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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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的, g,你現在這階段還真可以吃點好的,我去年有段時間,想正常吃飯都要擔心體重。”克努特也看了看奶油湯, 粗暴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光頭, 歎了口氣。
    “……上次我扭了腳, 隻是休息幾天,吃的東西就像個減肥少女一樣……”他自己吐槽自己,然後一停, “不不不, 我不是說女人們不好。”這個光頭暴躁老哥,突然大幅度擺著手澄清, 他揉著腦袋歎了口氣。
    阿列克謝知道克努特這種反應的原因,拍了拍他肩膀。
    挪威國家隊女隊的一名種子選手, 兩屆世錦賽金牌得主娜拉.維特魯,和克努特關係很好的前輩運動員,上月剛宣布退役。
    原因是她自己認為:30歲後, 按跳雪運動的苛刻標準而言,她的體重已經失控。再加上挪威女子跳雪內卷,她的後輩一次最佳發揮, 過了100米, 刷新了她在家鄉標準台的最好成績紀錄。
    娜拉.維特魯18歲嶄露頭角,她曾是北歐五國女子跳雪當仁不讓的霸主,巔峰時,幾乎每座知名跳台的女子前三紀錄總有她的一個位置。
    30歲後, 巔峰將過, 維持體重的壓力又大, 娜拉.維特魯出現了焦慮情緒,引發嚴重失眠,無奈采取藥物治療,導致激素水平更加不穩定,再次加劇了對體型的負麵影響。
    她的夢想就是站上奧運賽場,還曾經為了女子跳台項目首次進入冬奧,積極參與和倡議女運動員聯署申請。聯署行動成功了,她自己卻因傷錯過了索契冬奧會。
    她今年,本該在備戰平昌冬奧。
    外人不會知道,一名這樣的運動員,在每個無眠的夜晚,因為體重,經曆的那些抗爭和沮喪、希望和絕望。
    人們隻知道,這位從事跳雪13年的女將,最後平靜地對本國媒體宣布了退役。
    不止克努特,世界範圍內的不少跳雪從業者,都挺為娜拉惋惜,也包括淩放。她的同齡女運動員,依然有不少活躍在世界各大賽事中。後輩裏,也有很多敬重著她。
    娜拉.維特魯,還是淩放在x省省隊那位小師姐阿依努爾的偶像,是她心裏的跳雪英雄。這個剛被列入國家集訓隊女隊考察名單的維族小姑娘,聽說娜拉.維特魯退役的當天,一直沉默。
    自從提到這位前輩,眼看著餐桌上的情緒就稍顯低落。
    阿列克謝努力用大舌音英語活躍氣氛:“g,你先吃。雖然吃獨食遭人恨,但不吃才浪費食物!”
    男運動員在這一點上其實有些客觀優勢,他們體重和體脂受年齡相關的激素影響會小一點。
    但是,不代表能無節製。
    像淩放的師兄馬爾賽那種,過20歲還依然愛吃高糖高脂食品,卻不會胖,連指標都穩定不變的人,屬於吃貨天賦點滿的奇人。
    上天給馬爾賽的天賦點略有些歪,但是很令人快樂。前世,如果說淩放羨慕他二哈師兄什麽,那就是這個了。
    不過今生的淩放還小。
    這一桌四人,喝俄羅斯奶油紅菜湯的主戰力,自然是這個年紀最小、身高在長、新陳代謝最快的中國運動員。
    阿列克謝動作利落地把那份湯換到淩放麵前,克努特還給他搭了把手。
    “嗯!”淩放拿著勺子,認真仔細地享受紫紅色的濃湯——味道是真的很不錯。餐館的手工甜品也好吃,重芝士,口感絲滑口味濃鬱。
    淩放也就頂多再吃個兩年,等身高基本定型、要開始嚴控體重的時候,就算他運動量再大,也不敢這麽吃了。
    少壯不努力吃遍天下美食,老大夢裏饞醒一定後悔!
