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近鄉情怯
字數:8528 加入書籤
她反應大得出奇,駭得身旁的堆雪心驚肉跳以為出了大亂子,惶然道:“人、人早就走了……”
“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她素日的冷靜化作飛煙,指尖顫抖,眼睛膠著在薄薄的一頁紙:“是她,是她,她還活著……”
“誰、誰還活著?”寒蟬哆哆嗦嗦問道。
“是阿漾,阿漾還活著,她還活著……”
眾人登時惶恐,怕弄到最後隻是一場空歡喜,而少夫人,少夫人經不起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刺激了。
寒蟬的心哇涼哇涼的,眼神克製不住的有了悲憫之色。
桃鳶抬起頭來,細長的眉揚著和煦的春風:“你以為我瘋了?”
寒蟬嚇得不敢說話,可她的表情已經出賣了她。
她不是“以為桃鳶瘋了”,她是害怕,害怕殘酷的命運再來把人折騰瘋了。
僅憑一紙書信,萬一是有心人的捉弄,不還是空歡喜一場嗎?
她們都希望陸漾活著,但……三年多了。
時光消磨了多少人的奢望。
“莊邊那邊,是誰來送的信?”
“是端硯,門子收到信後指派他來的。”
兩刻鍾後,唯一見過送信之人的門子被京都第一流的畫師包圍,想破了腦袋描述送信之人的麵貌。
畫上的形容幾經修改,終於和那送信來的中年人有八分像,他大聲道:“這就是了!已經很像了!”
上百張畫像分發出去,好在送信之人抵達莊園時已經是黃昏,既然是遠道而來,應當不會急著出城,也就是說人很有可能還在城裏。
京都的夜再次喧鬧起來。
一下子出動好多人,動靜鬧得委實大,沉迷養生打算多活幾十年看曾孫成家的老夫人從淨室出來:“這是怎麽了?鳶兒在做什麽?”
魚嬤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是在找什麽人?”
“找人?”
老夫人披好外衣,才走幾步,桃鳶帶著信前來請安。
“鳶兒,你這是……”
“是阿漾,阿漾還活著,她寫信來了。”
一句話不知劈開多少悲痛的夜,老夫人恍然失神:“阿漾……她、她還活著?”
突如其來的喜訊砸在頭上,知她身體好,挺得過猝然的大喜,桃鳶將信遞給她,使勁按捺下心腔的狂喜:“祖母,您請看。”
那封信攤開,薄薄的一頁紙載山載水,載著沉甸甸的分量順利抵達。
字不多,滿打滿算就四個,一覽無餘的簡潔。
——【等我回來。】
甚至沒有起碼的署名,隻有四個大小一致的墨字。
陸老夫人盯著這行墨字,終是熱淚盈眶:“我的阿乖……沒死?”
“沒死,這是她的字跡,我認得!”
“我也認得,我也認得……”
兩個撐起陸家頭頂一片天的女人說著重複可笑的話,誰也不覺得對方失態,她們眼睛裏小心盛開著笑意,開心都不敢大聲笑出來,唯恐折了福分,阻了那人回家的路。
魚嬤嬤在旁瞅著吧嗒吧嗒掉淚。
若少主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呀。
洛陽城內,陸家拿出掘地三尺的氣勢找人,不到半個時辰,在客棧睡下的中年人被人破門而入拎出來。
“請閣下跟我們走一趟!”
小院燈火通明,中年人誠惶誠恐邁進陌生院門。
“先生受驚了,底下人不知情由,行事莽撞,先生勿怪,老身在這代他們向先生賠禮了。”
“不敢當,不敢當,敢問您是?”
魚嬤嬤道:“這是我家老夫人,陸老夫人。”
“陸?財可通神的陸?”
他看了眼周圍半新不舊的房屋,再看看麵前衣衫華貴的老夫人,心底狐疑,有些話不敢貿然說出口。
門子上前一步:“先生,這是您送來的信。”
看清他的臉,中年人更困惑了——你們有錢人的品味真是好奇怪,放著莊園不住跑這兒做甚?
“我們有些話要問一問先生,還請先生解惑。”
知是陸家人,他不敢拿喬,姿態恭謹:“老夫人但問無妨,在下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夫人看向桃鳶,桃鳶柔聲相問:“這封信,是何人交於先生手,可否形容一番她的長相?”
