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癡心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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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漾……”
    她低喃一聲,恰好一隻雛鳥落在她肩頭,歪著腦袋嘰嘰喳喳,好似在問:喂,你怎麽那麽難過?
    桃鳶將鳥兒握在掌心,不遠處一對鳥兒朝她飛來,她鬆開指節:“回去罷,回你家的罷。”
    雛鳥好奇繞著她飛了兩圈,最終跟著親人振翅離開。
    有家可歸,有枝可依,人間才值得。
    曾經桃家是她的家,因為她生於斯長於斯,後來她不肯做籠中雀,執意與桃禛斷親,成為背棄宗族的忤逆不孝之人。
    是陸漾領人砸開桃府大門,光明正大地帶她回家。
    那時候的家,是陸家。
    於是桃鳶懷著身孕嫁入陸家,成為人人口中的陸少夫人。
    桃鳶愣怔片刻,侍婢、護衛等人匆匆趕來。
    寒蟬輕聲道:“少夫人,咱們坐轎子去罷。”
    堆雪好生扶著人上轎,眼底劃過一抹不可言說的哀戚。
    情情愛愛的,好時是真好,一旦不好,缺了那個人就會無藥可醫。
    “去莊園。”
    陸氏莊園,鏡屋。
    門推開,桃鳶音色沁涼:“你們下去。”
    她這兩年說一不二,比未出閨閣前冷淡許多,寒蟬再是冒失的性子都不敢多言,與堆雪躬身退開。
    門扉閉合,發出沉悶喑啞的響,兩人麵麵相覷,皆在對方眼裏看到化不開的擔憂。
    桃鳶許久不來這鏡屋,怕觸景傷情,昔日歡愉放到此時來看,仿佛被拋棄的隻有她一人。
    她也確確實實被陸漾拋棄了。
    生死永隔。
    她麵色慘白。
    坐在寬敞的軟榻,指腹撚起精貴的天蠶絲被,她笑了笑,眸子撩起望見對麵的水青色緞子,錦緞被扯下,映出一麵清晰可映毫發的琉璃鏡。
    此乃鏡屋,處處是明晰照人的鏡麵。
    手指拂過琉璃鏡的一點,塵封的記憶被喚醒。
    她記得,當日有水噴濺在這上麵,那人眉眼得意又快活,纏著她行盡百般磨人事。
    桃鳶規規矩矩地躺在整潔的床榻,閉上眼,舊時光裏浮現出陸漾的影,桃花眼明媚風流,唇角含著喜色,一雙眸子欲說還休,總能挑動她敏感的神經。
    她是從何時感覺陸漾可信可靠的呢?
    或許是在初見的那晚。
    桃山,破廟,篝火燃起,年少無辜的女郎闖進來,有點狼狽,又有點俊俏,像春天開得最早最俏的那枝桃花。
    睫毛輕眨,撲簌簌地惹人憐愛。
    哪怕落魄,靈魂也幹幹淨淨。
    她初時防備她,到最後攀附她。
    剛滿十八歲的小女郎,竟然什麽都不懂,欺負人都不會,膽子比芝麻粒還小,很有禮數,每行過一處都要問一問,“這樣可好?”“那這樣呢?”
    聲音顫巍巍,潔白如冷冬降落的冬雪。
    卻不凍人。
    她的懷抱很暖,指尖也很燙,呼吸都緊緊密密輕輕重重。
    笨得可以,一舉一動帶著少年人的魯莽熱情。
    桃鳶解了衣衫躲進嶄新的天蠶絲被,纖長的睫毛隱隱顫動,她想念陸漾至深,相思在骨血裏燒成連綿的火。
    而她隻能抱著那點子熱騰騰的回憶陷入無人知的瘋魔。
    破碎低迷的聲息一迭一迭地從喉嚨逸散,細軟的腰身拱起來,如同搭起前塵過往的一座橋,陸漾在這頭,想抓住她不放的人在那頭。
    她總到不了那點。
    腦海裏的人影衝她靦腆一笑,唇瓣微張:“姐姐,姐姐你再喊喊我。”
    一聲聲的“陸漾”伴著哭腔飄出來,桃鳶的靈魂也飄蕩在半空。
    香汗打濕鬢發。
    激蕩好一會,她睜開眼,明明白白看見一副欲求不滿的放蕩情態,鏡子裏的美人譏諷笑開。
    看罷,誰讓你不珍惜呢?
