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曦女神澤世的傳聞伴隨著純白耀影輕鬆完成討伐魔化暗影的消息一起傳回伊蘇塔恩城之際，位於東城區地底的某個研究機構中，露奈亞娜終於結束了大地試煉，從漫長的沉睡當中蘇醒過來。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在試煉中經曆的一切化為古舊的回憶，如潮水般緩緩退回了意識深處，入目所及之處依然是熟悉的泛著白光的天花板，這是紅蠍實驗室內的標配，也是她擁有意識誕生出靈魂之焰那一刻所擁有的第一縷記憶。
    是名為「露奈亞娜」的靈魂，旅途開始的地方。
    她長長的吐了口氣，從實驗室裏簡潔的床鋪上坐起身來，一直懸浮在室內的「鑰匙」，也即是妖靈一族世代守護的「世界樹之心」在這一刻徹底破碎化為星點的齏粉消失在原地。
    約定之人已經完成了試煉，因而為此留下的封印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雖然這位「約定之人」用了一些蒙混過關的暴力手段，然而元素大精靈並非約修婭與焰白那樣覺醒出靈魂之焰與自我意識的存在，不會死認洛德露西婭·梅爾蘭斯的靈魂——它們自始至終給予喜愛與眷顧的，都是誕生於神跡之中的純白靈魂之焰。
    檢測設備傳來滴滴的警報聲，封閉的實驗室大門被打開了一角，露奈亞娜抬起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手持紅傘的天然卷少年，對方穿著不合時宜的雨衣雨鞋，轉著傘慢慢向前走了兩步，沒什麽精神的下垂眼也同樣看著她。
    至少這一次沒有搞突然襲擊。
    露奈亞娜有些自嘲地想，當然這並不是因為實驗者良心發現，而是希望看到她毫無保留地全力發揮，排除一切諸如被偷襲這樣的不利因素。
    畢竟沒有別的方式比一場全力戰鬥的數據更能直觀說明她在試煉中到底獲得了什麽。
    她抬手喚出了墨斂刀，緊接著兩人的身影同時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金戈交擊之聲就響徹了實驗室，這是一間專門用於戰鬥觀測的房間，除了露奈亞娜躺過的那張簡潔的床之外再無其他設施，從天花板到牆壁到地板都被令人不適的純白色包裹——這些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元素晶石，會最大限度地吸收戰鬥中產生的能量，讓觀測對象可以毫無顧忌地放手一搏。
    進入戰鬥中的凜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出手皆是殺招，一點也沒準備對這位老對手留情，他手中的紅傘變化詭譎，令人防不勝防，而一旦露出一絲破綻，在凜這種殺手出身的對手跟前就意味著失去性命的慘敗。
    然而露奈亞娜也已經數次與他交手，不會再吃這些表麵上的虧。凜的武藝認真來講與晨曦女神的「武者之心」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與蘇洛對戰的時候她更依賴與元素精靈的互動，而凜卻是純粹依靠彪悍的身體素質與戰鬥天賦形成了直覺般的動作。
    「武者之心」是源於靈魂之焰深處的戰鬥記憶，作為仿製品的她無法擁有，眼下卻有了可以替代的戰鬥技藝。
    露奈亞娜一刀揮出，向後連縱拉開了與凜的距離，隨後墨斂刀虛空指向前方，不需要任何的咒語與魔法陣，實驗室兩旁純白的牆壁上忽然憑空伸出了六道岩石土柱，全數向著持傘少年湧去。
    凜的神情微微一動，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判斷出自己來不及躲閃，手中紅傘收攏，形成了傘矛的模樣，一擊震碎了其中一道岩柱，快速向著缺口出掠去。
    剩下的岩柱卻就地一轉，像追蹤子彈一樣再次朝著凜湧去，宛如罩下了天羅地網，凜的傘矛如驟雨般疾刺而出，簌簌擊落了剩餘的岩柱，而露奈亞娜已經趁機接近了他，墨斂刀上泛起翠綠的淡光，直直朝著對手要害切去。
    凜縱身一躍避開了墨斂刀的攻勢，刀刃上的綠光卻瞬間伸出了無數藤蔓將他牢牢捆在了原地，露奈亞娜也沒想過能一擊結果這位強敵，準備了無數後手的陷阱等待他一一踩落。
    砰——
    土塊炸裂之後的塵埃大片騰起，幾乎擋住了實驗室內的情況，然而接下來密集響起的交擊之聲足以說明這場戰鬥還遠遠未到結束的時候。