這問題不難,中年人張口道:“是海神族的族長大人,她隻說姓陸,若我有心回報她的救命之恩,便將此信送往大周洛陽陸家,她看起來很年輕,氣度不凡,生有一對桃花眼,沒事就喜歡撥一撥腰間的算盤……”
半個時辰後他往偏院廂房住下,天明,得到陸家人相送的一包金子離開。
老夫人興奮了一晚沒合眼,到了此時越熬越精神,握著桃鳶的手:“是她,是我的阿乖……”
桃鳶眉眼凝著的冷霜化開,也是笑,哄著老夫人用完早膳又哄她睡下,陸翎牽著妹妹的手蹬蹬蹬跑來:“阿娘!母親要回來了嗎?是真的嗎?!”
“是真的,她要回來了。”
陸綺長這麽大隻在紙上見過她的‘母親’,語氣撒嬌:“母親會喜歡阿綺嗎?”
“會的,她一定會喜歡你的。”桃鳶親親她的兩個女兒,陽光照在她滿有光澤的臉龐,當真應了那句話: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精神了三天三夜,還是堆雪看不過去一個勁勸說,要用最好最光鮮的一麵迎接少主歸來。
這話入了桃鳶的心,此後桃鳶作息規律,在等待中豐盈她的魂魄,好再次驚豔陸漾的眼。
那晚的事成為陸家嚴格封鎖的秘密。
外人隻以為陸家又要鬧出大動靜,誰成想一晚過去,風平浪靜,惹得好多人稀奇。
轉眼已到五月,先後又有幾封信送來,安穩了陸家上下的心。
“阿姐,母親對你好嗎?”
陸綺抬起頭天真問道。
陸翎騎在木馬上:“其實我也記不得了,但好多人都說母親疼我愛我,阿娘也這樣說,那應該是好罷。等母親回來你就知道啦。”
“哦。”
陸綺繼續撥她的算盤。
時光催人老,時光也催促著奶娃娃成為斷奶的娃娃,陸漾出事時陸翎還小,當然,她現在也不大。
而陸綺……陸綺滿月那日迎來的是母親葬身大海的噩耗,懵懂無知的年歲‘沒’了至親。
人乃父母結合孕育出的生命,隔壁小花是她爹和她娘生的,她和阿姐是母親和阿娘生的,曾祖母說,陸家血脈神異,這是尋常人想要都要不來的機緣。
曾祖母的話她有的聽得懂,有的聽不懂,但是……
陸綺撫摸她的小金算盤,聽姨姥姥說,母親打算盤非常厲害!
陸漾人未至,喜訊先攪得一家子骨肉患得患失。
十幾封信堆在一起,桃鳶睡不著的時候會起來點燈翻看,信的內容無一例外都是“等我回來”。
她忍不住想:這人究竟寫了多少封信?
又是多怕沒人等她?
她想著陸漾的模樣,眼眉彎彎。
等待的間隙洛陽忽然起風雨,六月中旬,李氏僅有的皇孫夭折。
幾月大的小娃娃生下來病歪歪的,靠著靈丹妙藥吊著性命,終歸沒等到國師救援,小小的魂靈便已飄過奈何橋。
喪子之痛加身,卻又在這節骨眼發現太子情有所鍾,太子妃披頭散發擅闖皇帝寢宮,字字泣血狀告皇後娘娘謀害皇孫!
那勢頭,簡直是不往陸盡歡身上撕下一塊肉不罷休!
消息不知被誰傳出來,翌日朝堂彈劾皇後的折子堆起來六尺高!
不出兩日,扛不住朝臣壓力和太子妃撒潑,病弱的李諶下旨奪去皇後輔政之權,暫且幽禁福栩宮,等待徹查。
一朝人上人,一朝階下囚。不外如是。
萬丈高的富貴榮華,隻帝王一句話,釜底抽薪,打回原形。
不脫顏穆爾咬咬牙:“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出了那樣的事,她原本打算半年不理睬這人,可誰讓這妖後太慘了,沒做過的事偏被人陷害。
“為何不能笑?又不是今日要被殺頭了,腦袋還在脖子上掛著,就要享受,就要高歌。”
“你多得是莫名其妙的大道理。”
她背過身生悶氣。
陸盡歡笑吟吟的:“你肯理我了?不是說這半年都不想和我說一句話,怎麽現在就——”
調笑的話堆在唇邊,看見不脫小公主冷不防發紅的眼眶,她一怔:“好了,不和你說不正經的了,我……”
“你也知道你不正經?狗屁皇後,流氓!”
