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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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居然還在繼續。
星網上早就已經亂成了一團, 但依然還有人守在直播間,所以才能看見此生都難得一見的畫麵。
即使是在星際戰場上也並不多見的王級畸變體猙獰咆哮著,龐大的身軀下襯托著龍族都有一些渺小了。
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的狂躁的精神力溢出——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那看起來不可匹敵的王級畸變體活生生在屏幕前麵炸成了一朵煙花!
【王級畸變體……炸了……炸了?!!!!】
【……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王炸?】
破碎的肉塊散落在大海上,幾乎沒有人能夠捕捉到那一抹藍色, 但這一幕是如此的似曾相識,目睹過的人似乎能夠想象出那來自無盡深海的氣息。
【海妖瘋了嗎?!】
【他們本來就是瘋的!】
然而提香並不是駐守星際戰場的暴躁的海妖, 也不是見義勇為的好心人,他會這麽做隻不過是因為王級畸變體攔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 而他已然無法等待。
距離越近就越容易被大海影響, 但是在最接近的時候……卻又因為害怕得到結果, 而有一些不敢靠近……
……
海潮卷起高高的漩渦,輕靈的精神力領域如同地上神國, 和這個領域比起來超s級倫道夫的領域簡直就是渣渣。
折月的領域遠比任何精神力領域都要更加的排外,而且他甚至還喪心病狂的加上了一重又一重的海浪, 不過在察覺到提香的接近的時候,折月主動開了一個口子。
馬上就能把麻煩轉手了, 很好。
提香卻一動不動。
他本該是大海裏最自在的遊魚, 是所有浪潮與海風的寵兒, 即使藍寶石海還是提香第一次進入, 事實亦然如此……但是在大海一次又一次呼喚著他的時候,在漣漪在他身上回蕩的時候, 提香甚至不敢前行……
就像麵前是一個脆弱的美夢, 海上虛浮的泡沫, 即使穿過光芒的時候可以見到琉璃一般的色彩, 也改變不了終有一日泡沫會破碎的事實。
更何況, 明明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在他從未忘懷的那一天,他就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們又花了許多許多年,花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時間來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這個事實。
世界上已經再也不會有海妖的王的存在了。
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深海之冠的主人了。
再也不會。
如果有的話,他……他們……
環繞著提香的大海開始無法控製地沸騰了起來,深海種恐怖的氣息讓從這裏開始數萬米的範圍內再也沒有任何活物敢存在。
直到輕靈的精神力阻止了這一切。
提香好像在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了折月的存在。
輕靈的,冷漠的,永遠像是旁觀者一樣的折月,現在也依然是這樣。
“感覺到了嗎?”金發的海妖問道。
“深海之冠……”提香垂眸,美麗的麵容之上再也不見那溫和的笑意,卻也不曾有方才的肆意。
足以見得他現在的感觸很亂——哪怕在這之前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甚至還能麵色如常的去找蘭辰交涉。
溫和也好,肆意也好,都是裝的。
痛苦、慌亂、憤怒、憂慮、渴望……種種情緒糾纏在一起,讓他既不敢靠近,也不敢遠離。
折月遠遠比他冷靜的多,或者說,折月就像是沒有任何的感覺,也不會被觸動。
“不是完整的深海之冠。”藍金色眼睛的海妖平靜道。
提香沒有回答他,靜靜地看著被大海包圍的少年。
大海珍愛著他。
大海是如此的愛著他。
作為海妖提香可以完完整整地感受到大海的情緒,而作為最強大的海妖提香對藍寶石海的感知遠超任何人。
大海給他力量,與他的情緒融為一體,回應著他所有的呼喚,而不僅僅是藍寶石,整個無盡星空的深海都會如此的愛著他。
一直到無盡星空的盡頭,深海永遠會為他觸動。
隻是他現在還是如此的稚嫩弱小,才沒有讓那道漣漪強大到可以撼動整個無盡星空。
但也正是因為他現在還是這樣的稚嫩……
提香收攏了自己的精神力,很慶幸現在站在這裏的是他。
除了折月以外,海妖之中隻有提香才擁有這樣的控製能力,才能夠這樣控製自己不要去接近——不論他有多麽的想要靠近,想要臣服,甚至已經快無法控製自己……
幸好……並不是完整的深海之冠,而深海之冠的主人又是如此的稚嫩……
深海之冠全盛之時,提香知道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做到拒絕被糾纏,拒絕被觸動,被包容……同樣的,全盛的深海之冠帶來的羈絆隻會直接將這個稚嫩的孩子壓垮。
會害死他的。
“如果是完整的深海之冠,如果他是純血的海妖——他會死。”
會如同他曾經目睹的那樣在絕望和瘋狂的糾纏之中死去。
提香很平靜,很平靜地闡述了這個事實。
“是的。”折月點點頭。
相比提香那鎮靜表麵下的悲哀與痛楚,折月看起來依然沒有任何的感覺,好像一切都與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提香驟然升騰起一陣憤怒之感,然後是軟綿綿的無力,他還在看著沉眠著的少年,不知道蘭諾經曆了什麽他現在看起來絕對稱不上舒適。
提香一點也不想再見到這樣的畫麵,反複重複的曆史,一層又一層堆疊起來的深沉的厚重的絕望,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但這又不是他願不願意就能去做到的事情。
“為什麽要讓我們找到他呢?”——為什麽,要讓深海之冠蘇醒呢?