    露奈亞娜手中不斷湧出藤條，岩柱像是無窮無盡般朝著持傘少年進攻，即使偶爾不慎受傷，她也能快速痊愈——在大地試煉中與大地大精靈弗利亞蒂完成契約的她已經脫胎換骨，一躍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受大地係元素精靈眷顧，也是最優秀的大地魔法師之一。
    在兩人戰鬥之時，實驗室外的記錄儀器也在發出密集的聲響，奧萊博士看著不斷跳躍的數據，神色中止不住的興奮，近乎狂熱地親自完成了這一場戰鬥的觀測。
    “無須任何咒語與魔法陣，隻要產生魔法祈願，元素精靈機會不顧一切地幫助她實現——這樣的轉化率，已經可以將她與現在的森青賢者相提並論了吧。”
    “持久戰的話或許會差一點，畢竟那邊是從「塔」裏誕生出來的純粹的元素容器，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種高位生物種，而露娜卻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博士身邊的雷吉諾德露出了讚許的微笑，他眼角那隻蠍子隨著這樣柔和的表情而暫時蟄伏了起來，看向露奈亞娜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件精雕細琢、十分滿意的商品。
    “更何況，這才隻是「第三試煉」而已，博士。”雷吉諾德帶著鹿茸皮手套的十指交疊在身體前方，聲音不疾不徐。
    這背後蘊含的可能性讓奧萊博士更加狂熱，露奈亞娜是第一個即將超越自然奇跡造物「凜」的存在，這意味著他們正在觸及人類的巔峰與邊緣。
    他們在親眼見證「神靈」的誕生。
    轟——
    實驗室內再次發生了激烈的爆炸，這場觀測用途的戰鬥已經在餘燼中落下了尾聲，凜“啪嚓”一聲收起了紅傘扛回肩上，有些不爽地嘖了一聲。
    一旦脫離了戰鬥狀態，他又回到了那個沒什麽精神的下垂眼天然卷少年的狀態，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看向了實驗室外。
    “沒意思，不打了，雷吉。”
    奧萊博士皺了皺眉，也虧得這個名叫「凜」的少年是雷吉諾德的直屬手下兼任貼身護衛，否則他絕對不會允許實驗室裏的觀測對象用這樣輕慢的態度與研究者說話。
    “凜隻是預判到了結局而已。”雷吉諾德似乎看出了博士的不高興，彎了彎眼角解釋了一句，“實驗室內是特別建造的活躍元素精靈的環境，雖然在近身戰鬥的武藝上凜依然要略勝一籌，但再打下去一定是擁有無窮無盡元素魔力的露娜獲勝，他雖然喜歡挑戰強敵，卻對能遇見結果的戰鬥沒有興趣。”
    實驗室的門發出一聲氣密的聲響，緩緩朝兩邊打開來，凜率先走了出來，轉著傘回到了雷吉諾德身後，維特商社的老板低下頭詢問他是否受傷，語氣溫和，比起護衛更像是對待家人的態度。
    奧萊博士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中年貴族的身上，莫名覺得有些諷刺，一手建立紅蠍，為了商業帝國版圖拓張而無所不為的惡魔，居然會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露出這般可以稱得上是溫情的眼神。
    露奈亞娜在凜的身後走出了實驗室，神色漠然地看向這兩個幕後黑手，雷吉諾德抬起手來拍了拍，三聲夾在手套裏的掌聲變成了悶響，突兀地回蕩在實驗室裏。
    “非常完美，露娜，不愧是紅蠍史上最成功的實驗體。”中年男人微微笑著，這是他心情極好時的表現，連帶眼尾那隻蠍子紋飾似乎也變得憨態可掬起來。
    “當你一次又一次帶給我驚喜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在想，當初從朧月森林祭壇裏蘇醒的晨曦女神，真的是你也說不定呢？”
    “那不是最糟糕的發展嗎？”露奈亞娜冷笑了一聲。
    不過在那場祭祀中得到的記憶的確是她通過大地試煉的契機，也是她的靈魂之焰得以真正擁有自我意識的緣由。
    唯有這一點，露奈亞娜慶幸當初在祭壇上蘇醒的人是自己。
    “雖然對剛剛曆經千辛萬苦回到現在的你來說很殘忍，不過眼下的局勢需要你做出下一步決定了哦，露娜。”雷吉諾德並不介意對方的態度，雙手負在背後，慢慢開口。
    “新月聖堂送來的最新消息，第五聖堂騎士拉緹絲·克裏斯·烏蘭達爾及其下屬犀角騎士團已經抵達了伊蘇塔恩，同行的或許還有那位第一聖堂騎士梅爾·蘇安。距離他們發現你在這裏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怎麽樣，要以第十二聖堂騎士的身份跟你的同僚回去聖地嗎？”
