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甄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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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因著幼時經曆坎坷, 性子比黛玉更加敏感,也更明白林如海肯教導他讀書,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或許也是唯一的機會。
等他再大一點, 會更加明白, 這是一場怎樣的機遇。但如今雖然隻是懵懂, 卻也在潛意識裏明白:要努力,不要被拋棄!
因而,他見自己讀書的進度總是跟不上姐姐黛玉, 心裏十分著急羞愧, 此時被表哥考校, 他心裏更是卯足了勁, 想要好好表現一番。
但有時候就是這樣, 越是心裏著急提氣, 就越是會把事情弄糟。
長生就是因為太想好好表現了,反而導致心裏緊張,頻頻出錯。
他都快急哭了。
——我這麽笨,表哥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老師是不是也不願意再教我讀書了?姐姐會不會嫌我笨, 不跟我一起玩了?
就在這時, 他頭頂一暖, 有一隻溫柔的大手輕輕撫摸他的發頂。
下一刻, 他就聽見表哥誇讚道:“你從啟蒙開始,到現在才三四個月,就能記住這麽多, 真不錯!”
長生眼睛一亮, 隻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 猛然抬頭,眼巴巴地看著江停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明晃晃地表露一個意思。
——表哥,你說的是真的嗎?
江停雲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於讀書一道,你已經是個天才了,我有許多同窗,幼時啟蒙都比不上你。”
見長生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自信,江停雲才又道:“不過,我也勸你一句,不要把你姐姐當成追趕的目標。若說你是天才,那她就是個妖孽級別的天才,咱們一般人,根本比不了。”
長生歪著頭想了想,問道:“表哥也比不了姐姐嗎?”
江停雲想了想自己前世上幼兒園的時候,誠懇地點了點頭,“比不了,這種妖孽,怕是五百年也出不了一個。”
聽說表哥也比不上姐姐,長生這段時日集讚的自卑一下子就沒有了。
姐姐那麽聰明,比不了就比不了吧。
這些東西他本來就會,等江停雲再考他的時候,由於他心態放平了,自是對答如流。
黛玉在一旁拍手讚歎,賈敏也跟著誇了兩句,把長生激動得臉頰通紅。
等考完兩個小朋友的功課,天色也不早了,賈敏還把江停雲安排在他日常住的院子裏,催促他趕緊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江停雲正在練功,林如海就派人喊他一起出門。
他知道肯定是為了人販子的事,也不敢怠慢,洗漱之後,換了出門的衣裳,就趕緊與林如海匯合。
兩人一起去了知府衙門,談知府就在衙門等他們。
就談知府所說,他昨夜便已經派人暗中在碼頭埋伏,今日隻等皇甫夫人描述的那艘船靠岸,就能立刻把整艘船控製住。
三人匯合之後,就到了碼頭對麵的一家酒樓。
平日裏,這家酒樓來往的人,多半都是來迎接坐船過來的親眷的,人流量極大。
三人為了不打草驚蛇,都穿的便服,隻做尋常客商,包了一間推開窗就能看見碼頭的雅間。
臨近中午的時候,江麵上突然起了一陣大霧。
雖然此時已經是霜天時節,但大中午起霧,還真是平生僅見。
談知府心中一動,“莫不是皇甫夫人的手段?”
昨日皇甫夫人離去之時,親口說了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林如海也道:“我看也是。”
在濃鬱的霧氣中,突然有一艘棕色軟帆船緩緩靠岸。
水手拋錨之後,那船上的人就陸陸續續走了下來,其中還有一二十個麵有菜色的孩子。
如果走近了仔細看,就能看得出來,這些人都眼神都很迷蒙,顯然是神誌不清。
聽從談知府的命令,早就埋伏在附近的一眾衙役都蒙了。
——他們什麽都還沒幹呢,這些人怎麽都來自首了?
還是江停雲反應最快,提醒道:“談世伯,是不是先把這些人都抓了再說?”
“對,先抓人。”談知府吩咐一旁的吳同知,“把這些人全部帶回去,容後再細細審問。”
“諾。”吳同知應了一聲,急忙下樓,招呼那些衙役拿人。
等那船上所有人都被鎖拿之後,江麵上的霧氣才慢慢散去,客商往來也慢慢恢複了絡繹之景。
既然人拿住了,接下來自然是要回去審案。
臨走的時候,談知府下意識往江麵看了一眼,隱約看見一個身著彩繡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江心深處。
他猜測那就是皇甫夫人,便遙遙拱手致謝,想到如斯佳人卻與自己無緣,心頭難免悵然。
但悵然歸悵然,佳人再美,也比不上眼前的拐賣案,談知府很快便調整好的心態,專心審理拐賣案。
一直到了知府衙門,那群人才猛然驚醒過來,但此時再想狡辯,已經晚了。
談知府特意請了自己夫人出來,把那群孩子領走,先讓他們吃了點心,安撫了一番,才溫柔地細細詢問。
談夫人告訴他們,那些人販子已經被官府緝拿歸案,他們已經安全了,又柔聲問他們還記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裏,父母是何人?
