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偉厚實的大門向內打開，絲絨的紅毯從腳下一直延伸到聖殿盡頭的禦座前方，蘇洛注視著那個高懸禦座之上的存在，邁開腳步向前走去。
    兩旁跪地的信徒與聖殿騎士的幻影隨著她走過而煙消雲散，當她抵達至高之神跟前時，大殿內已經隻剩她一人，連同延伸的紅毯也消失不見，她的銀甲長靴踏在晶石地板上，清脆規律的聲響回蕩在空曠的殿內。
    禦座之上的神祇垂下眼眸，半透明的羽毛從他身後的白翼緩緩落下。
    他有著曳地的鉑金長發與泛著金輝的綠色眼眸，五官分明與司夜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
    在過往的大部分時間裏，他的麵容在蘇洛眼中都是晦澀而模糊的，是飄渺無上的神性象征，蘇洛已然忘記自己是從何時變得可以看清對方麵貌的。
    聖明看向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少女，微笑著坐直了身體，“能在三萬年後再次見到你絲毫未變的身姿，我是多麽的高興與喜悅啊，我的阿爾加路法聖使。”
    蘇洛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即使此時此刻站在聖明跟前的人是露奈亞娜，他也會露出這樣關懷而喜悅的微笑。
    溫暖與仁慈是靈魂之焰賦予他的底色，他「愛」的到底是世界還是別的什麽，沒有人能知曉。
    但蘇洛能肯定那之中沒有人類。
    在三萬年前作為南大陸守護神的時候，聖明尚且會為信徒提供庇護，然而聖戰之後這漫長的歲月中，他甚至沒有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中，任由星霜荏苒，大陸之上的智慧種族發展出了輝煌的魔科技，又在第二次大荒蕪現象中湮滅。
    他以北迦聖子的身份與作為純白大賢者的司夜同時誕降，隻是為了見證洛德露西婭當初未能做出的選擇，再一次近距離欣賞一番她的掙紮。
    他甚至也不在意蘇洛最後的選擇是什麽，會不會導致大陸之上的文明陷入萬劫不複，否則早在她的靈魂回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時間，聖明就該讓她的刀做好刺入司夜心髒的準備。
    一切都隻是漫長的時光中，這位唯一神找到的些許有趣的消遣而已。
    “你的態度倒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啊，露西婭。”禦座之上的白發青年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緩緩站起身來。
    聖潔柔白的羽翼在他身後展開，仿佛耀眼的日輪，連聖山之巔的風雪亦無法阻擋其光輝。
    “司夜人在哪？”蘇洛看向他，開口說出了見到聖明的第一句話。
    “他在你的埋骨之地。”聖明輕輕笑了起來，赤/裸的足落在冰冷的晶石上，一步步走下禦台，“我沒有囚禁他的必要，眼下他已然失去了魔君的權柄，無論你何時動手，他都不會有絲毫反抗的。”
    蘇洛握刀的手驟然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純白靈魂之焰倏然覆蓋了周身，空曠的大殿內響起了鹿鳴鯨嘯之聲。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確起了不顧一切弑神的念頭。
    聖明卻不為所動，依舊施施然微笑著看她，眼中流露著寬容與寵愛，像是在看自家任性發脾氣的小孩子。
    “你不會向我拔刀的，露西婭，你知道這並不是神明的試煉，我也從未成為你們的敵人。”聖明微笑著說道，目光落在少女翠綠的眼瞳上。那雙從光明之焰中誕生的綠色像大地一樣充滿了勃勃生機，失去了神性的輝光，反而更加鮮活靈動。
    聖明在那雙綠瞳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是與少女如出一轍的白發綠瞳。
    她在凝視自己，並不以朝拜敬畏的心靈，因而神靈的倒影也隻是這世間最普通不過的人形。
    “你認為我是掌控這個世界的神靈麽？不，真正的神是不會有情緒，也不會對個體產生興趣偏好的存在，就像星球本身的蓋亞意識，促進物種進化，任由文明興衰更替，目光與思維都漫長到與星辰同齡，根本看不到其中某個渺小的個體。”
    聖明低聲笑了起來，像是在壓抑某種突然的衝動，“但你的出現讓我產生了好奇。”
    他驀地向著空中張開雙臂，“聖明與魔君是這個世界上誕生的第一簇靈魂之焰，我們隻不過是更加接近永恒的高等生命，就如龍之於人類，人類之於蜉蝣，但我們依然生活在同樣的維度，依然會與靈魂之焰產生交集，經曆離別與相遇。”
    蘇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且不提同源而生的她是否有弑神的能力，單就這一點而言聖明並沒有騙她。
    聖戰之後建立於「斜月平衡」之上的人類文明是依托聖明的存在而生的，這是她必須要做出「選擇」的兩方籌碼，也是聖明百無顧忌的根本原因。
    “你就是那個在萬千交匯中產生的奇跡，露西婭。因為有了你，這個注定走向毀滅的文明才有了「選擇」的機會。”聖明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味那縷純白靈魂之焰誕生的第一個瞬間。
    蘇洛輕輕吐了口氣，目光中的漣漪風平浪靜，“……我還剩多少時間？”