提香的疑問很輕,但因為其中的痛苦太沉重,所以才顯得是那麽的重。
東境公爵深海一樣的眼睛從來就沒有這樣冰涼的時候,可即使再多的涼意也無法掩蓋那噴薄而出的灼熱感。
折月卻永遠都是那麽的涼。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隻是路過這裏,被大海叫了一聲,順手來幫個忙……”然後不小心被麻煩糾纏住,越幫越多,越忙越亂……總之就是這樣。
折月覺得自己實在很無辜。
“你為什麽會來藍寶石?”
“……想出門走走,”折月坦然道,“換個地方換換心情……好吧,也可能是大海的呼喚……神秘的指引之類的?你知道的,我們從來不明白深海之冠。”
沒有人能明白深海之冠,一切隻會歸於神秘。在整個無盡星空的誕生之初,甚至根本就察覺不到王冠的存在,直到現在,這件事情還是無盡星空少數人才會了解的秘密。
提香當然知道這件事情,也知道折月不屑於欺騙,他甚至已經相信了這就是深海之冠的指引。
深海之冠呼喚著他們,因為那個孩子實在是太稚嫩,太弱小了。
他還沒有成年,看起來是那麽的脆弱,根本無力承擔完整的深海之冠的重量。
提香依然還是不敢靠近蘭諾。
沉默很漫長,又好像隻是一瞬。
“現在你找到他了,你打算怎麽辦?”折月不經意地問道。
提香知道自己的答案。
他最大的缺點就有太過優柔寡斷,但任何的猶豫都無法再一次在這裏存在,他根本找不到猶豫的餘地。
“我會保護他。”
會守護他,會看著他慢慢長大,變成大海喜歡的大人,不論他去做什麽,想做什麽都好——這一切建立在,他有機會不再是戴冠者的前提之下。
“隨便你。”折月不置可否。
“你知道嗎?”提香說道,“如果是伊斯塔露在這裏,伊斯塔露會直接殺了他。”
——因為命運通向最終的絕望和痛苦,不如讓一切不要再開始,對於深海之冠的主人而言,或許這才是命運的最優解。
西境公爵伊斯塔露一向都是這樣的,瘋狂的冷靜。
折月依然沒有什麽意見,提香的話也好,伊斯塔露也好,對於他而言都輕飄飄的。
折月什麽也不在意。
提香並不是在征求折月的意見,也不是希望折月能夠給他一點力量,折月做的已經夠多了。很多年以來海妖的四境公爵才是相互支撐著的,但現在提香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或許不為其他人所支持的決定。
可是如果換做他們在這裏,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守護他?殺了他?把他藏起來?
分歧,裂痕,也許這一切終將到來,而他們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徹底墜入絕望的瘋狂的那一天,從一千三百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一切的命運都指向了最終的悲劇。
可是,深海之冠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的時候,他做不到拒絕。
哪怕隻是一場夢,隻是一觸即碎的泡沫,在太陽升起之前,讓他短暫地擁有一瞬,又如何。
提香緩緩地,緩緩地低下了自己的頭。
這代表著半個臣服的姿態,然而卻又是那麽的矛盾,他並不抗拒臣服,但是無法徹徹底底獻上自己——因為那代表著他同樣獻上自己的痛苦。
折月似乎是有些好奇地觀察著這樣的變化。
就這麽接受了嗎?