這些孩子的平均年齡都在十歲以內,有些已經被拐出來好幾年了,當時年紀又小,根本不記事;有的卻才剛拐出來不久,對家裏的事還記得清楚,見這位夫人這麽溫柔,就把自己還記得的都說了。
這下就好辦了,既然這些孩子還有記得自己父母親人的,那人販子所說自己是他們親爹娘的事,也就不攻自破。
和談知府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談夫人也是有些審問技巧的。
有時候審案子嘛,不必非要直通通地去問。
特別是這些被拐賣的孩子,必定遭受了不少人販子的毒打。人販子肯定也威脅過他們,不許說他們不是親生父母。
談夫人如果直接問他們,是不是被拐來的,條件反射之下,這些孩子肯定不敢說實話。
但她換個問法,隻說人販子已被繩之於法,讓這些孩子誤以為人販子已經招供,再問他們父母家人是誰,他們自然就肯說了。
那些還記得自己親人的,談知府就從府庫裏出了銀錢,專門派了信得過的人送了回去。
至於那些已經被拐了好幾年,早就不記事的,談知府也有些犯難,隻能往附近州郡都發去文書,托同僚們查看一下,當地有沒有被拐走還沒找到的孩子。
送走那些孩子時,江停雲也去了,他無意間瞥見,其中有個小姑娘,模樣生的得十分伶俐。
更重要的是,這姑娘眉間一點胭脂痣,極有特色。
他突然心中一動,想起了曾經看過的紅樓原文。
“這位姑娘,你是不是姓甄?”
那小姑娘看起來六七歲,比黛玉要大好幾歲,膽子卻比黛玉小多了。
見江停雲專門來問她,小姑娘下意識地瑟索了一下身子,連連搖頭,低著頭不肯說話。
談知府和林如海對視了一眼,都不做聲,看江停雲如何處理。
江停雲知道,她這肯定是因為挨打挨的多了,心裏害怕的緣故,心下十分憐惜,聲音更加溫柔了。
“小姑娘你別怕,那些人販子已經被大尹抓進大牢裏了,隻等秋後押解京城,就要當眾問斬,他們再也不能打你罵你了。”
聽見這話,小姑娘才怯生生地抬起了頭,細聲細氣地問了一句,“真的嗎?他們不會再打我了?”
敢情江停雲說了那麽多,她就隻聽見了最後一句。
“當然了。”江停雲肯定地點了點頭,又回身指著談知府,“你看,那位就是咱們揚州大尹,這可是位青天大老爺。你有什麽冤屈都要跟他說,他一定會替你做主的。”
小姑娘歪了歪頭,怯生生地看了談知府一眼,帶著疑惑小小聲地問:“哥哥,什麽是揚州大尹啊?”
看著小姑娘大大的眼睛裏純然的疑惑,江停雲微微一怔,這才反應過來:這姑娘自幼便被拐走,這些年跟在人販子手中也是不見天日,對於一些常識肯定是不懂的。
他沉吟了片刻,找了一個小姑娘能聽懂的說法,“大尹就是知府大人,是揚州府最大的官,專門打壞人的,你有什麽委屈都跟他說,他幫你收拾那些拐你的人。”
聽了許久的談知府也適時上前,柔聲道:“沒錯,小姑娘你有什麽委屈,都跟下官說,下官替你做主。”
“我……我……”晶瑩的淚珠在小姑娘眼眶裏打轉,她抽搭了許久,才哽咽著說,“他們打我,不讓我跟他人說他們不是我親爹娘。我一跟別人說話,他們看見了就會打我,還不給我飯吃……”
小姑娘說話不清不楚的,但談知府見的事多,已經聽明白了。
這些人販子專門挑那些年紀小,又長得好的孩子偷偷抱走,從小就打罵他們,餓他們,讓他們聽話。
偶爾他們還會故意放鬆看管,讓這些孩子和別人接觸一下,回來之後就以他們和人亂說話為由,變本加厲地毒打他們一頓。
如此這般,時間一長,這些孩子本能就知道,如何做才能少受罪少挨打。
記得原文裏寫過,香菱跟著薛家人到了賈家之後,無論是誰問起她幼年的事,她一律回答不記得了,可見這些人販子的手段。
如今小姑娘被拐走才兩年多,膽氣還沒被徹底磨平,再加上江停雲又說得信誓旦旦,她才敢斷斷續續把自己的遭遇說了出來。
林如海心下不忍,歎息了一聲,對談知府道:“此時還要麻煩談兄出手,幫這孩子找到家人了。”
談知府點了點頭,柔聲詢問小姑娘,“好孩子,你是不是姓甄呀?”
小姑娘仔細想了想,遲疑地點了點頭,“我依稀記得,從前聽見有人喊我爹做甄老爺。”
談知府看了江停雲一眼,見他點了點頭,便柔聲讓人領著英蓮小姑娘回後宅,交給夫人安置。
“林兄,雲哥兒,咱們到後衙去談。”
江停雲一聽就知道,這是要問問自己,到底是怎麽知道那小姑娘姓甄的。
林如海有些擔憂的看了他一眼,見江停雲笑得淡定,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果然,進了後衙之後,談知府便問他,“雲哥兒,你是怎麽認識那小姑娘的?”