“……”
這話說得。
翻舊賬有意思嗎?
放在這兩人身上,準翻舊賬確實很有意思。
她姿態妖嬈,一舉一動帶著成熟女人的狐媚:“我是流氓,你是小流氓?”
不脫小公主唰地紅了臉:“你、你胡說什麽?”
“哦,你不是小流氓,那我怎麽會是流氓?”
左不過是幾月前兩人在床榻親著親著廝混到一處,意亂情迷之中她奪了這小公主的處子之身,小公主也是屬狗的,哭唧唧地破了她的身。
一來一回,她以為抵消了。
卻低估了不脫顏穆爾的氣性。
逗得人臉紅脖子紅,陸盡歡滿意地移開眼:“別擔心,是禍躲不過,早晚會有這一出,說起來我還要謝謝那位太子妃。”
“謝她做甚?”
“你猜?”
不脫顏穆爾氣得磨牙,上來一口咬在她肩膀。
……
“我知道了,退下罷。”
桃鳶輕揉發脹的太陽穴。
“少夫人,少夫人!”
“怎的了?”
“有船,有船來了!”
每日都有負責守在港口的人,一旦看見船隻的影子,急忙稟告主家。
前前後後陣仗鬧得不小,人卻不是要等的那人。
但桃鳶照常起身,帶著女兒,攙扶著老夫人,全家往京都最大的港口守株待兔。
沒人曉得他們在等什麽。
若說是等陸漾,早就死了的人,哪還會涉水而歸?
可要說等旁人,何人能引得陸家擺出如此大的陣勢?
這都第幾回了!
陸家的皇後被幽禁福栩宮,桃鳶是一丁點都不急?
“去看看!”
各家派出盯梢的眼線,眼瞅著要重傷陸盡歡,重挫陸家,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容有失。
“會是阿漾嗎?”老夫人緊張地手心冒汗。
雖說接連收到陸漾的親筆來信,可沒看見人,終究不曉得她是否是真的安康。
蘇偱香被她罵過一頓後很快振作起來,和桃鳶一左一右扶著這位老一輩的‘定海神針’,每每到這時候,艦船還沒抵達,所有人緊張地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也唯有小孩子不懂緊張是何物,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張望。
“大船來了!”
陸翎一聲叫嚷,宛若龐然大物的艦船如飛快的遊魚到達目的地後停下來。
冰藍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飛揚,最先走出來的是一副異域打扮的人,而後才是成群有序的身穿布衣的海神族族民。
近千人列陣恭迎就要耗去不短的時間,逮著這機會陸漾手足無措地看向出口:“義兄,我這樣,我這樣可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
他一個大老粗哪懂得什麽好不好?陸漾問念魚:“我臉黑了沒有?”
“沒有!”
答得太幹脆反而像是謊話。
“你不要騙我?”
念魚眼睛瞬間瞪得比她的還圓:“不敢欺瞞海神大人,但在我心中,海神大人是天下第一美人!”
“……”
沒救了。
盲目崇拜。
陸漾心慌慌,意亂亂,好一頓近鄉情怯。腦子亂糟糟,一會想想祖母,一會又想想桃鳶還有她的寶貝女兒,她擰了擰腰間軟肉,會疼,不是夢!
她是真的回來了,也不知鳶姐姐有沒有收到平安信。
“——恭請海神大人回家!”
千人齊聲,聲震寰宇,看呆了前來看熱鬧的大周百姓。
人群竊竊私語,都在議論是海外哪位大人物造訪。
然聽到那句“回家”,桃鳶呼吸一滯,上前半步。
天色清明,從海麵徐徐吹來一陣風,陸漾身著白金繡魚紋長衣,手持權杖,從容優雅地邁開步。
黑金刀客跟在她後麵悶笑,笑到一半,被莫名感人的氣氛感染,心裏狠狠歎了聲不容易。
來曆神秘的‘海神大人’甫一在人前亮相,桃鳶身子輕顫,拔腿衝過去!
……
三年遲歸,故人歸故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