他注意到,提香甚至到現在也沒有放開自己的精神力和蘭諾接觸。
他的自控力太好了,明明是那麽的渴望,但卻根本不敢觸碰。
所以提香也沒有察覺到那件事情吧。
深海之冠完整地降臨了,但卻被蘭諾拒絕了大半的饋贈與傳承,可是深海之冠最終在蘭諾的靈魂之中蘇醒,是因為蘭諾主動想要去擁抱那些來自強大的海妖的絕望與痛苦。
沒有完全加冕的不完整的深海之冠,這樣的深海之冠的主人……
折月靜靜地想著,淺淡的笑意浮現出來,轉瞬即逝。
“他就要醒了——我該走了。”
金發的海妖說道。
“折月。”提香沒有看他,依然垂著頭說道。
“安度西亞的事情,我們從來沒有怪過你。”
“你覺得我在意嗎?”
折月反問了一句,龐大的精神力領域抽離開來,但浪潮還在,隻是一層一層緩慢地落下。
提香有一瞬間的迷惑。
……折月確實不在意,但他為什麽跑得這麽快,好像怕被誰發現了一樣?
隻是一瞬間的迷惑而已,提香守護在依然不曾醒來的少年身邊。
……
蘭諾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吧。
他似乎是在控製不住地去呼喚著什麽,這樣的呼喚穿越了整個無盡星空,可是這個過程似乎又有一點疼……但是……
他陷在一個擁抱裏。
陷在大海一樣的擁抱裏。
他沒辦法讓自己不去沉溺於那個擁抱,也沒辦法說聲抱歉,盡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道歉。
而在那個擁抱之後,他的呼喚似乎得到了回應,那是來自另一人身上漫長的亙古的孤寂感,甚至比時間還要更加沉重,這種感覺隻是一瞬間就迅速地被抽離,蘭諾甚至來不及去試著陪陪他。
然後,慌不擇路的,沒有落點的精神力一頭撞進了他並不願意觸碰的最近的一塊記憶碎片裏麵。
那是很深很深的深海盡頭。
年輕的海妖們肩並肩,他們是那麽的親密,分擔著彼此的一切。
深藍的長發散開,麵前是模糊的王座。
太近了,近到他可以看見同伴臉上漂亮的銀藍色鱗片。
這個時候模糊的意識告訴他這是他見過的人……那個和蘭辰很像的海妖,可是這個時候他和蘭辰一點也不像,蘭辰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神色。
他聽見年輕的海妖們在發誓。
“我們將終結海妖之王的宿命。”
是什麽命運呢?
記憶似乎是跳脫著,眼前逐漸模糊,隻能隱約感覺到那隱約的瘋狂之感。
帶著冠冕的海妖倒在了王座之上,長劍自胸前穿過,血液噴濺出去。
似乎也濺到了殺人者的臉上。
他與刺客對視,看得清清楚楚。
金色長發,藍金色眼睛的刺客眼神裏沒有任何的瘋狂,漠然而平靜,隻有在最深處藏著誰也看不懂的亙古不變的孤寂。
蘭諾猛然驚醒了過來。
……
還是太近了。
“是你。”
那個在夢境裏宣誓的海妖之一,東境公爵提香。
可是他為什麽會觸碰到這樣的記憶,又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靈魂深處不自覺的顫動著,他好像知道這是什麽感覺了,因為這根本就無法抑製也無法遮掩。
深海之冠在他的靈魂深處跳動著,而且——不經他同意就暴力入住了他的靈魂深處!還像拆遷似的給自己找到了最合適的地方!
怪不得會那麽疼!
蘭諾完全選擇性忘記了主動想要一個擁抱的是他自己,接納了深海之冠降臨的還是他自己,盡管他現在也明明白白地覺得,他不想要。
深海之冠是海妖一族的王冠,戴上就能成為海妖的王。
可是按理來說他這具身體曾經擁有過聖龍之冠,隻不過被人奪走了而已。
所以深海之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
……搞什麽,王冠也要玩買一送一嗎?
他曾經擁有過的聖龍之冠帶給他的是無窮盡的痛苦,他並不覺得深海之冠會是從天而降的餡餅。
天上隻有陷阱。
隻是,原來這就是擁有王冠的感覺啊。
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在這顆星球上的所有的海妖,有一些弱小一點,他們的精神力領域敞開著,對他毫不設防,但是蘭諾並不想進去逛一逛,而在他麵前的東境公爵提香——他很強大,明明可以更親近,但他完全封閉了他自己。
蘭諾隱約知道如果通過深海之冠他或許可以撬動著提香封閉的領域,可是他當然不會這麽做了。
光是這種靈魂之間過於親密的鏈接就讓他感覺不是那麽的好……想必提香也有同樣的感覺吧。
不然,提香為什麽會主動封閉自己呢?