    清盤之後,阿列克謝談興正濃,想請其他人再去個特色酒吧坐坐。“來嘛,有家我的球隊隊友推薦的好地方,好幾個人都說很棒,我都把它的名字記下來了,不喝酒的話,也有特調無酒飲料和本地貓頭鷹排名第一的咖啡!”他熱情招攬。
    挪威和日本的兩位欣然答應。隻有淩放不行,吃頓飯對他而言就已經夠了,接下來,他隻能拒絕這位俄羅斯朋友。
    阿列克謝他們可以悠閑些,是因為接下來他們要去索契參加世界杯分站,行程也就在俄羅斯境內。浩二也隻打算直接參加冬青奧。
    可淩放行程緊張,他們一行人要趕當天的航班,在法蘭克福轉乘前往奧斯陸。航班不多,如果耽擱了,就要改到在莫斯科轉乘,需要多等九個多小時,浪費寶貴的賽前休息時間。
    起飛時間是下午6點,淩放已經沒空再停留。
    這一世,他比前世早許多入行,也在日本、俄羅斯分別拿到了洲際杯銀牌。但淩放還是不太滿意自己的成績。
    出國拿到首個第一名,是在去年。德國夏季杯之前,他在北美訓練,順便參加了北美青少年杯大獎賽——
    那比賽整體競爭水平一般,出色的競爭者也就一兩個,確定走職業道路的都到不了十個人。
    在淩放看來,那裏的大部分選手還不夠成熟。他真是為多跳兩回人家的跳台去的。
    北美青少年大獎賽是個人賽,贏了按名次分獎金,沒有授金、銀、銅牌的儀式。獎金也不多,在美國和加拿大的高中和大學裏,這種比賽是很大的加分點。
    但淩放又不在那念書,對他而言,拿了冠軍卻沒有獎牌,多少有點不得勁。
    淩放望著飛機舷窗外,被火紅的夕陽鑲了一圈金邊的雪白雲朵,他想:嗯,那塊雲彩真的好像在太陽底下瘋跑的愛可……
    同時又盤算著:這麽說來,他這一世,更早地走上了職業道路,卻還沒在國際賽場拿過一塊金牌呢。
    主觀來講,淩放和葉飛流已經做了在冬青奧上衝金的一切努力;客觀來講,他現在骨架都不算發育完全,夜裏偶爾還因為長個頭和倒時差就小腿肚子抽筋,在青少年組高手雲集、主要競爭對手們平均比他大兩到三歲的冬青奧上,想拿冠軍,變數確實很大。
    因此,淩放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在冬青奧前的這三站洲際杯裏,拿下一枚洲際杯金牌。
    洲際杯隻是fis的二級比賽,淩放明年起就會主戰世界杯,不會再怎麽參加洲際杯。不過,人家大小也是有塊牌子的。
    出國門一趟,還是盡快有點收獲落袋,心裏才踏實。
    6小時後,淩放一行人在深夜抵達奧斯陸,葉飛流安排他第二天好好休息,隔日好參加洲際杯奧斯陸分站賽。
    跳台滑雪洲際杯,奧斯陸站。這一站,按教練組分析,競爭情況還不太明朗。
    因為瑞典的三個新秀小將,組團過來了。他們都是已經入選瑞典國家隊的隊員,號稱是瑞典新一代的“三劍客”,一起行動的時候走路都帶風,領頭的青年,看別的選手裏基本沒有北歐國家來的,連下巴都微抬呢。
    北歐這幾個國家的青訓,肯定都比中國強得多,淩放對他們說來,目前頂多是個“值得關注”的新人而已。人家看氣勢,就像是要來包攬前三金銀銅的。
    不過,淩放休息了一整天,時差也倒過來了。他覺得自己狀態還不錯呢,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洲際杯是抽簽決定第一跳的出場輪次,然後第二跳再按成績倒排。
    淩放初始發揮就不錯,第一跳,他以超過暫列第二的瑞典三劍客之一的距離分,獲得了全場最高分!
    有希望!