    雷吉諾德的聲音頓了頓，帶上了一絲饒有興趣的音調：“另外我還得到了一條有趣的情報，據說「拂曉晨星」的內部出現了晨曦女神澤世的傳聞，是一位有著純白靈魂之焰，僅用了一個水係魔法就秒殺了魔化暗影的冒險者。”
    露奈亞娜抬起了目光，隨即架起胳膊，手中的墨斂刀絲毫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你特地告訴我這個消息，不是已經決定好接下來要做什麽了嗎？何必再問我。”
    “你的意誌也同樣重要啊，露娜。”雷吉諾德露出了一副受傷的表情，讓房間裏這一堆深知他本性的人都忍不住側目。
    “……我會留下來的，在這段可能相遇的時間裏。”露奈亞娜沉默了一下，最終回答道。
    “那就再好不過了。”雷吉諾德笑眯眯地看著她，“在相逢之前的空檔裏，你就好好在這裏休息吧，露娜。”
    “我會負責安排一場能配得上你們的盛大相遇。”
    雷吉諾德說完，右手撫胸，朝著白發的少女行了個冰之境的貴族禮，隨即帶著凜離開了這裏。
    -
    實驗室的大門再次關閉，監測的照明撤去之後，房間內隻剩下一片靜謐的黑暗。
    露奈亞娜坐在唯一的那張簡陋的小床上，單手抱著墨斂刀，眼神沉靜，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片刻之後她抬了抬手，空氣中出現了一圈輕輕的波動，一隻模樣奇特的小家夥出現在前方，身上泛著柔和的淡綠光芒，點亮了少女的臉龐。
    它有一些妖靈族與樹靈族的特征，背後生著纖薄的蝶翼，頭發由細密的樹枝組成，眼睛大而圓，原本應該是俏麗可愛的模樣，此時卻帶著被愚弄的憤怒看向房間裏唯一的人，扭動著小小的身體拚命掙紮著，像是在掙脫什麽看不見的桎梏。
    “嘖，這家夥真是不安分。”一道不屬於露奈亞娜的低沉男音響起，那是闊別許久的魔龍奧茲尼格斯的聲音。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小精靈身上出現了幾道若隱若現的鎖鏈，緊緊將它束縛在原地，被迫聽從眼前之人的魔法祈願。
    “大地大精靈·弗利亞蒂。”露奈亞娜看向對她怒目而視的元素大精靈，目光中並無波動，“不管你願不願意，通過試煉的人是我，你也必須完成與我締結的契約。”
    “放心吧，有我在這東西隻有乖乖聽話的份。”奧茲尼格斯的聲音說道，與此同時弗利亞蒂身上的鎖鏈瘋狂拖動起來，發出叮咣的聲響，它痛苦地細鳴一聲，化為淡綠色的光芒消失在了原地。
    “奧茲，你已經可以說話了嗎？”露奈亞娜將手放在了心口處，那裏回響著兩個聲音，一個來自於她的靈魂之焰，而另一個是寄宿在其中的奧茲尼格斯。
    自京江城一戰之後，奧茲尼格斯的龍體湮滅，隻剩下龍魂回到了契約者身邊，永生之龍強勁的靈魂之焰與契約之力讓他的意識得以留存，隻需要滋養休憩一段時間，就能再次以龍蛋的形態重生。
    然而這個過程對人類來說會稍顯漫長，從數月到數年的時間不等，至少短期之內奧茲尼格斯的意識都隻能待在露奈亞娜的靈魂之焰裏。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奧茲尼格斯的龍魂與露奈亞娜的靈魂之焰深度融合，讓她的精神力強度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在契約一類的魔法中擁有絕對的主動權，即使弗利亞蒂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勁，也無法逃脫奧茲尼格斯的龍魂壓製，被迫與露奈亞娜完成了契約。
    “睡了這麽久，也是時候出來活動一下了。”奧茲尼格斯輕哼了一聲，猶豫了半響，最終還是主動開口關心起了契約者的情況。
    “你呢？剛剛經曆過那種場景就立刻麵對戰鬥，你的精神也快瀕臨崩潰了吧。”
    藏在世界樹之心中的「破碎原野」與他們先前經曆過的「龍血視界」不同，是更加針對靈魂之焰構建的結界，挑戰者隻有精神進入其中，因而奧茲尼格斯與露奈亞娜同行，兩人一起度過了大地精靈的試煉，也看到了封印在試煉中那一段屬於洛德露西婭·梅爾蘭斯的記憶。
    不同於露奈亞娜所繼承的那些悲傷而蒼白的回憶，而是讓那位阿爾加路法聖使仔細珍藏起來的，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彩色瞬間。
    隻是那星點的快樂在回憶之幕的長河中顯得如此渺小而可悲，愈發讓誤入其中的觀測者歎息。
