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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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醫頭發花白,哪裏還顧得上行禮,幾乎是被吳克善和滿珠習禮連拉帶拽的拖進了皇太極的帳篷。
皇太極上半身赤裸,除了手臂上血肉模糊的傷口,肩背上也有幾道皮開肉綻的劃傷,先用烈酒衝洗傷口,再撒上草原上特製的應對狼毒的藥粉。
寨桑貝勒站在一旁,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都覺得頗為不忍,蒙醫剛處理完了傷口,便急得拉住他疊聲詢問,
“怎樣了,大汗身上的傷可有大礙?”
蒙醫連連搖頭,
“首領放心,這藥是應對狼毒的奇藥,傷好之前不要碰水,切莫動武拉扯傷口,大汗肩背上的傷都是不礙事的,就是……唯有手臂上這一道咬傷有些嚴重。”
聽到這裏寨桑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那該如何?”
皇太極向來以奇偉之力著稱,能挽四石的硬弓,若真在科爾沁傷到了持弓的手臂,整個科爾沁恐怕都難辭其咎。
“左臂被狼牙咬穿,有些傷到了筋脈,傷好之前並不能看出日後會不會影響行動……”
說到這裏,蒙醫抬頭看了一眼皇太極的臉色,又急忙低下頭去,立刻補充道,
“不過隻要精心養護,多進些生筋養骨的滋補之物,想來也是沒有大礙的。”
大夫的話向來要往嚴重了說,這蒙醫能說出來想來沒有大礙,應該也算是有著九成把握,隻不過顧及皇太極的身份,不敢把話說的太滿。
皇太極深知這些大夫說不出口的話,隨即鬆下心來,反而轉過來安慰寨桑,
“些許小傷,既然蒙醫說了不礙事,寨桑貝勒也無需自責,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查清楚,那狼為什麽隻圍著海蘭珠的馬。”
聽說皇太極受傷的消息,眾人匆匆趕來,站滿了一整個帳篷,哲哲麵上滿是心疼之色,而科爾沁大妃卻有些魂不守舍。
果然是治療狼毒的奇藥,藥粉敷上去傷口頓時止住了血流,皇太極由著蒙醫為自己的傷口纏上布巾,目光將帳篷裏的眾人大略打量一番,笑道,
“既說了不礙事,也不必都圍在這了,本汗稍微休整一下,稍後親自去看看那匹馬。”
待到方才圍滿帳篷的人離去,海蘭珠手指虛懸在皇太極已經被包紮好的傷口上麵,並不敢觸碰,輕輕問道,
“很疼嗎?”
帳篷中沉默良久,安靜的隻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直到海蘭珠通紅著一雙眼看過來,顫聲又問一遍。
皇太極卻突然笑起來,拿那隻沒受傷的手去拉海蘭珠,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將兩人十指交握,
“我方才在想,該說疼還是不疼,說不疼更能顯得出我的英雄氣概,可說疼能換你心疼我,好像怎麽說都不太虧?”
海蘭珠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種時候仍然有興致開玩笑,隱忍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大顆的淚水滴落,在衣袍上洇開一片深色,
“大汗萬金之軀,怎能為了我身涉險境……”
皇太極及時止住她的話,仍是有些調侃的意味,
“嗯,你說的在理,那就罰蘭兒在傷好之前親自照顧我。”
方才在狼群之中皇太極奮不顧身的樣子早已讓她心神緊繃,又乍然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她一顆心又酸又脹,揪著發疼。
海蘭珠一直知道自己的身體孱弱,此生與練武無緣,卻從沒有一次這般痛恨過自己不能像草原上其他那些女孩一樣,同樣挽弓拔刀站在他身邊。
即便不能與他並肩作戰,最起碼也能保護自己,不至於讓他分神。
“莫哭了,要被蘭兒的淚水淹了,”
皇太極溫柔拭去她的淚水,三分無奈,其餘皆是寵溺,
“若到了危急時刻都不能保護心愛的女子,還要我們這些男人做什麽,蘭兒沒有受傷,我便最高興了。”
“我身強體壯,運氣也好,在戰場上都次次平安,這點傷算什麽,睡一覺就好了。”
他輕鬆的活動身體給海蘭珠看,好像全把剛才那蒙醫的話當了耳旁風,被海蘭珠緊張的捉住手臂,不許他再亂動。
皇太極笑著閃躲,順勢將人摟進自己懷裏,顧及著他身上的傷,海蘭珠並不敢再動,兩人就這樣靜靜擁抱了一會兒。
靜默許久,皇太極下巴抵著海蘭珠的發頂,突然坦誠道,
“方才嚇死我了,還好蘭兒沒有受傷。”
年少時他也不是沒有在草原上獵過狼,年輕氣盛時赤手空拳的與猛獸搏鬥更不算少數。
隻不過那狼衝著海蘭珠撲咬過來時,皇太極是真的害怕了,什麽也顧不得,隻想把她護在自己身後,不被傷到分毫。
海蘭珠毫發無傷,方是長生天垂憐的大幸。
方才亂成一團,海蘭珠身上的衣服還沾著血跡顧不得換,皇太極為了方便裹傷,上半身便沒穿衣裳,現下看著海蘭珠笑道,
“蘭兒先換了衣裳,待會兒幫幫為夫,稍後我們一起去看那匹馬。”
.
