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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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守歲, 過了子時,宮宴終於散席, 依例是要去老汗宮祭祀, 一隊車馬早已在大清門前等待,貴族宗親各自上了馬車,漢臣們則可以各自回家了。
因為去年出了刺殺這樣大的事, 沿路跟隨的親衛都比去年翻了倍,諸位宗親貝勒仍是騎馬,也頗為默契的各自帶了兵刃。
一路向老汗宮行去, 馬車排列也需依照女眷們的品級,國君福晉因病休養, 連除夕宮宴也沒能出席, 去老汗宮祭祀自然更不能成行, 走在最前的馬車就變成了海蘭珠的。
平安與母親同乘一輛車, 依舊掀開旁邊小窗的簾子, 對著外麵熱鬧的街道探頭探腦。
盛京寒冷,冬季時常落雪,今日也是如此, 雪片紛紛揚揚的從天穹上落下, 將地麵蓋得白茫茫一片, 幹淨得叫人不忍破壞,連踏上的馬蹄、車轍印都有些不合時宜。
海蘭珠望著窗外的雪景, 微微歎了一口氣,
“瑞雪兆豐年, 希望來年能有個好收成。”
人的希望總是美好的, 但這兩年來天公不作美, 時常降下災害, 莫說是關內幾乎顆粒無收,關外的農田也大量減產。
幸而依山傍水能得些漁獲,還可以去山林間捕些野物來補貼口糧,關外百姓的日子還勉強過得去。
平安默默趴在窗沿上沒有吭聲,明末小冰河期溫度驟降,災害隻會一年多比一年,豐年隻不過是人們的美好願景罷了。
關內去年推廣了番薯種植,勉強緩解了饑荒,局勢目前尚且還可以控製,等再過些年小冰河期溫度觸了底,連年災荒民不聊生,多地農民便要起勢,亂世裏百姓的日子隻會更為艱難。
他也隨著海蘭珠歎了一口氣,隻盼著春天能快些到來,暫存在多鐸莊子裏的那幾枚番薯能多發些新芽,種過了這一季,種薯的數量也該能翻了翻。
老汗宮前燃著無數的火把,明亮的火光讓一切陰影都無處遁形,幾乎每隔五步遠就有一名佩刀侍衛,密密麻麻的將此地守衛起來。
平安被抱下馬車,拉著海蘭珠的手一同步入正殿。
祭祀年年都沒什麽新意,隻不過今年輪到平安時,皇太極突然上前一步站在了他身側,輕輕將平安往前推了推,
“去給你汗瑪法再磕個頭。”
這些禮儀平安並不太懂,皇太極說什麽他便照做,兩人便再次一同祭拜了天命汗和愛新覺羅氏的先祖。
除了最開始讓他磕頭,皇太極一言未發,底下的宗親們即便心中有所猜疑,也不便提到明麵上來問。
豪格瞧著這一幕,也是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不知父汗到底是什麽意思,隻得落寞的退到一旁。
祭祀過了祖宗,還需趕緊回宮去,晨起還要祭拜薩滿大神,今年祭祖順利,回到汗宮時辰尚早,天色還是黑沉沉的。
諸位宗親貝勒一同跟隨到大清門前,再各自回府休息,然後再過不了兩個時辰,諸位貝勒還要同去清寧宮西側神堂祭神。
這時間說來寬裕,但若是想尋隙休息,還是有些不足的,恐怕剛合上眼睛便又要起身,多鐸夫婦便跟著多爾袞一同回了十四貝勒府,待會兒收拾齊整,便再一同入宮。
達哲年紀小,已經同多鐸成婚一年了,如今的年歲卻還沒有當年布木布泰嫁來盛京時的年紀大。
布木布泰有時看著她也覺得她頗為可憐,科爾沁大妃此生都難以再離開草原,她鑄成這樣的大錯,即便她們日後再回科爾沁探親,也不會再與科爾沁大妃相見。
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妹妹也不是她真正的親人,整座盛京城裏她唯有多鐸一人可以依靠,多鐸又是一副少年心性,恐怕不懂得如何疼惜福晉。
方才在宴席上,自己同姐姐親親熱熱的坐在一處,達哲隻能睜著雙眼睛可憐巴巴的看著,倒叫她同海蘭珠都覺得於心不忍起來。
科爾沁大妃固然有錯,達哲畢竟年紀還小,不似她額吉,既然已經嫁給了多鐸,也沒必要再拿她母親的錯處疏遠她。
所以布木布泰笑著將達哲叫到身邊,故意稱呼她道,
“姐姐站得這樣遠,莫不是日後不打算親厚我的孩兒了吧?”