年輕的東境公爵的誓言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我們將結束海妖之王的宿命。”
劉易斯曾經閑談過的那些話。
“一千年以前,海妖帝國發生了一場由四境公爵共同發起的叛亂。叛亂中,瘋狂的海妖殺死了他們的‘王’……
……千年前那位弑君者現在依然是海妖帝國的首相兼最高統治者。”
四境公爵,還有那個有著漂亮的冷漠的藍金色眼睛的刺客。
蘭諾清醒地意識到,不論海妖之王的宿命是什麽,不論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背後的真相是什麽——
這群海妖,一定不會想要一個王的。
說不定會死的。
果然,他就沒有遇見過什麽好事情。
也幸好是他,所以沒有多餘的期盼。
沒有期待不可怕,期待落空才是最可拍的。
蘭諾有些慶幸他隻是下意識脫口而出兩個字,並沒有讓提香發覺其實他看到了那份藏在深海之冠背後的記憶。
如果說提香和蘭辰有一些相似的話……
蘭諾想,他是知道怎麽應付的。他有充分的經驗。
而提香也在看著他。
海妖已經做好了可能會被深海之冠的主人吸引或者呼喚的準備,他不知道蘭諾能做到什麽地步,但他並不打算開放自己的意識,可是提香也沒有想到蘭諾什麽也不做。
正如提香收斂著自己的精神力一般,蘭諾也在收斂著自己不去牽連他。
就像一隻過於乖覺的幼崽一樣,他明明可以去到更寬廣的地方,明明擁有著那樣的力量,可以被包容被忍耐,可以肆意妄為,但是卻依然縮在自己的殼子裏麵,一動也不動,好像這樣就可以不去看外麵的世界,也不會被世界刺傷。
提香忽然心念一動,但那飄忽的想法轉瞬即逝,他覺得自己忽視了什麽。
他隻是垂下眼睛,平靜地宣告道。
“抱歉,海妖不會有王的存在。”
蘭諾微微睜開眼看著他,看著提香依然美麗卻並算不上溫和的表情,雖然他表露出來了自己的驚訝,但是因為早就想到了海妖不會接受一個新的王,所以其實也沒有那麽震驚。
他隻是覺得提香和蘭辰沒有那麽像了,如果是蘭辰的話,這個時候應該在溫溫柔柔地講道理才對。
不然,怎麽能騙到他呢。
提香沒有蘭辰會演啊。
蘭諾端端正正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因為他答應的太快提香一大堆解釋的話被卡在了一半,他複雜地看了蘭諾一眼,接著說道:“深海之冠有它自己的想法。”
失落也好,降臨也好,深海之冠又從來不會向他們公告。
蘭諾小雞啄米一樣重重點頭——就衝著深海之冠強行入住這件事情來看,他也非常同意提香的看法!
……當然了,在真情實意之外也不是沒有一點點小心思。
海妖的上一任王已經被一劍穿心了,蘭諾當然不想挑戰海妖的忍耐,那麽還不如配合一點,從提香的態度來看,提香似乎還是講道理的。
蘭諾知道深海之冠或許有著可以控製影響海妖的力量,但是他本來也並不想要。
擁有王冠對於他而言,一直都不是什麽好事。
最重要的是,他又打不過提香。
“深海之冠的鏈接暫時還沒有可以切斷的方法,但是我會教你怎麽去控製你的精神力不被它影響。你會知道,擁有深海之冠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是的,沒錯,前任已經被紮心了,深海之冠怎麽看都是厄運珠寶。
“除此之外,除了沒有王的身份之外,財富、地位、寶物……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如果你不願意離開聖龍也沒有關係,我會申請外駐的機會。”
我會守護你。
提香並沒有講這句話說出口。
但是蘭諾並非沒有感覺——他從來都不知道,王冠的副作用實在太嚴重了,他即使並不想和提香發生任何的鏈接,但是卻不免有一些溢出的帶著痛苦的情緒的衝擊,況且還有那些隨行提香來到這裏的海妖。
他們更簡單一點,向往,期待和失落糅合在一起,讓蘭諾根本不敢去碰。
他隻是有一些驚訝。
提香的退讓太多了,他給的也太多了。
“你……沒有什麽想問的嗎?或者什麽要求,什麽都可以。”
提香接著說道。
這一次他終於和蘭辰有了一點相似。
溫和的寬容的……但蘭辰從來沒有這樣的引而不發的痛感。
……給出這樣優厚的條件,你想要什麽呢?