    她在時,你為何要裝腔作勢守著那點自持?
    你後悔了。
    晚了。
    她不要你了。
    ……
    “鳶姐姐,若我哪天不在了,你會為我掉眼淚嗎?”
    “掉眼淚,便是情深麽?真到傷心處,恐怕會無淚可流,無言可訴。”
    不是的。
    不是的!
    桃鳶想回到那一年那一天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不要真到傷心處。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陸漾死了,那樣鮮活純粹的人,怎麽會死?
    怎麽會死呢?!
    “姐姐,我好想看你為我發瘋的樣子啊,我太好奇了。”
    桃鳶埋頭在軟枕又哭又笑。
    至歡之後是至悲。
    這是她第一次為陸漾痛痛快快掉眼淚。
    ……
    “怎麽了?”
    陌生遙遠的國度,陸漾眉頭微擰,她搖搖頭:“無事,寄信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放心。”
    目送人踏上希爾尼斯國的商船,她輕撫心口,方才那一刹那的心痛教人心悸。
    “海神大人!”
    念魚大步邁開,腰間的銀算盤一晃一晃的:“您交待的事安排好了,布爾達爵爺同意送咱們一艘艦船。”
    “條件。”
    “他要咱們那批貨物的五成。”
    “給他七成!我不僅要堅實能擋住風浪的艦船,還要希爾尼斯國最優秀的船長、舵手、護衛,要能平安抵達萬裏之外的周朝!”
    “七成?”念魚傻了眼,低頭拚了命地撥弄算盤,想算算這筆買賣是賠是賺。
    算到最後,她手指頭都抽筋了,可算算明白海神大人迫切歸家的心。
    “聽大人的!”
    她直起腰杆。
    哪怕送出去七成,不還剩下三成麽?
    當初他們稱得上是一貧如洗,在大人帶領下都敢拿出豁出去的決心衝出死亡之海,兩年多而已,怎麽就膽小至此,怕窮怕到這份上?
    現在的他們,能和最吝嗇、造船業最發達的希爾尼斯國做買賣,其實一點都不窮,甚至富得流油。
    遙想當年……
    風急浪湧。
    “海妖!是海妖!海妖又要吃人了!”
    成年人的叫嚷聲,小孩的哭聲,數十隻木船倉皇地聚在一起,那浪橫成一堵牆,如妖魔化身,很快,妖魔變了一張嘴臉。
    旋渦忽起,要將整艘船上的人吞沒。
    “冷靜!都冷靜下來!”
    陸漾喊得嗓音劈叉,臉上是無比鄭重嚴肅的神情:“聽我指揮,不要亂!大家不能亂!”
    “海神大人,快救救我們罷!”
    這是一代代傳承留在他們心裏的陰影,旋渦愈大,陰影愈大。
    這裏已經到了死亡之海的邊界,海妖興風作浪不準他們離開。
    他們匍匐跪地,卑躬屈膝的樣子刺傷陸漾的眼。
    這些人算不得世外開化之人,他們貧瘠落後,沒見過金銀珠寶,沒穿過像樣的衣服,吃的是海裏的魚,喝的是帶腥味的湯水,說是可憐愚昧都不過分。
    但陸漾的命和他們緊密相連,她不退,也不願他們退。
    “都起來!掌舵!起來!”
    嘶喊聲不停,人們盲目地選擇聽從,不去想這道邊界究竟吞沒了他們世世代代多少的血肉。
    麻繩將更多的人拴在一起,企圖不被風浪卷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
    說來也是可悲,直到不怕死地衝出這片死亡之海,他們才曉得,原來不是海妖作祟,是他們心底的怕。
    懼怕被世代相傳,於是誰也越不過心底的障礙。人連自己都不相信,怎麽能夠戰勝恐懼呢?
