激動,甚至比她言辭還要鋒銳,可她終究不是少年人了。
    “我不怨她。”
    “為何?她對你從未好過!”
    陸漾的心純粹熱忱,在她看來,能娶到桃鳶是她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同樣的,能有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兒,也該是道貞國師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她竟然不惜福,竟敢棄養女兒。
    這實在罪不可赦!
    “她也不是沒對我好過。”桃鳶聲音平淡:“我的生命是她與阿娘給的,成婚那日她好歹記得來為我撐腰,能號令不周山道徒的玉令也是她給的,小羽毛病了是她救的。你看,她不是不對我好,是世事弄人,如今愧於認我。”“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她和阿娘生下了我,將最寶貴的生命給了我,若離了她我過得不好,是我沒出息。不怪她不養我。”
    她嗓音輕柔下來:“我不是嬌氣的女子,我希望我們的女兒也像我一樣堅強。初時得知實情我確實沒法接受,但現在接受了,她做她的國師,我走我的路,兩不妨礙。
    “在我心裏,她是‘國師’,不是‘阿娘’。如此,也就不會難過了。
    “我體恤她的不易,理解她的選擇,祝福她的道途,甚而有朝一日她與阿娘破鏡重圓結為道侶,我也不會多說什麽。”
    “我不懂。”
    “所以我說,你太年輕了。”桃鳶頓了頓:“我喜歡你的年輕。”
    陸漾像被拔了舌頭的鸚鵡直勾勾看她,桃花眼極為漂亮,映著豔色和迷茫。
    她生來沒了母親,是母親拚命生下了她,而後父親隨母親而去,偌大的陸家唯她與祖母是骨肉至親,祖母愛她到骨子裏,哪怕有了小羽毛,也深知祖母心裏最愛的是她,愛屋及烏,才會疼愛她的女兒。
    她想不通為何有人能忍住二十多年不去見自己的親生骨肉?
    見著了,為何不敢認?愧於認?過往真就那麽重要嗎?
    “倘她有心,為何不求得你的原諒?”
    桃鳶笑她一副為自己打抱不平的熱烈性兒:“這或許就是書上說的‘血脈相連,終究緣淺’。她落魄過,抗爭過,頑強過,努力過,也在試圖彌補,這就夠了。
    “阿漾,我想放過我自己。我若緊緊抓著不放,不原諒任何人,說到底,受傷的會是我自己。”
    陸漾啞然。
    “況且,我已經有了最好的。”
    “最好的?”
    “是啊。”她笑道:“我有了屬於自己的家。這還不夠好嗎?”
    恍若有煙花在心頭綻放,開出繽紛的色彩和豔麗的花朵,陸漾的心狠狠震顫一下:“那、那就不理了?她們過她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嗯。”
    暈暈乎乎好半晌,她回過神來:“鳶姐姐,你的心真好。”
    桃鳶被她逗笑:“這你說錯了。”
    “啊?”
    “阿漾,”她目光倏爾深遠:“我不想做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無論‘道貞’是怎樣的,‘景幼’已經是拚盡全力了。我要是她,不會比她做得更好。曾經桃家逼我,今時我不逼她。”
    一個吻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臉頰,陸漾目若星子很是崇拜地凝望著:“我還不是很懂,但我就是覺得喜歡。我喜歡你現在說話的語調,喜歡你現在每一個表情,像是發著光,溫柔地照亮我。”
    她這說辭太可愛,桃鳶眼簾低垂,沒多會勾過她的脖子親吻。
    窩在娘親懷抱的小羽毛睡得香甜。
    ……
    宏圖塔,道貞國師一夜未眠,站在窗前遙望漫天的星辰。
    深秋露重,涼氣自窗外泛湧而來,她回到蒲團,須臾生出一念:
    紅塵滾滾,千人千麵,無一不可憐。
    ……
    “那姐姐打算以後怎麽麵對國師呢?”