達哲嘴笨,頓時羞紅了臉,一時不知該先詢問她的稱呼,還是辯解自己並沒有這種意思。
布木布泰隻是名義上假稱為自己的妹妹,不說年齡,輩分也比自己大上了一輩,怎麽能叫自己為姐姐呢?
“不,不是的……”
“不是就好,”
布木布泰親熱的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高聳的腹部,繼續同她玩笑,
“你這個做嬸母的,若是得空也來府上多走動走動,別隻有十五弟帶著你才肯過來,好像我是什麽吃人的老虎似的。”
她這樣說,倒叫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達哲的臉蛋更紅了,多鐸走到達哲身側,也是笑道,
“嫂嫂饒了她吧,我福晉臉皮薄,你這樣說她更不好意思了。”
往日裏達哲也知道自己母親做了錯事,不敢再親近海蘭珠和布木布泰,比起之前也常常進宮的多鐸,自己同兩位姑姑倒還不如他同兩人親近,布木布泰突然的示好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多虧了多鐸過來解圍。
科爾沁大妃做那兩樁錯事時,多鐸恰好都在場,弄得他也不敢跟兩位嫂嫂說達哲同她母親不同,隻好不時寬慰達哲。
今日不知為何布木布泰突然轉變了態度,不過不管為什麽,那真是太好了,他連忙替達哲應承下來,
“待我同十四哥出征去了,嫂嫂若覺得無聊,可千萬記得叫她過來同住。”
“那是自然,”
布木布泰笑著望了多鐸一眼,仍是親熱的牽著達哲的手,
“你若有空便常來府上走動,反正我一個人呆著也是無聊,咱們姐妹能說話聊天也好,過些日子我若生下孩兒,恐怕就不得閑了,你進宮去找海蘭珠姐姐玩,找平安玩也是行的,咱們都是一家人,何必疏遠呢。”
達哲小心的伸手摸了摸布木布泰圓滾滾的肚子,鄭重的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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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祭神的時刻也近了,多睡這片刻也是無用,安頓好了海蘭珠母子,皇太極獨自一人踏進了清寧宮的大門。
和正在籌備著即將到來的祭神儀式的西側神堂不同,清寧宮正殿十分冷清,聽見響動,蘇日娜急匆匆地跑出來。
行禮端正,言語卻有些期期艾艾的,
“大汗,福晉、福晉她已經睡了……”
睡了?
殿內燃著燈燭,哲哲的側影被光打著在窗紙上留下剪影,雖然看不清是在做什麽,但仍然坐著沒錯。
皇太極饒有興致的看了一眼地上跪著的蘇日娜,在宮中關了這些時日,並沒有老實些,這侍女倒是愈發膽大妄為了。
他不再理會蘇日娜,徑直走進殿內。
“來、喝酒啊……人呢?”