蘭諾不想問,也不是很想知道有什麽答案。
於是他說道,“我隻有一個要求。”
“帶我走。”
他誠懇地,鄭重地請求道:“請帶我離開這裏。”
不論海妖想做什麽,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帶他離開龍族。
即使死,他也不想死在聖龍帝國。
這個要求一點也不算過分甚至還有一點卑微,而在聽完這句話之後提香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始終有一種違和的感覺。
一直都有,從蘭諾一點疑問都沒有,一點也不反抗,也不肯爭取的時候開始,他甚至覺得在一開始的時候蘭諾甚至已經在準備引頸就戮。
“龍族對你不好嗎?”
提香幾乎是脫口而出。
蘭諾抬眼看著他,然後說道,“……這不重要吧。”
他不想回憶,也覺得沒有必要講出來,況且眼前隻是他認識了沒多久的海妖。
提香又重複了一遍,聲音重了一點。
“他們對你不好嗎?”
這很重要。
而且已經不需要蘭諾的回答了。
提香忽然意識到少年的麵容依然很蒼白,他剛剛經曆了一場了不起的蛻變,但是深海之冠覺醒的同時帶來的痛感和疲憊其實並沒有完全消散,可是蘭諾在談話的時候一點異樣都沒有流露出來,除了這些生理表現。
這代表著他一直在忍耐著那樣的疲憊和痛楚,甚至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忍耐,習慣了小心翼翼壓抑著自己,連什麽要求都不敢提出來,如果他在龍族過得很好,怎麽可能會是這個樣子?……怎麽會有那讓提香也感覺到的輕微但又並非不存在的絕望。
那群見鬼的龍族到底是怎麽在養孩子的?!
大海明明那麽珍愛他——即使大海那麽珍愛他,那群龍族居然敢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他可是深海之冠的主人。
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些事情,他會是海妖的王!
驟然生出的不可遏製的怒意讓提香身側的海洋都洶湧了起來,折月留下來的最後一點領域終於徹徹底底的破碎,浪潮落下,提香和蘭諾的身影浮現出來。
幾乎是在同時,提香敏銳地聽到了儀器運轉的聲音。
……還在直播?
……而且為什麽蘭諾的隊友會扛著相機啊他不是來參加聯賽的嗎?
“閣下?”蘭諾茫然地看著他。
理智與怒火對撞,提香明明還可以冷靜思考,但是身體的動作比神智要快。
他必須要做點什麽——即使他明明知道現在他非常的不理智,非常的衝動。
提香在蘭諾麵前單膝跪了下來,鄭重地行禮。
他今天還穿著海妖公爵的服飾,華麗的就像是油畫上正在宣誓效忠的騎士一樣。
蘭諾完全不理解,他們明明已經達成了協議,但不知道提香為什麽生氣,現在在做什麽,他也不知道這一幕畫麵已經被直播了出去。
但最好的機位並不是直播間。
劉易斯成功拍下了聯賽以來最珍貴的場景。
海妖公爵當眾獻上了他的臣服,新生的王純潔而美麗,藍寶石海為他們歡呼,那一瞬間,來自於遙遠的恒星的光芒穿過厚重的雲層,輕柔地撒落了下來。
即使畸變體的殘軀依然散落在海上,但是也難掩這一份沉重的絕望之中,掙紮著誕生的——
希望。
取景框沒有拍到的地方,點點璀璨的金光一閃而過,終於又一次沒入了深海。
……
很久以後見到劉易斯的報道的蘭諾送了他四個字《一派胡言》
但在這個時候,作為當事人,蘭諾隻聽見提香說了一句話,異常堅定。
“我改主意了。”
可是他原本是什麽主意,又改成了什麽主意?
蘭諾來不及問,因為這個時候李察朝他飛奔過來,重重地抱住了他,蘭諾一直強撐著緊繃的姿態在這個時候也柔軟了下來。
他靠在中二病的肩上,像是終於可以放鬆了一點,輕輕拍了拍李察。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此時,提香的精神力卷起浪潮,銷毀了所有的直播儀器。
【還沒有看夠呢!】
【那是誰啊?】
【東境公爵……跪下了?!!!】
【可是海妖根本就沒有最高統帥!也沒有王!這是精靈帝國印證過了!】
【如果他們現在有了呢?】
【臥槽?臥槽!但那群深海種向來瘋的不輕啊!】
【再聊下去直播間沒了!】
【隻要再等等海妖帝國什麽時候發聲明。】
【你是說那個千年沒有人登錄的僵屍賬號?】
直播間閃了一下徹底關閉,但是熱情地討論氛圍在整個星網都不曾停歇,沒有人知道東境公爵為什麽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來那樣的舉動,從提香後來的反應來看他或許並沒有意識到那是直播——但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提香就是故意這麽做給人看的呢?
