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地成仙？”皇甫夫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默默看了煥娘幾眼，神色逐漸堅定了起來。
    於是，江停雲就知道, 她心動了。
    就像江停雲預料的那樣，她並非不知道功德對修行者的重要性。
    隻是煥娘的人生太苦了，而她這個祖母又從盡見過維護之責，愧疚憐愛之心迅速占據了上風，以至於忘記了更多。
    若認真論起來，煥娘落得如今的下場，跟皇甫夫人的關係其實不大。
    按照皇甫夫人的說法, 在江停雲出生那一年她就已經閉關了，而那個時候, 煥娘還沒有出生。
    而且，按照何家即將斷子絕孫的命數來推算，皇甫夫人很可能根本想不到, 何三郎竟然還會有孩子。
    雖然這是她的一麵之詞，但從她麵對煥娘時，那真心實意的愧疚，江停雲可以斷定，在這件事情上她並沒有說謊。
    饒是如此，麵對命運如此悲慘的孫女, 皇甫夫人心裏還是充滿了愧疚。
    如今既然有機會讓孫女修成鬼仙, 她又如何會不心動？
    反觀煥娘，她對成仙之事, 就沒什麽執念, 順其自然得多。
    “我隻是想讓我娘能過好日子, 不要因為她是個寡婦就被人欺負。能不能成仙, 我不在乎。”
    她之所以這麽容易滿足，主要是她的起點太低了。
    和從前那悲慘的日子一比，如今過的對她來說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不會挨餓不用受凍，也沒有一個一回家就隻會打罵她的父親。
    更重要的是，江停雲的存在，很好地彌補了她自幼缺失的，來自男性長輩的關愛。
    隻要現有的不再失去，成不成仙對她來說，真的不重要。
    江停雲欣慰的看著她，循循善誘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雖然你現在還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但不代表以後沒有。
    這世間有許多女子，有著和你母親同樣的遭遇，她們也需要人解救和引導。
    煥娘，雲哥希望你在有餘力的情況下，也能夠去幫助這些人。”
    他就是想讓煥娘多多積累功德，在修成鬼仙時，能依靠功德扛過雷劫的考驗。
    畢竟，煥娘身上，還背負著弑父的因果呢。
    江停雲引導煥娘行善，是帶有明確的功利性和目的性的。
    或許會有道德高尚的人來指責他，但他自己卻覺得這並沒有什麽好指責的，至少煥娘會真的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蒲先生通過聊齋《考城隍》一篇，闡述了自己的治世觀點：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意為惡，雖惡不罰。
    這是最樸素又最理想的大同之世，是讀書人對這個世道的最高期望。
    但飯還是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現實就是，如果太過要求道德的高尚，反而會讓在實際行為上積德行善的人變少。
    關於這一點，江停雲還是更讚同儒家的老祖宗——孔老夫子的觀點。
    孔老夫子通過“子路受牛”和“子貢讓金”這兩件事，教導他的學生，不能為了自己的名聲和道德標準，阻斷了別人行善受賞的道路。
    因為並不是每一個家庭，都像子貢家裏一樣，出得起贖金又不差那點賞金的。
    對於子貢而言，金錢的作用遠遠比不上名聲。
    但那些為了賞金而贖回魯國在外為奴的人，其行為就不值得肯定了嗎？
    江停雲不知道，原作者蒲先生的價值觀，會不會成為聊齋衍生世界的普世價值觀。
    反正他自己是堅持：論跡不論心，論心無聖人。
    再說了，這個世界可不是單純的聊齋世界，除了聊齋還有紅樓。
    雖然曹先生的行文更加高雅，但他賦予紅樓世界的普世價值觀，卻樸素多了，也接地氣多了。
    縱觀紅樓全文，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無論是世外仙姝的林妹妹，還是山中高士的寶姐姐，都明白一個道理：嘴上說得天花亂墜，都不如多給下人幾個賞錢。