    第二跳,按成績排下來,淩放最後一個出場。
    前一位剛才的分數就和他咬得很緊,這次跳躍也接近hs線了,發揮比剛才還好。
    淩放站在跳台上,也能夠看到前方選手的本輪跳躍最好成績線,他在心裏估摸了一下,覺得還是有把握能超越的。能不能在奧斯陸拿到他的第一塊洲際杯金牌,就看接下來這一跳了。
    淩放輕輕呼出一口氣。
    教練台給了他出發旗語,淩放果斷鬆手。
    風從耳邊掠過,發出尖銳的嘯鳴。
    他急速接近起跳點,憑借抵達那一瞬間的感知和判斷——蹬台!
    “很好!實打實的一下!”站在教練台上注視著他的葉飛流目不轉睛,對並肩站在身邊的方唐說。
    方唐用力點頭。
    這次起跳很不錯,再就是飛了。
    淩放目前的核心力量水平,還是比同台競爭的歐美運動員略弱了些,因此,他飛行階段哪怕用足了當前能掌握的技巧、身體控製都精準到位了,也還是比較吃狀態。
    在空中,身體關節和雪板的任何一個細微角度變換,都可能導致最終落點相差十幾米,這是決定成績的關鍵階段。
    “……今天飛行狀態很不錯,繃得住、也放得開啊!”方唐也專心注視著空中的少年說。
    今天奧斯陸天色陰沉,跳台滑雪場還在山上,天空顏色灰撲撲的,像蒙著一層暗色濾鏡。中國少年,穿著一身白底、帶著橙色v字圖案的國家隊連身跳雪服,在空中劃出了一道亮眼的拋物線。
    “……糟了!”葉飛流一抬手,猛然開口。
    方唐先是錯愕了一下,隨即也意識到了原因——他的額頭,突然有幾絲微弱的涼意。
    不錯,就是這麽巧。
    淩放第二跳最後一個出場。他出發前,一切看起來都十分正常,葉飛流這種老手,加上方唐這種學術派青年助理教練,倆人一起看風場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賽事方和裁判組,也並沒有得到過天氣會有問題的通知。
    但這或許就是大自然的奇詭之處了。
    距離淩放鬆手出發僅僅過去了不到四秒鍾,少年此刻,剛剛躍起,他身在80米高空——
    滑雪場的上空,飄雪了。
    雪還不大。細碎的雪花撲簌而下,在教練台上,連人的頭發都沒法打濕,如果是平時遇到這樣一場雪,大家可能連傘都懶得打。但是……葉飛流皺緊了眉頭。
    跳雪運動員在空中時速可以高達90公裏每小時!
    雪花會變成雪粒,在高速向前飛行的過程裏,源源不斷撲打在運動員麵部裸露的皮膚上。
    高空高速,在迎風的身體略微一歪都會墜落的時候,突然被搞這麽一下子,運動員會收到什麽樣的影響,是未知數。
    方唐輕聲念:“淩放……”
    裁判組那邊,主裁判也神情嚴肅,在緊急和其餘裁判商量情況。
    小雪花在增大,半句話間,落在人額頭的雪花,就已經不是沾上就沒了。
    葉飛流和方唐的心都揪了起來,連賽場工作人員都陡然嚴肅,在用對講機說著什麽。
    那麽,此時此刻,空中的那位感覺如何呢?
    ——他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反而覺得,這一跳很爽嘛!
    天地間一片晶瑩潔白。
    灰白天際和雪白大地之間,無數小雪花兒飛舞著,撲打在他的臉頰上,冰冰的,因為速度快,就會激得皮膚微刺微癢,還別說,其實挺能調動情緒!
    淩放的飛行動作,一點都沒有變形。
    他調整、落地、慣性滑行、停止。一氣嗬成,這才眨眨眼,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一跳的落點。
    如他所料,成功超越前一位的最好成績綠線,穩住了上輪第一的位置!
    等到他和葉飛流、方唐碰頭,方唐忍不住興高采烈地抱抱淩放。
    “今天太棒了小放!”
    葉飛流反而若有所思,“嘖嘖嘖,孫總教練私底下感歎你是個雪娃,就是說你太喜歡雪,喜歡到快和雪融為一體了啥的。我那會兒還嫌棄他用的這些個詞實在是老土。但這麽一看還真挺……”
    ???
    等一下,誰會想要被叫什麽雪娃啊!