事實上,這一切還要感謝一位特意加固了直播間的好心人。
折月溜得太快,已經不小心忘掉的那個還剩一口氣的倫道夫。
按照倫道夫的計劃他本來控製住蘭諾之後就可以繼續直播虐殺聖龍軍校生的行為,然而倫道夫根本就沒有等到那個時候,而聖龍在星網技術上也的確不如倫道夫,才留下了這樣的漏洞。
此刻聖龍方麵的統籌者蘭辰並不在屏幕前。
屏障,畸變體,星盜,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處置,他什麽也不想多想,在這個時候終端上響起了通訊,他看見那上麵的名字,然後無聲地劃了過去。
“繼續,統計參賽者信息,傷亡,各個軍校自行處置。”
藍寶石公爵的每一條命令都在有條不紊的被執行著。
“不論倫道夫隸屬於哪個組織,我要看到帝國宣戰的消息。”
蘭辰深吸一口氣,說道,“接著找幸存者。”
……找到他。
在他試圖用紛亂的思緒充滿自己的腦海的時候,他找來的幫手結束了自己的工作,然後拍了拍蘭辰。
“你最好看看這個——這孩子好像有一點眼熟啊。”
已經在剛剛爬上星網熱搜第一位的圖片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蘭辰猛然睜大了眼睛。
直播的截圖並不算清晰,而且鏡頭前麵甚至還掛著畸變體的屍塊。
但是完整地截到了蘭諾茫然的漂亮的臉,還有單膝跪下的海妖公爵。
所有人都知道提香的姿態是什麽含義,整個無盡星空都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尤其是高階幻想種,他們從來不會輕易臣服,除非那是王!
但這不可能。
海妖不可能再擁有王——更不可能是蘭諾!
“可喜可賀,真希望那群深海種不要再發瘋了。”紅寶石公爵笑意盈盈,愉快地看著蘭辰鐵青的臉。
更可喜可賀了。
“公爵大人。”藍寶石公國的下屬急匆匆跑進來,似乎是又有事情要上報。
蘭辰覺得自己應該衝出去,在藍寶石龍的領土上他本來可以肆意妄為,他可以化作藍寶石龍的原形,一直飛到藍寶石海上——他要去找到蘭諾,他要去抓住他……
但是蘭辰沒有動,也不能動,他是藍寶石公國的主心骨,他必須留下來處理所有的事情。
還有……提香。
不久前來找到他,認真說出來那句話的提香。
海妖不惜為此開戰。
他後悔了。
他不該讓提香去藍寶石海的。
星網上引起的震撼遠遠不及親眼所見。
黑龍傷痕累累的身體幾乎是滾落在海上。
墨澤風的傷勢很重,因為在王級畸變體出現之前他就和姬明玉狠狠地打了一架,而在那之後,他也沒有在專注地應付王級畸變體,而是一直在找蘭諾。
他到底是和尋常的龍族不一樣的。
即使是李斯特,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想起李察會不會有事,姬明玉更是一心一意隻想保住自己,但是墨澤風不一樣……
他知道他已經拋棄了蘭諾一次,他不能再一次做這種事情,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他們一起倒在那年的冰川之上。
可即使他拚盡全力也沒有找到蘭諾,而浪潮落下的時候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李察飛奔過去。
還有那個結束了古老的禮儀的海妖公爵。
隻有王庭這樣最靠近與王的最守舊的地方才知道那代表著什麽,他曾經這樣跪在蘭斯麵前,那個海妖公爵也是這樣用古老的禮節承認了蘭諾的身份,提香是在主動宣告著,蘭諾就是海妖的王!
……這種事情太奇怪了。
墨澤風感覺自己其實是在發抖,他必須正視一件事情,如果蘭諾能夠成為海妖的王那麽在這之前墨澤風所有的打算和所有的希冀會全部都落空,從今以後他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
這怎麽能甘心呢。
他看到同樣傷勢不輕的姬明玉出現,看到姬明玉那和他仿佛照鏡子一樣倒映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眼神。
姬明玉似乎也發現了。
“絕望嗎?你瞧,我們都在淤泥裏,他在哪裏?”