    無論是寶姐姐還是林妹妹，在賞賜賈家仆人時，都不曾吝嗇過。
    眾釵與寶玉結詩社，這個活動高雅吧？
    但他們的錦心秀口再高雅，不還是得有王熙鳳這個不通詩書的大管家，來自財政上的支持？
    就算兩方天道融合一下，煥娘帶著目的性的積德行善，也肯定會有功德降下。
    煥娘和那些受她幫助的人，等於是各取所需，又何樂而不為？
    不過，這中間的複雜道理，就不用給煥娘這個小丫頭說透了，以免影響了她還未成熟的心性。
    煥娘順著江停雲的話沉思了許久，重重地點了點頭，“雲哥，我願意幫助她們，願意幫助天下所有被欺壓的女子。”
    “好，不愧是我妹妹，真有誌氣！”江停雲撫掌大笑。
    笑過之後，他又道：“既然妹妹立下了這樣的大誌向，我這個做哥哥的也不能吝嗇，我就給你一點財政上的支持吧。”
    說完，.52ggd.他揚聲喊林動取來筆墨紙硯，揮手寫下了一個製造玻璃的方子，遞給了皇甫夫人。
    “相信有夫人出麵操持，也不必擔心會有人仗勢搶奪。我這裏隻有一句話叮囑夫人，還望夫人務必謹記在心。”
    皇甫夫人不以為意的接過那方子，一邊看一邊隨口道：“江公子請講。”
    江停雲正色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給對方提供財力支持時，需要酌情酌量，最好是能教會她們一項養活自己的技術，不要一謂地給錢。”
    “江公子放心，這點分寸妾身還是有的。不過……”皇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地問，“江公子給的這個方子，真的能造出通透無瑕的琉璃？”
    方才她不知道這方子是幹什麽的，所以才漫不經心，看了江停雲寫在前麵的介紹，饒是她早已修成狐仙，也不由大吃一驚。
    這個時代的琉璃為什麽珍貴？
    還不是因為都是純天然的，總量稀少，質地通透的更是鳳毛麟角？
    哪像後世，再通透的玻璃，如果不能防窺防爆，大家連拿來糊窗戶都嫌棄。
    無論什麽時代什麽東西，都是以稀為貴。
    當然，稀飯除外。
    總之在這個時代，如果能批量造出晶瑩剔透的玻璃，那真就是製造了風口，哪怕是一頭蠢豬，也能趁勢飛起來。
    江停雲點了點頭，“絕對保真。反正方子已經在夫人手裏了，是真是假，夫人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皇甫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歉然道：“江公子恕罪，妾身並非不信任你，隻是一時有些吃驚。”
    這樣一筆肉眼可見的財富，哪怕她這個狐仙也不能不動容，江停雲卻毫不在意就給了她，怎能不讓她吃驚？
    江停雲忽然把臉一板，“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方子當然不是白給的。”
    皇甫夫人緊張了一瞬，卻又驀然放鬆了下來。
    有要求，這才正常。
    隻聽江停雲道：“我雖然是個男子，卻也有許多女性親屬。她們的風姿氣魄個個不輸男兒，卻因生而為女，便背了原罪。”
    他深深地看著皇甫夫人，語氣裏含著別樣的危險，“正所謂拿人錢財，與人解憂。夫人若是收了我這個方子，就得替我排憂解難。”
    皇甫夫人瞳孔一縮，忽而長長吐了一口氣，再次對江停雲正式施禮，“江公子君子坦蕩，卻是妾身小人之心了。公子放心，這個方子妾身收了。”
    江停雲看似提出了要求作為交換條件，實則還是無條件資助她們，讓幫助天下苦命女子，以積累功德。
    從這一刻起，她因當年之事對天下男子產生出的偏見徹底消散，心境上遺留的裂痕也瞬間圓滿，功力更上一層樓。
    這就是意外之喜了，皇甫夫人眉梢帶笑，決定將自己的餘生都奉獻給這項給她帶來福緣的事業。
    煥娘不知道他們兩個在打什麽啞謎，她疑惑的左右看了看，還是決定不理皇甫夫人，迫不及待地問江停雲，“雲哥，我現在需要做什麽？”
    江停雲笑了笑，柔聲道：“你現在還小，連正確的是非觀都沒有建立，這件事還需夫人來做個先行者。至於你嘛，這幾年就跟在我身邊，從讀書明理開始。”