心知那傷口血腥,不便讓小孩子看見,多鐸帶著平安,索性沒有跟進去,兩人直勾勾的盯著那匹白馬,不叫任何人靠近一步。
“十五叔,”
平安仍有些回不過神來,前世他近距離的麵對猛獸都是在動物園裏,坐在被層層鋼鐵護欄框住的觀光車裏遠遠望見一眼,即便是親眼見到了,也並沒有什麽實感。
獵狼搏熊聽起來精彩,若真發生在自己身邊,可真是一點都不好玩,他方才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我阿瑪不會有事吧……”
“嗐,男人受點傷算什麽,戰場上刀劍無眼,可比這幾匹狼厲害得多……”
多鐸把他逮過來胡亂揉搓一頓,語氣雖然故作輕鬆,心裏卻有點拿捏不準,但想想皇太極這些年在戰場上的戰績,又覺得是自己杞人憂天了。
若能被幾頭狼輕易重傷,皇太極也別當這個大汗了,他斬釘截鐵的安慰平安,順便也說給自己聽,
“你阿瑪厲害著呢,莫怕!”
馬臀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血液在雪白的毛發上蜿蜒開一串鮮紅,駿馬有些不安的用前蹄刨地,不停的打著響鼻。
平安蹲在馬頭的位置,
“十五叔,我心裏還是覺得不踏實,要不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多鐸心說我倒是想去,我倒沒事,就是怕你看見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晚上做噩夢。
他呼嚕一把平安圓腦殼,
“再等一會兒吧,剛才你阿瑪說讓看住了這匹馬,看來是這馬身上有問題,咱們一起看著放心些。”
話音剛落,他抬頭一瞧,幾個漢子鬼鬼祟祟的湊過來,看著馬的人也要保持一定的距離,連自己和平安都小心著不湊上前,這幾個人怎麽上來就要牽馬?
多鐸當即一聲大喝,
“幹什麽的!”
剛才多鐸和平安都蹲著,湊過來的幾個人可能是沒有看見,多鐸一出聲把他們嚇了一跳,連已經牽住的馬韁都丟了。
其中領頭模樣的人反應很快,立刻點頭哈腰地朝著多鐸滿臉堆笑,
“十五爺,我們看著吧,您帶著小阿哥也受驚了,快去休息一會兒吧。”
“那倒不用,爺沒事,小阿哥也沒事。”
多鐸對這些人不算熟悉,也看不出麵生不麵生,隻是命令是皇太極下的,就算是他親哥多爾袞現在來牽馬都不行。
事情是在科爾沁出的,馬是他們從盛京帶來的,在尚未查清原委之前,多鐸怎麽可能把這匹馬輕易的交給科爾沁的人。
“你們退後,離遠一些。”
聽見多鐸這樣說,那幾個人倒也沒有強求,諂笑著連連答應,往後退了幾步。
隻要無人湊近就好,多鐸正待轉回身,突然感覺平安拉他的袖子,他彎下腰去,聽見平安輕聲道,
“十五叔,扣住他們。”
平安方才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就一直在注意這幾個人的行為,趁著那個領頭的和多鐸說話,幾個人還不死心,悄悄的伸手想去摸馬背,好在這馬不喜被外人觸碰,踢踏著四蹄躲開了。
敵眾我寡,其他看守馬匹的人又都是科爾沁的,多鐸同樣在平安的耳邊放輕聲音,
“我就一個人,你算半個,他們有六個,我怎麽扣呀。”
眼看著幾人轉身就要離開,多鐸又不頂用,平安當機立斷,
“你們幾個別走,過來陪我玩!”