“滾開!”黑龍無聲地咆哮著。
但姬明玉很輕很輕地傳音給他。
“直到現在——你還會想去做你的王庭禁衛嗎?”
你還會想做一把聖龍王庭忠實的刀嗎?
姬明玉吃吃笑著。
“我們是一樣的。”
長長的擁抱之後蘭諾終於鬆開李察,示意有人在找他。
李斯特紅色的長發已經濕透,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嬌豔欲滴的酒紅色。
他遠遠地比了一個口型。
“恭喜。”
蘭諾想起來李斯特一直在提醒他,最開始覺得他似乎在覺醒的也是李斯特——但是見了鬼了誰能知道那是深海之冠啊。
以李斯特的資質,他現在察覺到的隻會更多。
可這件事情又不是值得恭喜的,李斯特太天真了。他一不小心就要死掉了。
他想,提香其實也沒有想好吧。
一切都很倉促,提香做出來第一個決定的時候很倉促,改主意的時候也很倉促,匆忙到蘭諾認為他其實是衝動了。
海妖的星艦落下,上麵已經沒有了畸變體的氣息,提香露出來一個有一點驚訝的表情……他是沒有想到,他們似乎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就已經做了準備,甚至還有心思去清理星艦。
但是他應該理解,如果他不是必須要承擔責任的東境公爵,如果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海妖。
“我們需要再談談。”這個時候蘭諾認真地說對他道。
在星艦上,提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海妖不會再有一個加冕深海之冠的王的存在了,但可以有王的存在。”
聽起來繞來繞去的,但意思還算好理解。
“我會給你王應得的地位。”
但不需要深海之冠,不需要加冕,不需要承擔那些負麵的蘭諾根本無法承擔的東西。
“可是為什麽呢?”蘭諾無法理解。
他沒羨慕過蘭斯王的身份,尤其是在知道了所謂“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之後,對於自己也是同樣的——他不要這樣虛浮的身份,不要沒有原因的愛,他感到害怕。
隻是海妖也沒有什麽要從他身上得到的,蘭諾能感覺到,麵前的提香封閉了自己的精神力,也並不打算讓他來做什麽事情,況且如果提香想要做什麽,用不著開出條件。
相比之下那些普通的海妖的感情反而更誠摯熱烈一點,但是蘭諾不願意去回應。
他不願意相信那樣的感情。
提香似乎是在這個時候才找回了他千年生命裏也不算很少的智慧。
一千年過去了,他也快忘了自己從前原來是那麽的衝動不計後果。
但也沒有後悔。
從折月把蘭諾送到他的麵前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沒有平靜過,一切衝動都是有跡可循。
他想過既然蘭諾生在了海妖帝國之外,生在了一個並沒有那麽多的絕望的地方,而且也沒有純正的海妖的血脈,又很強大,那麽他可以活得輕鬆一點愉悅一點。
可以活得離海妖遠一點。
可是他錯了,蘭諾過得並不好。
他那麽認真地祈求著他,求他帶他離開這個地方。
不應該是這樣的。
蘭諾不應該是這樣的卑微,這樣的小心翼翼,這樣的一無所求。
又是這樣的,隻剩下保護自己的力量。
世界在他看起來很猙獰很可怕嗎?
不然他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覺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東西都帶著刺,可是因為沒有反抗世界的力量隻好把自己包裹了起來。隻有在遇見那個朋友的時候才柔軟了一些,可是那個時候蘭諾做出來的卻是想要保護李察的姿態。
他在聖龍到底經曆了什麽啊。
提香並不想嚇到他,於是提香思索了一下,然後說道,“你也見到他們了,”他是指隨行的那些普通的海妖,“他們需要一點來自王座的信念,也不會帶來痛苦——而我們……已經學會收斂自己不再渴求。不用擔心。強大的海妖會像我一樣的,不會有任何的影響。”
強大是一種詛咒。
雖然是姬烈陽說的,但這句話本身沒有問題,至少在無盡星空的範圍內是這樣的。對於海妖而言尤其是這樣。
“是這樣嗎?”蘭諾愣了一下,“可是,你甚至都還沒有和其他人聯係過吧……還有,你們那位首相呢?”