    無論什麽年代，想要快速充實自己，讀書無疑是最好的捷徑。
    隻不過這個時代的書籍珍貴，並不像後世一樣，無論哪個網站都能買到心儀的書籍。
    “讀書？雲哥，你要教我讀書？”煥娘簡直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杏眼中有渴望也有忐忑。
    讀書這種燒錢又費時的雅事，是她從來都不敢想的。
    想到前世的義務教育，再看看激動不已的煥娘，江停雲有些心酸，故意板著臉說：“怎麽，你還想逃學不成？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從前我讀過的書，你必須挨個背下來，再原原本本地吃透了。若不然，我認得你，我手中的戒尺可不認得你。”
    煥娘“噗嗤”一笑，對著江停雲盈盈一禮，“日後，就勞煩先生教誨了。”
    皇甫夫人冷眼看著，見江停雲對煥娘是真心實意的好，心中對江停雲的認可達到了十分滿意。
    日後若是這江公子有需要，她必定赴湯蹈火。
    想到這裏，她微微一怔，突然記起自己此來的另外一個目的。
    “對了江公子，妾身眼下就有一樁功德，還需江公子相助。”
    江停雲疑惑地問：“不知是什麽事，竟連夫人也束手束腳？”
    皇甫夫人道：“若是妾身一人也不是辦不成，隻不過此事牽連到了許多凡人，若有官府相助，也能為妾身省去許多麻煩。”
    “願聞其詳。”江停雲更疑惑了。
    皇甫夫人一個狐仙，什麽事還能難得到她，得要凡間官府相助？
    不過這也證明了，皇甫夫人這個地仙並不是平白來的，日常絕對沒少積累功德。
    皇甫夫人道：“妾身已經打探清楚，後日午時，將有一艘貨船在江都碼頭靠岸補給。而那貨船之中，藏有十七個被拐賣的孩子。”
    “什麽？”江停雲豁然起身，又驚又怒，“又是人販子？”
    想到長生的遭遇，江停雲就對那些喪盡天良的畜生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天下所有的人販子都繩之以法，送到京城去千刀萬剮。
    他深吸了一口氣，揚聲喊道：“林動。”
    “誒，表少爺有什麽吩咐？”一直後在船艙門口的林動聽見召喚，風一樣衝了出來，神色有些不善的看了看皇甫夫人，“表少爺，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小人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能讓人欺負了您。”
    江停雲道：“明天一早，就讓舵手調頭，咱們回揚州。”
    “啊？”林動一呆，“表少爺，您怎麽突然又改主意了？”
    先前不是還歸心似箭，急著回家拜見母親嗎？
    江停雲沒有多說，隻是正色道：“人命關天，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聽他這樣說，林動神色一凜，也不再多問，“表少爺放心，小人明日一早，就吩咐人掉頭。”
    這時，皇甫夫人問道：“江公子就不怕妾身是胡說八道的嗎？”
    江停雲道：“小生相信夫人的品性，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皇甫夫人微微一笑，也端正了神色，“江公子如此信任，妾身必然不會辜負。”
    第二天一早，大船緩緩掉頭，到了黃昏時分，重新返回了江都碼頭。
    因為來不及寫信通知，林家自然沒有派人來接。
    不過有林動這個管家之子一路相隨，再加上江停雲在這江都縣待的時日不短了，自然沒有不長眼的敢來找茬挑釁。
    他們很快就返回了林家，在賈敏的驚愕中，把林如海請到了書房。
    “姨丈，人命關天，這一次外甥又要麻煩您了。”
    見他說的鄭重，林如海急忙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半路上又回來了？”
    最近他也很忙，大鹽商黃家與另外幾家生了齟齬，他正忙著暗中操縱，或派人挑撥離間，或當麵做和事佬，實在是有點抽不開身。