    淩放用眼神傳達了嚴重的無語和不滿,葉飛流被徒弟瞪到舉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方唐在邊上忍著笑,推推淩放,“好了好了,別理他了!快去準備領獎!”
    瑞典三劍客裏的“老大”和“老二”分別拿到銀牌和銅牌,最小的那個運動員,剛好和淩放同齡,排在了第四,隻能旁觀隊友領獎。
    頒獎儀式後,他還被隊友招呼著,遲疑地走過來,一同恭喜淩放。
    隻是看了看淩放的金牌,這位少年運動員,居然忍不住哭了出來……
    給外人的觀感是:包攬前三的計劃沒有成功,但是好歹兩個隊友有獎牌,他什麽也沒有,接受不了?
    三劍客的“老大”和“老三”正好是有血緣的堂兄弟,當哥的就習慣般地用胳膊肘杵堂弟:“拉森……你能不能稍微控製一下,起碼在公共場合,你得看著男人些吧?”
    那邊的小運動員,看今天比賽的冠軍淩放注意到自己流眼淚了,又被堂哥數落了,急著想說話解釋,卻恰好一抽噎,還沒說出來。
    膚色有些蒼白的少年羞窘得漲紅了臉,簡直想縮進地心裏!
    “老大”倒也不是心思壞,他還幫著跟淩放切換成英語解釋:“抱歉,我弟弟他其實是……”
    淩放對他們三個,尤其對最小的那位搖搖頭說:“沒什麽,我知道的,有些人體質特殊,情緒稍微波動就容易引發抽噎和流淚,這是有身體上的原因的,並不代表什麽性格問題。”
    那少年擦著眼淚看向淩放,很感激:“我確實……”他說不下去了。
    淩放平和地跟他對視,認真地說:“這是生活上的煩惱,並不影響跳雪,”他想了想又加上:“你以後,會很好。”
    瑞典是冰雪運動比較發達的北歐國家,但是,和挪威和芬蘭相比起來,下一代跳雪人才有些斷層。據淩放所知,今天這裏的“三劍客”,等升入成人組後,能在國際賽場上有一席之地的,反而會是這位老三,拉森.博格。
    因為有著稍一激動就會直接掉淚這個毛病,拉森的性格從小就特別內向,也怕和人交流。他真正開始參加正式比賽都很晚,目前都沒怎麽離開過北歐。
    拉森認真地盯著這個第一次見麵這樣勸慰自己的人。社恐少年難得這樣直視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因為想記住這張他不熟悉的、亞洲特征的麵孔。
    “謝謝你g……”
    淩放搖頭示意這沒啥。拉森還想和他再說些什麽,就被來找淩放的中國教練打斷。
    “——淩放,時間緊迫,沒別的事兒咱們可就該撤了哈?”
    這才剛剛領完金牌,都還沒空回味呢,方唐就來催行程,“快哦,今天能正常參加頒獎就不容易了,再拖下去,怕錯過航班!”
    淩放匆匆與“三劍客”告別,跟著方唐和葉飛流離開。
    一行人早就定好了下一站趕往芬蘭的機票,還是往返機票。
    淩放在芬蘭有兩個比賽,在不同城市。賽後得再從芬蘭折返,回到挪威,參加這個冬天最緊要的重頭戲——冬季青年奧運會。
    雖然冬青奧很重要,但是葉飛流和淩放也不想浪費半個冬季賽季,純用來做賽前的準備訓練。
    雪上運動依賴的自然條件比冰上運動多了不少,各項目的冬季賽季日程,都相對集中。
    職業跳雪運動員在冬日,行動軌跡基本能在歐洲北部的上空飛出一個蜘蛛網來。
    中國弱勢項目運動員實現彎道超越的一個傳統做法,就是以賽代練。這樣的忙碌,也是淩放前世巔峰期的常態。
    比起前世,他這個冬天走的地方算少的。
    奧斯陸的這場冬雪,還真下了起來。而且,越下越大。
    前往機場的路上,車窗外已然漫天飛雪,有些影響道路能見度。
    葉飛流坐在前排,和司機低聲討論,神情有點凝重。他通過後視鏡瞥了一眼抓緊時間、抱著抱枕打盹兒的小徒弟,把聲音壓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