提香沒留意他居然已經察覺到了這麽細微的事情。
這確實是他自己臨時做下來的決定,並且可能馬上就要麵對四境公爵之中其餘三位反對的意見,尤其是伊斯塔露。但是提香也是一樣的固執獨斷,任性妄為,他隻是看起來脾氣好。
但深海之冠的出現或許因為距離太過遙遠,那樣的漣漪在海妖帝國之前就並不存在,可四境公爵不可能不察覺到的。提香必須先一步對他們表明自己的態度。
不過蘭諾特意提起來折月,就讓他不明白了。
折月才不在乎。
“沒關係,首相他不會有意見的,至於剩下的人,有意見就有意見吧。海妖帝國對外的所有渠道都是我在負責,他們沒有任何用處。”提香笑了一下,沒有提及自己麵臨的困難,簡單地道。
“……”聽起來這個帝國不但上下不分沒有什麽層次,而且權力劃分不明確,提香一個人壟斷外交大權,連製衡的人都沒有。
而且國內情報非常神秘,星網上根本找不到海妖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海妖首相的任何資料,連名字都沒有。
這種帝國到底是怎麽在運行的啊!
蘭諾沉默了一瞬,心裏卻悄悄地閃過了一句話。
……可是,那些普通的海妖的感情不是假的。
……可是,他們是大海的寵兒啊。
他不願意懷疑大海。
蘭諾頓了一下,點了點頭。
提香接著道,“還有,對於外界而言,海妖也需要一位王的存在。——請將自己看做海妖的王。”
他也是那麽認真地請求道。
“海妖帝國與深海永遠在你身後。”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所以說,都是假的,就是演嘛。
他還是可以的。
蘭諾終於鬆了一口氣。
提香笑了一下。
他知道這樣的話聽起來有一些兒戲,蘭諾未必會全盤相信,但是他也並沒有真正要求蘭諾這麽去做的意思。
海妖注定不該再有王了。
但他希望蘭諾可以輕鬆一點去麵對這個世界,以王的身份。
反正帝國那些家夥平時也不會幫他分擔外交活動——那他先斬後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不行的話,就把折月拖下水算了,折月可是主動來藍寶石的。
有他在就已經夠了,他會保護他的。
提香並沒有注意到,他一直以來如同一根弦一般緊繃的精神在這個時候輕輕地鬆散了一些,就好像被誰撥動了一樣。
隨行的海妖敲了敲門。
“聖龍帝國的藍寶石公爵閣下來了。”
提香一眼看出來了蘭諾的不安。
他重複了一遍。
“不用怕,就請將自己當做海妖的王。”
海妖的王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蘭諾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很茫然,他倒是認識龍族的王,蘭斯……一直都在被龍族的大貴族環繞著,忙著親近了這個之後就去親近那個,喜歡撒嬌,愛哭,需要人哄。
蘭諾打了個寒顫。
提香不會想要這樣的王吧?!
救命,他做不到。
他看見提香起身拉開了門,然後聲音傳來。
“我要見蘭諾。”
“藍寶石公爵閣下,注意你的態度——”
海妖不悅地說道。
“請不要直呼我們的王的名字,還有,要不要見你,那要看我們的王的意思。請耐心等待通傳。”
“提香!”蘭辰的聲音有一些惱火。
“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什麽,”提香慢條斯理地說道,“伊斯塔露、戈爾迪安……和我的態度都是一樣的。我聽聞龍族的王受到的寵愛全星際皆知——你們並非不明白,那麽是誰給你的勇氣去這樣冒犯我們的王的?藍寶石公爵閣下,僅此一次。”
海妖警告的語氣很冰涼,但是蘭辰甚至能夠嗅出其中的深海種的瘋狂——提香完全做好了翻臉開戰的準備,但是他哪裏來的底氣在聖龍的範圍內與聖龍為敵?
……就為了蘭諾?
為了那個他並不在意的蘭諾?
蘭辰知道這件事情的確是他的失禮,如果他麵前的不是傳說在外的海妖,如果那個新覺醒的王不是他一直以來握在手心的蘭諾,他不會像這樣的失態,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禮儀。
可是他也不願意去想自己為什麽會忘記了禮儀。
“是我失禮了。”
必須承認這件事情,這種行為太失禮了,聖龍並不打算開戰。
提香連他的道歉也不願接受。
他回到房間裏問道:“那麽,王,您願意接見藍寶石公爵閣下嗎?”
“……好啊。”
聽完了全程,仿佛能看到蘭辰扭曲臉色的蘭諾眨了眨眼。
他今天對提香的一個判斷是有問題的。
提香……
也很會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