    “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這個世界就會迎來第三次大荒蕪現象。”聖明回過頭，頗有些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光與暗的平衡會在數千年之後再次趨於穩定，回到聖戰之前南北大陸的狀態。”
    他收起了身後由光元素凝聚而出的聖白羽翼，“而如果魔君消失，世界會在你們稱之為「斜月平衡」的穩定狀態中延續，直至百萬年後作為光元素燃燒的我解構毀滅。”
    蘇洛沉默地聆聽著聖明口中驚人的真相。
    “為什麽要露出那樣的眼神呢，露西婭。雖然世人稱我為「永恒的聖明」，但靈魂之焰的燃燒終歸會有盡頭，我會在終點的灰燼中消亡，與星球的壽命相比，所謂的神靈也顯得微不足道，這就是世界最殘酷的真相啊。”
    聖明走到了她的身邊，兩人的目光近在咫尺，相互注視著對方與自己相似的綠瞳。
    他近乎溫柔地伸手撫弄了一下少女白色的鬢發，“那麽，來選擇吧。你深愛著的究竟是這個世界，還是「他」呢？”
    蘇洛在神明的眼中看到了世界的倒影。
    有三萬年前的南北大陸，作為冒險者走過的城市，在深淵中燃起的熊熊戰火。
    也有在聖戰之後分裂的五境，深淵在戰後斷裂，冰與火隔海相望，葉孕育出了新的生命，而掉落的大陸碎片在強風中升上高空，化為浮島。
    她看到朧月森林中的篝火與化為赤色葉妖的森林意誌；
    看到影耀城中潔白耀眼的屋頂，在餐館裏幫忙的煌月兄妹，炎牙沙漠中驚人的古代遺跡，仙人花賭場之下掩蓋的奇美拉在高聲咆哮，沙漠玫瑰的花瓣片片紛飛；
    看到炎龍鬼沼中眼帶燒痕的少年向自己走來，混沌魔龍衝破炎域的封印飛向高空；
    看到東方的明珠玖斕燃起戰火，書塔與樹冠拔地而起，龍吟之聲響徹天地。
    她看到深海之城被暗影侵襲，而後治愈的歌聲帶著嘹亮的戰意綻放出澄澈的輝芒；
    看到無數未曾燃燒的純白靈火湮沒於刀鋒之下，看到起源之焰在狼嘯中再次點燃，看到地上北十字星在嚴寒風雪中展現出的繁華，看到骸骨之中的巨龍索要的籌碼。
    而另一岸，卻是刀鋒刺入那人心髒時顫栗的觸感，還有那隻溫暖的手落在自己頭頂，輕聲對她說不要難過的話語。
    聖明眼中是醞釀了數萬年的期待。
    蘇洛直視著他，未曾有一步後退。
    “還有至少十年的時間，不是嗎？”白發少女微微彎了彎唇角，目光卻是平靜無波的，“在最終之期到來前，我會給出答案的。”
    她再也不想在這厭仄的空間中多停留一秒，轉身離開了聖明的神殿。
    ……
    …
    聖山之巔依舊大雪紛飛。
    紛揚的雪片之間，有花瓣雪白的蓮花在未曾結冰的湖麵上輕輕搖曳，金色的蓮蕊筆直朝向空中，如同一柄沒入雪色之中的鋒利長劍。
    蘇洛站在蓮海前的長廊，注視著於風雪中傲然綻放的冰蓮。
    聖明說司夜在她的埋骨之地，她記得這片隱喻的地點在哪裏。
    在阿爾加路法聖使的靈魂被送往異世界之際，她留下來的身軀化為了水中冰蓮，被釋放的元素大精靈與巨龍的魂契在天災中庇佑了與之有緣的種族，自那以後，凡冰蓮盛開之處皆為聖使的埋骨之地。
    山海之鯨的虛影掠過灰白的天空，蘇洛周身被水元素精靈溫柔地包裹，徑直向著開滿冰蓮的湖麵走去，整個人沒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湖底有著充盈空氣的獨立空間，與朧月森林湖底之下的遺跡頗為相似，四麵都繪有史詩般的壁畫，描繪著創世紀之初到聖戰結束的內容。大約是被護佑著冰蓮盛開的那股力量影響，畫麵與色澤的鮮豔程度比起朧月森林中的那一處都更為完整。
    蘇洛看向了自己手刃魔君的那一幕，目光微微一錯，落在了壁畫之下的學士身上。
    司夜站在一堆骸骨裏。
    黑發的學士安靜地回望向她。
    這座湖底的遺跡也埋葬了北迦漫長曆史中無數殉教之人，這些堆砌在一起的骸骨是如此眼熟，讓司夜回想起了在菲妮絲老師的封印中見過的未來。
    所幸，蘇洛還未在其中。
    兩人遙相對視，司夜微微張了張口，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重逢後的沉默，蘇洛卻已經上前一步，用力抱緊了所愛之人。
    “阿洛……”司夜回抱住她，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少女白色的長發，像是一聲歎息。
    他到底難以開口說些什麽，蘇洛已經找回了作為洛德露西婭的記憶，也見過了聖明，她被推向了世界與他的對立麵，麵臨著與三萬年前同樣的「選擇」。
    “還不到……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司夜。”蘇洛在他懷中抬起頭，翠綠的眼睛裏泛著輕盈的淚光，目光卻十分堅定。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最後向他揮刀而來的洛德露西婭·梅爾蘭斯，但已然陷入瘋狂的聖使沒有這麽清澈的眼神，也從未對自己想要選擇的未來抱有堅定的信心。
    所以他用了一些讓自己沉睡的小手段，將那個讓阿洛崩潰的選擇延後到了現在。
    這一次，她找到自己想要的未來了嗎？
    “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少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巧合般與他的心聲在開端重疊。
    “還有時間……司夜，我們一起去尋找吧。”
    “「選擇」之外的第三種方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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