    “照常就好。”
    陸漾沿著她的寸寸雪膚吻她:“緣淺不強求,要有緣深的那一天呢?”
    趴在床榻的美人背對著,身子有一霎的僵硬,思忖一會,她歎息一聲:“想不到那一天會是什麽樣子。”
    “那就不想了。”
    桃鳶的思緒很快被她帶偏,跌進那萬丈紅塵。
    紅日東升,庭院落了一層枯葉,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鎮偱司的統領大人從床榻爬起照常當差為民做主,陸家的少主整斂衣袍,招各大商號商議出海之事。
    焚琴院,婢女匆匆登門:“夫人,大小姐有信來。”
    崔玥一宿沒睡,這會梳洗後坐在窗前發呆,聞聲回過頭來,目色少了昨日的倉促驚慌。
    她沉穩許多,找回素日的氣度。
    信展開,短短幾句話,表明桃鳶不欲摻和的心。
    崔玥看這封信看了許久。
    房間靜悄悄,秋風擾耳。
    一聲低笑。
    婢子小心用餘光去看,卻見崔玥真就開懷地笑起來,笑夠了,她輕聲道:“這輩子,險些活到狗肚子裏去了,還沒女兒想得明白。”
    指尖彈了彈這信,視線定格在那“從己心”三字,崔玥驀的起身:“備車!”
    愛也好,恨也罷,獨獨那人,她不想再錯過。
    馬車衝出陳舊沉悶的桃府,桃毓慢了一步沒追上自己的母親,牽著兒子的手愣在原地:“怎麽這麽急?”
    “家主。”
    婢子將信雙手獻上:“這是夫人給您的。”
    “母親給我寫了信?”桃毓心髒猛地一跳,劈手奪過那信。
    陳年舊事,不夠體麵的身世暴露在眼前,或許該慶幸的是他已經有一家之主的擔當和魄力,勇敢和決心,不會再被刺痛得喘不過氣。
    他三十好幾的人了,有妻,有子,身後有一份雄厚的家業作為支撐,許多人羨慕他,多少人想成為他。
    桃毓倒退一步,看向門外苦笑一聲:“原來如此。”
    從母親這裏得到的愛,本就是命運賜下的恩慈。
    信被妥善收好,他揚聲道:“去桃源山!”
    “家主?咱們不去王家了麽?”
    “不去了,和王相說一聲,就說桃毓改天再去拜訪!”
    ……
    桃源山,墳墓立。
    馬蹄聲起,桃毓從馬背躍下。
    早年為桃禛生子,難產死去的女人就葬在此。
    那是一個傻女人,被男人騙身騙心做了外室,最後死了,也隻能孤零零的。
    這是他的生母。
    桃毓蹲下.身來,撫摸爬滿歲月的石碑。
    “娘……”
    哽咽聲散在長風。
    ……
    崔瑩抱著卷宗走過來:“大人,這是大理寺剛送來的,看起來是樁懸案。”
    “嘁,大理寺料理不來的案子全都往咱們這推,合著他們全是吃白飯的,正事不幹,搶功勞的事兒倒是少不了他們的影。”
    宋拂月對此攢了一肚子怨言。
    兩位副使一個板著臉一個在那發牢騷,桃鳶並不理會,卷宗到手,伏案而讀。
    “忙你們的去罷,愣著做甚?”
    對待鎮偱司的工作桃鳶嚴謹認真,且她不苟言笑,很能唬人。
    宋拂月一下子成了鋸嘴的葫蘆,夾著尾巴退出去。崔瑩跟在她後麵,出了門,兩人竊竊私語,編排大理寺一群臭男人。
    半盞茶過去,從外頭進來一女官:“副使?副使?”
    她招呼崔瑩。
    崔瑩惑然地走過去:“怎麽了?”
    “哎呦,這事可怎麽說呢,卑職都不敢和咱們大人說,崔夫人你們都知道罷,她、她去競選國師身邊的道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