江停雲道:“實不相瞞,小侄學過一些望氣之術,看出那小姑娘頭頂有一股白氣,隱隱飄向蘇州方位。
前兩年,我家裏的仆人到蘇州進貨的時候,帶回來一則奇聞,說是一戶姓甄的人家,因隔壁寺廟炸供不慎,一場大火破人亡。
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家裏唯一一個女孩兒,在上元夜被拐子抱走了。男主人因受不住接連的打擊,跟著一僧一道出家去了,隻剩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靠針線勉強維持生計。
據我家那仆人說,當地人都知道,那甄家走失的女兒,眉間有一粒胭脂米痣。
這種種巧合加在一起,小侄才敢大膽猜測,不想果然是的。”
因為這個世界本就不科學,對於江停雲學過望氣之術,談知府也沒有懷疑,隻是捋著胡須感慨地點了點頭,“看來,是天意叫她們母女團聚。”
至於跟著僧道出家的甄士隱,談知府頗為看不上眼,“這世間總有些男子,沒本事贍養父母妻兒,便以看破紅塵為借口,以出家來逃避責任。這種人,談某恥與之為伍。”
對於談知府的觀點,江停雲深以為然。
當年看紅樓的時候,江停雲也承認,論文筆之幹練、論敘事手法之繁複精巧,論文辭之優美,《紅樓夢》遠超另外三大名著。
可是,對於作者字裏行間表述出來的出世思想,他卻不敢苟同。
隻不過,當年他讀紅樓,為的是應付考試,也就沒想那麽多。
他是再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穿越到紅樓世界,跟這種思想來個現實碰撞。
但不管怎麽碰撞,對於這種以逃避為解脫的思想,他是永遠都無法認同的。
林如海也搖了搖頭,臉上滿是不讚同的神色,“若是世人都像他一樣,遇到點事就避世出家,隻怕這天下就要大亂了。”
就比如他們這些當官的,旁人隻看到了他們的風光無限,卻隻有身在其中的才能明白,何為在其位、謀其職、擔其責。
若他也如那甄士隱一般沒有擔當,也不能在這巡鹽禦史的位置上坐這麽久。
難道他不知道這個位置不好坐,他長久的占著不挪窩,會遭受各方疾恨嗎?
但聖人將這個重任交付給他,就是信任他的能力。
他也隻能鞠躬盡瘁,盡量在各方尋找平衡,每年收到足夠的鹽稅,以緩解朝廷的財政壓力,方不辜負信任聖人的拳拳之心。
“不說他了。”談知府不願意在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轉而詢問江停雲,“雲哥兒,你那望氣之術能不能也看看其他孩子,至少看看他們老家都是哪裏的,下官也好定點派人去探查。”
江停雲鄭重點了點頭,“世伯放心,小侄必定竭盡全力。”
他也想幫那些孩子盡快找到家人,讓他們重享天倫之樂。
他讓談知府吩咐衙役,把那些沒不記得自己家人的孩子一個一個領進來,用望氣之術探尋他們的歸處。
常言道:落葉歸根。
無論身在何方何處,是為官還是做宰,等一個到了生命的盡頭處,心頭最大的念想就是回家,回到故鄉去,葬在祖墳裏,不至於成為孤魂野鬼。
因而,人的魂魄天生便是向往故鄉的,這也間接影響了代表人自身氣運的歸處。
不過,江停雲的望氣之術剛學了沒多久,隻能辨出大概的方位,最多具體到某個府,再精細就不行了。
他心裏覺得十分愧疚,談知府卻覺得他已經幫了大忙,對他連連誇讚,更是讓江停雲連道慚愧。
等所有孩子都辨認完之後,江停雲請求談知府,允許他把甄家英蓮帶回去。
這都是小事,談知府大手一揮,就讓他領走了。
出了知府衙門之後,林如海才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雲哥兒對這位甄家小姑娘,似乎格外在意。莫不是這位姑娘身上,還有什麽特別的?”
“不錯,是特別。”江停雲道,“特別可憐。她爹出家去了,她娘投奔了娘家。但娘家父兄拿了他家的餘財,卻還嫌棄自己親女兒吃白飯,整日叫她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做針線度日。”
林如海皺了皺眉,“這世間竟有這般不慈的父母?”
江停雲道:“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像姨丈這樣的慈父,自然理解不了那些畜生的想法。”
平日裏林如海時常教導他禍從口出,讓他在言辭上多多修持己身。
但此時此刻,林如海卻連聲附和,“畜生,的確是畜生!簡直豬狗不如!”
此時此刻,不用江停雲多說,林如海也知道他為什麽要帶走甄英蓮了。
有這樣的外公與舅父,隻怕甄英蓮被送回家之後,也避免不了被外公賣掉的命運。
有甚者,那姑娘小小年紀便生得眉清目秀,頗有幾分人才。
如果那封家的老畜生想多得些銀錢,少不得會將她賣給那些養瘦馬的。
真到那個時候,這姑娘一輩子都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