    更多的族人篤信,是海神大人的存在震懾了傳聞裏殘忍暴戾的海妖。
    他們逃離過去的陰霾,驚險夢幻地衝出死亡之海。
    否極泰來,來到一座小島。
    據海神大人說,島內遍地是寶。
    這是海神族發家致富的起源。
    短短兩年,海神大人教他們經商,教他們打算盤,教他們怎麽付出最少,得到最多,教他們心懷仁愛,領著他們做成一門又一門不可思議的大生意。
    走到哪裏生意做到哪裏。
    也有人來打劫,被海神大人用妙計收編,隊伍逐漸壯大。
    大海茫茫,充斥著無數未知。他們需要更堅實能抵達彼岸的船,需要更多財物換取活著的希望。
    也不是一帆風順,遇到不可抵抗的對手,有人死,有人傷,最凶險的一次海神大人與人先後三次賭命,三次都賭贏了才免去血光之災。
    從茉莉國帶來的貨物七成歸入希爾尼斯國的國庫。
    經商信為本,趕在希爾尼斯國國主改弦更張之前,陸漾提出與國主會麵的要求。
    布爾達伯爵代為轉達。
    這一見,陸漾與狡猾的國主相談徹夜,得到國主比金子還珍貴的友誼。
    艦船啟航,布爾達伯爵惑然問道:“國主,咱們為何不搶了他們的貨物,扣押他們為奴?”
    “是啊,為什麽不呢?”
    聽到這反問,伯爵疑惑更甚。
    狡猾精明的國主問:“你覺得她是誰?”
    他指向艦船上迎風而立的女人。
    伯爵道:“她是海神族的族長,被族人尊稱為海神大人。”
    “那你再猜一猜,她和我說她是誰?猜不出來?”國主轉過身:“她是陸漾。是海外諸國心心念念的‘行走的黃金’。”
    陸漾?!
    伯爵驚詫:“那位不是死了麽?”
    他擔心國主被騙:“萬一不是呢?國主因此放他們離開,這……”
    “她說她是,巧了,我也覺得她是。”
    行走的黃金、陸地財神、無限潛能的寶礦。
    等了又等,他們也沒等來那人降臨,再去探聽,得知的是陸漾的死訊。
    沒能和陸漾做成雙贏的買賣,是希爾尼斯國的遺憾,也是海外諸國的遺憾。
    “她說得好一口流利的希爾尼斯語,據我所知,那位陸地財神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重要的是,她為他們帶來了黃金都買不著的好物。
    這生意希爾尼斯國的國主做得很開心,很痛快:“財神沒死,又何必做斬盡殺絕的事呢?”
    人活著,比死了能帶來的利益太多了。
    隻這份高抬貴手的人情,陸漾好好活著才能還。
    這些門道,布爾達伯爵認真想一想就明白了,不由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麵。
    海上風平浪靜,離開希爾尼斯國,沿途經過幾個小國,直到無意看見那麵大得誇張的黑金旗,陸漾猛地站起身。
    ……
    “老大,那邊喊什麽呢?”
    “什麽喊什麽。”
    黑金刀客海上遊蕩大半年,眼看再找不到人又該到每年的休養生息時間,他心情煩悶。
    自打義妹遇難,陸家派人送來不少貨真價實的美物,養肥了他們幾千號兄弟。
    但他心裏清楚,哪怕那位陸少夫人不送禮來,該找的人他還是會找。
    他曾經是海上的霸王,後來改邪歸正與陸漾意氣相投。
    人和人相處貴在心誠,陸漾待他不薄,妹媳也待他不薄。
    回想妹媳在信裏寫來的懇切字句,他一個大男人都受不了。
    以前是為了一份結義情,堅持到現在,更多的是不想辜負萬裏外癡心等候的女子。
    他家妹媳娶的媳婦有情有義,他怎麽也不能認慫。
    連月在海上漂,漂得人快要傻了,“我怎麽沒聽見有人在喊?”
    恰是此時一陣海風吹來,黑金刀客掏掏耳朵,掏出一團不知何時塞進來的棉絮,他黑了臉:“嘿!還真有人喊?”
    “義兄!”
    “義兄!”
    起頭是陸漾在喊,到後頭船上海神族的人跟著齊聲喊。
    黑金刀客聽得一哆嗦,一行熱淚差點滾出來:“遠目鏡呢,拿來!”
    “來了!”
    陸漾趴在船沿:“義兄!是我,是我啊!!”
    “好家夥。”黑金刀客吸吸鼻子:“果然是你這兔崽子,你沒死?”
    你沒死實在是太好了。
    他虎目泛淚:總算找著了,當你義兄真他娘的累啊!你家婆娘快催死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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