殿內有些淡淡的酒氣,哲哲帶著醉意的聲音傳來,還在招呼著蘇日娜一同飲酒。
皇太極半勾起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自己這位大福晉,看來在軟禁中過得也還算不錯呢,還有人記得過年來給她送酒喝。
蘇日娜方才在外麵扯謊攔著自己,原來是因為哲哲醉了酒,他瞥一眼跟在身後進來的侍女,
“我同福晉說話,你去給哲哲煮一碗醒酒湯來。”
蘇日娜站在門口一時兩難,哲哲這般醉了酒,如何能見駕,自己若不跟著又怎麽能放心?可皇太極這般說就是讓她離開,要同格格單獨說話。
不待她想出對策,皇太極已經進到了內殿,站在哲哲麵前。
還是酒好啊,喝醉了便能見到想見的人,從科爾沁回來後,這還是哲哲第一次見到皇太極。
她喝醉了,並不起身行禮,仍舊搖搖晃晃的給自己倒酒喝,不斷的發出囈語,
“你是誰?罷了…過來一道喝酒……”
“哈哈哈……”
“這酒可真是好東西,喝醉了做著夢,竟夢見大汗過來……”
醉酒的人瘋瘋癲癲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語言也顛三倒四,看著哲哲如今的樣子,已經是醉極了。
皇太極卻站在原地,突然開口打斷她,
“你酒量極佳,不必在本汗麵前演戲了。”
肆意的笑聲戛然而止,哲哲搖搖晃晃的站起身,雙手捧杯,舉到皇太極麵前,
“請大汗滿飲此杯,臣妾祝大金江山永固,大汗早日夙願得償!”
酒杯遞到了麵前,皇太極卻隻是靜靜的站著,沉默的注視著哲哲同麵前的酒杯,半點也沒有要接過來的意思。
等了幾息,哲哲終於惱怒,
“來啊,你還怕什麽,我如今落到這副田地了我都不怕,你連我的一杯酒也不敢喝嗎?”
斟滿的酒被她一滴不剩的喝盡,給皇太極展示過空杯後,哲哲用力甩掉了杯子,銀杯在地上撞出幾聲銳響。
她借著酒意撒瘋,仿佛要將這些年來的委屈不快一並傾吐,
“……哈哈哈,這些話臣妾說了這麽多年,臣妾做了這麽多年端莊賢淑的國君福晉又換來了什麽呢?”
哲哲神色癲狂,一步又一步的湊近皇太極,
“換來大汗將我軟禁宮中,將我的一切都給了我的侄女!”
她咬牙切齒,恨聲道,
“大汗你說,臣妾又怎能不恨呢!”
皇太極垂著眼眸,一步未退,卻也沒有扶住哲哲,隻是道,
“隨你去恨,隻是莫要行差踏錯,枉送了性命。”
哲哲仰頭發出一聲冷笑,
“大汗如今還說這些話做什麽,沒了我,不正好給你心愛的海蘭珠騰地方。”
皇太極輕輕轉著指上的扳指,並不以為忤,
“孤不願海蘭珠傷懷,你們畢竟同出於科爾沁,她求我留你一命,還望你也能好自為之,馬喀塔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在她出嫁前,我不希望你這個做額吉的再出什麽狀況。”
“哈——”
哲哲再度短促而尖銳的發出一聲冷笑,
“海蘭珠,你心裏就隻有一個海蘭珠!”
確實如此,皇太極沒法反駁,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酒具上,
“誰給你送的酒?”
“誰送來的酒重要嗎?”
哲哲慢慢走回去坐到榻上,並不再看皇太極,她從袖中摸出一個紙包,輕輕放在麵前的矮桌上,
“大汗今日過來,不就是為了這個東西嗎,給我送酒的人是你的親皇姐,這紙包裏的東西也是她送來的,大汗不是早就知道嗎,何必非要聽我親口說出呢?”
哈達公主的小動作哪裏逃得過皇太極的眼睛,哲哲將那封信一並交出,
“大汗拿去自己看吧,既然不願我們再有所勾結,何須故意讓守衛留下破綻,一再試探呢,不若將我們一並處死,以絕後患。”
皇太極將那兩樣東西都拿到手裏,此番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留戀,轉身之際還是道,
“本汗已經答應了海蘭珠會留你性命,便不會食言,莽古濟我自會處置,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