他還沒有這樣說過話,頤指氣使的話被他說出來也軟綿綿的沒有力道,為首的那個男人陪著笑臉,
“八阿哥,我們幾個粗手笨腳的,怕碰傷了您,待我們回去叫幾個女奴來陪阿哥玩。”
“不行,就要你們!”
平安一邊說話,一邊對著多鐸使眼色,接收到他的信號,多鐸連忙幫腔,
“啊……啊啊對,就聽八阿哥的,八阿哥讓你們怎麽玩就怎麽玩,哪有你們討價還價的份兒,都過來!”
平安和多鐸站在一側,而另外幾個科爾沁的人站在馬的另一側,隔著這匹不知道潛藏著什麽陰謀的白馬,竟然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僵持感。
他們站著不動,那幾個來牽馬的人也站著不動,臉上的笑容慢慢垮下去,多鐸就算再遲鈍此時也覺出不對勁來了。
隻是……科爾沁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皇太極在科爾沁受了傷,原因未明之下,他們竟然還不知道要把馬牽到什麽地方去。
包庇?
還是今日發生之事分明就是寨桑故意的?
他的手摸上了腰側的刀,把平安推到身後悄聲囑咐道,
“待會兒如果打起來了你就趕緊跑,一邊喊一邊跑,找你阿瑪去,這一路上任何人都不要信。”
好在還沒等對方有所動作,正在僵持之際,滿珠習禮從遠處跑過來,大老遠就揚起聲音,
“原來你們在這裏,倒讓我好找!”
他跑到多鐸身邊,麵色全無異常,
“大汗和阿布一會兒就過來,你們在這裏正好。”
多鐸神色緊繃,不動聲色的後退一步,與滿珠習禮拉開距離,朝著麵前的幾人抬了抬下巴,
“你認識他們嗎?”
“誰啊?”
滿珠習禮順著多鐸指的方向看去,這幾個人很麵熟,好像是科爾沁大妃身邊的人,但是他又覺得並不常見到他們,有些猶豫,
“你們是……伊吉身邊的人嗎,怎麽到這邊來了?”
見到滿珠習禮,為首的男人帶著幾個手下走過來,緊繃的僵硬神情鬆弛下來,笑道,
“正是,大妃聽說這馬身上可能有些異常,我們兄弟幾個都是養馬的好手,大妃特意讓我們過來幫著看看,許是方才言語上衝撞了十五爺,讓十五爺有些誤會。”
滿珠習禮點點頭,
“哦,那你們也站遠些,等會兒若發現了什麽,一並跟阿布和大汗交代。”
說話間皇太極和寨桑貝勒已經到了近前,隨著二人步入,親衛嘩啦啦湧入,將他們一群人連人帶馬圍住。
皇太極來了,多鐸心裏也踏實些,不必再緊繃的盯著科爾沁幾人的動作,隻是他回頭往身後一瞧,哪裏還有平安的影子。
平安噠噠噠跑回他爹身邊,並不湊近,隔著一步遠的距離,仔仔細細繞著皇太極轉了兩圈,方鬆了口氣。
行走沒有任何異常,也不需旁人攙扶,雖然身上還縈繞著一點淡淡的血腥氣,但看著也沒有麵色蒼白,氣喘籲籲,平安放了心,他爹身體真不錯啊!
鬆的這口氣聲音有些大,踏實下來的表情也太過明顯,皇太極略微驚訝,
這是,被這個小家夥關心了嗎?
頭次體會到這種被這麽大點的小孩關心的感覺,皇太極頗覺新奇,他伸手揉了一把平安的腦袋,甚至破天荒的解釋了一句,
“阿瑪沒事,到你額吉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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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溫順的站在中間,可能是人多加劇了它的焦灼,四蹄把地麵的泥土翻出一層濕潤的深色。
草原狼極聰明,它們沒道理放著一旁無主的馬匹不去捕食,而盯著皇太極拿刀擋在前麵的這匹馬不放。
總不該是看著這匹馬膽子小,便欺負它吧。
對於狼群皇太極了解不深,便去詢問旁邊寨桑找來的幾名獵戶,
“狼在捕食時會有偏好嗎?偏好脾氣溫順的母馬,或者是白馬?”