    “不，倒不如說我終於理解了露西婭最後的選擇。”露奈亞娜輕輕搖頭，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放鬆身心讓自己進入能與奧茲尼格斯自由對話的冥想狀態。
    她終於明白洛德露西婭·梅爾蘭斯為什麽會“手刃”魔君，為什麽她所知曉的記憶中隻有聖明，而無魔君。
    因為有關那個人的一切，都是「她」珍藏在記憶深處的，珍貴的彩色畫幕。
    魔君萊德，或許現在也應該叫他司夜。
    腦海中隨之一同變得清晰的，還有第一次見到蓮海聖地裏那位聖子大人的情景。當時對方的威壓過於強烈，她甚至沒能直視對方的眼睛，但仔細回想一下就會發現聖子大人的臉有些熟悉。
    除了瞳色與發色，以及雙方千差萬別的氣場之外，他與那位司夜學士分明長得是一模一樣。
    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聖子大人會擁有那樣無邊無際的浩瀚魔力了，即使是通過全部試煉的純白靈魂之焰，在神代時期也隻是他跟前吉祥物一樣的「阿爾加路法聖使」。
    那是自世界誕生之初就已經存在的，真正的唯一的至高之神。
    是洛德露西婭·梅爾蘭斯曾經未能反抗的命運。
    “你會這麽說，是終於下定決心了嗎？”許久之後，奧茲尼格斯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或許也沒有那麽久，在冥想狀態中的時間流速與外界的體感並不相同，適宜在這裏放鬆精神。
    “……嗯。”露奈亞娜回答道，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墨綠色的眼瞳中閃爍著水亮的光芒，混雜了各式各樣的情感，難以用單一的詞匯來概括，如果非要形容的話，比起最初誕生時的模樣，露奈亞娜現在的眼神無疑更像是「人類」了。
    擁有了複雜的情感，在自我與命運的洪流中掙紮向前，卻絕不會停下抗爭腳步的「人類」。
    最初誕生之時她因為記憶的混亂而陷入無休無止的殺戮之中，隨後被灌輸了北迦龐大的教典記錄，曆經了無數次的戰鬥，最終在經曆過這一切後，她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情感與欲望。
    是足以獻上一生去完成的，能夠放進記憶深處珍藏起來的彩色畫幕一般的願望。
    “你真是……沒想到在見過那樣的記憶之後，你居然會誕生出截然相反的情感啊。”奧茲尼格斯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可置信，“該說不愧是我的契約者嗎？”
    “我可不想被「仇恨」支配的你這麽評價，奧茲。”露奈亞娜垂下目光，淡聲道。
    奧茲尼格斯哈哈大笑，「仇恨」也好，別的什麽令人意外的情感也好，那都是他們所擁有的「自我」與獨一無二的「真實」，是能夠證明某個靈魂之焰曾經存在於世的唯一的痕跡。
    “……既然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做吧。”魔龍笑夠了，聲音也漸漸沉靜下來，帶著難得一見的認真感，“別管什麽北迦聖堂什麽研究所，隻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會成為你最堅實的後盾……作為你曾經陪我大鬧一場的回報。”
    這世間唯有他們能明白彼此不顧一切想要抗爭的東西，對靈魂之焰的自我來說意味著什麽。
    “謝謝，奧茲。”露奈亞娜輕輕勾起了唇角，將手放在了心口處，“……與你的相遇，也是屬於我的一部分「真實」。”
    她再一次於黑暗中閉上了眼睛，呈現在腦海中的畫麵和場景變得豐富起來，蘇洛一行人來到伊蘇塔恩的消息、雷吉諾德與奧萊博士的陰謀、研究所裏關押的實驗體、從大地試煉中提取到的神代記憶……所有的一切混雜在一起，在她終於下定決心的心願中逐漸匯聚，指向了一條漂浮在虛空中的，危險而瘋狂的道路。
    她會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路，即使沒有一個人理解也沒關係。
    而此時此刻身邊竟然不再孤單，或許也是命運交給她的意外之禮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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