    江停雲就把自己昨夜遭遇狐仙，而狐仙告訴他，明天中午會有一艘裝著被拐孩子的貨船，停靠江都補給的事說了一遍。
    “狐仙？”林如海皺眉看著他，“你不是說，這些神神鬼鬼的，都到不了你麵前嗎？”
    難不成，這兩個是隔著三丈遠相互喊話？
    那畫麵太美，林如海隻是想想就不由嘴角抽搐。
    江停雲解釋道：“我最近修習了一種能收斂氣息的神通，如果不刻意把氣息外放，那些鬼狐還是能近我身的。”
    如今他可是隨身養著鬼仆呢，萬一把煥娘給物理度化了，他不得後悔死？
    “原來如此。”林如海點了點頭，“如此說來，那真是個狐仙不是個騙子，人販子的事也是真的了？”
    江停雲道：“千真萬確。不如我把那位狐仙請來，姨丈再詢問一番？”
    林如海點了點頭，“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不過。”
    他自然是相信江停雲的，但對那突然跑過來，把這個消息告訴江停雲的狐仙卻不怎麽信任。
    萬一那狐仙是在利用他這外甥呢？
    在林如海眼裏，江停雲固然聰慧，卻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被人坑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個時候，就輪到他這個做長輩的幫孩子把把關了。
    江停雲也不敢耽擱，立刻念咒召喚皇甫夫人。
    一團鵝蛋大小的紅光穿窗而入，進了書房之後陡然散開成一團紅霧，在紅霧也散去，便露出了裏頭穿著錦繡華服的婦人。
    林如海長到這麽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才總算見識到何為“錦繡嬌容，金珠美貌”。
    饒是他並不好美色，也不用微微晃了晃神。
    待他反應過來之後，神色微微一凜，急忙收攝心神，對這位狐仙多了幾分警惕。
    雖然他不知道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但這種蠱惑人心的能力，總是讓他這種官場老油條忌憚的。
    官場之上步步殺機，有時候稍稍一個晃神兒，就能讓自己一家子，甚至自己一個黨派，都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位夫人，聽我那外甥說，夫人告訴他，明日午時在江都靠岸的一艘貨船上，會有一群被拐賣的孩子？”
    皇甫夫人眼中閃過一抹興味，初步認可了林如海的品性，正色道：“千真萬確，妾身萬不敢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沒錯，剛才那一瞬間，她故意對林如海施展了初級的狐族魅惑之術。
    如果林如海是個好色之徒，肯定會中招。而一般連這種初級魅惑之術都抵擋不住的人，心性都不怎麽堅定。
    而心性不夠堅定的人，就算一開始品性端正，也容易為外物所引誘，做出許多不倫之事。
    皇甫夫人之所以要管這件事，本意是想送恩人江停雲一場功勞，自然要慎之又慎。
    如果因為錯信了一個林如海讓這件事出了差錯，不但會影響她報恩，更可能會害了那十幾個被拐賣的孩子，這就是她的罪孽了。
    兩人各懷心思，造成的結果卻是皇甫夫人認可了林如海，林如海卻對她的品性產生了懷疑。
    不得不說，這無常的世事，有時候真讓人哭笑不得。
    林如海不動聲色地問：“不知夫人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線人可靠嗎？那船上有多少人手？其中又有多少是人販子的同夥？又有多少和人販子相互勾結？”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讓皇甫夫人有些頭暈，但還是一一回答了林如海的問題。
    說實話，她能把這些問題細致而完整地回答出來，還得感謝黃九郎的栽培。
    如果不是當年因為過於信任黃九郎，栽了個大跟頭，隻怕這一次，她還會因為自信於自己高強的法力，而忽略了這些細節。
    吃一塹長一智，果然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