雖然這樣問著,其實他自己也覺得不可能,幾名獵戶同樣搖頭,
“回稟大汗,狼群向來喜歡捕食落單的野物,像馬這樣身材高大又四蹄健壯的,若不是到了深冬雪厚,實在找不到食物的時候,恐怕都不會冒險一試,今日之事確實有些奇怪。”
來時吳克善已經簡略跟他們解釋了,幾人也覺得皇太極在部落外麵受到狼群攻擊,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冬日裏可能會有狼群來偷羊吃,可如今更是到處都好找食,野兔黃羊滿地跑,狼群沒道理來攻擊人的。”
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皇太極身上的咬傷也確實是狼群所為,這倒難住他們了,雖然被吳克善叫了過來,但幾人著實是幫不上什麽忙。
“好,本汗知道了,多謝。”
既然問題不是出現在狼身上,那就是馬有問題,皇太極點點頭,將目光重新移回白馬上。
他正打算吩咐親衛把這馬身上的所有東西都解下來一一查看,還沒來得及張口,突然覺得有人在拽他的袖子,這樣矮的力道,除了平安不做他想。
於是皇太極先低下頭,想看看這小家夥有什麽話非要現在說。
平安很小心的避開了皇太極受傷的那隻手臂,拽的是他右邊的袖口,聲音很輕,
“阿瑪,馬背。”
馬背?
馬背上若有問題自然就是馬鞍了,雖然不知道平安為什麽突然這樣說,還偷偷摸摸的,但皇太極還是決定照他說的做,就算沒發現什麽,再檢查別的也就是了。
沒有吩咐任何人,皇太極親自動手,一把掀掉了馬背上的鞍子。
幾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間,他唇間溢出一聲冷笑。
怪不得狼群發了狂,馬鞍上被人塗抹了血液,不知道是人還是牲畜的,藏在底部不易發覺,底下的氈毯也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幼狼皮。
為了再跟獵戶確認一下不是他自己的臆斷,皇太極扯下那塊褐灰色,沾染著斑斑血跡的皮毛。
太陽雖然已經落了山,但現在的天還亮著,血跡在馬鞍底部凝結成暗沉的黑紅色,仍然能看得十分明顯。
皇太極轉身便走,自然有機靈的親衛托著那隻馬鞍跟在他身後。
“能看出來這是人還是牲畜的血嗎?”
寨桑皺著眉,同樣蹲在那隻馬鞍旁邊,詢問那幾名獵戶,
“怎樣,能看出來嗎?”
人和牲畜的血液都是鮮紅色的,凝結後呈現一種暗沉的黑紅,並沒有太大的分別,幾人拿水稍微化開了一點,湊上去聞,隻能確定說不是羊血或馬血。
皇太極又拿出手中握著的那半張被裁剪的四四方方的皮毛,
“那能看出來這是什麽東西的皮嗎?”
盡管已經被裁剪得失去了原本的特征,但經驗豐富的獵戶還是能一眼認出來,這是幼狼的皮毛。
毛皮軟而絨,不如成年狼的毛皮有光澤,也沒有長出那些半截黑色的硬毛,多是一些柔軟的短絨毛。
“這是幼狼皮……”
“幼狼?”
寨桑驚愕的重複一遍,
“怎麽會有人去掏狼崽子呢?”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萬物有靈,人不淩弱,獸不欺幼,不掏狼崽子是草原上人們的共識。
皇太極退開幾步,並不願意再看這些東西,
“那這些塗抹上去的血跡也是狼血吧。”
毛皮都是幼狼的,那血跡自然也不做他想,幾名獵戶彼此對視一眼,點點頭。
幼狼不比成年狼,比兔子大不了多少,成年狼體型大,藏不住,若聽說誰家獵回來一匹狼,整個部落的人都要去看看,可若是掏一窩狼崽子,就是在自己帳篷裏剝了皮,也能不被人發現。
不知道是誰這樣殘忍,不僅生剝下狼皮,還將狼血塗抹在馬鞍下害人。
草原狼嗅覺驚人,等到外出捕獵的成年狼群回到洞穴,發現一窩狼崽不翼而飛,循著氣味便可找到幼狼的蹤跡。
可若是找不到幼狼,還聞到了血腥氣和人的味道,等待他們的自然是狼群瘋狂的報複。
這狼群已經不知道在部落外潛伏了多久,今日才終於抓住機會,不管不顧的便撲上來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