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辰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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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三,春風陣陣,穿林走葉。
    空蕩蕩的院落內,一藤鐵線蓮攀附竹籬,瓣紅如錦,被人單手撫上。
    那手又窄又薄,指似纖蔥,被丹花襯得瑩白,卻全無尋常女子的細膩——非但膚紋清晰可見,指甲也修得圓鈍平整。
    阿蘿拈起花,湊到近前,眸光清亮,在花間各處遊走。
    她問:“阿萊,好看嗎?”
    四下無人。唯有一條青蛇,纏在她腕間,細尾微搖。
    阿蘿杏眼一彎:“那就選它啦!它顏色最俏,來編我生辰花冠的最後一枝,正好。”
    她摸準莖根,指尖發力,卻在堪堪將折時,頹然懈去勁道。
    阿蘿凝滯半晌,終究收回手。
    “還是不了。”
    阿萊不解,仰頭看她。
    阿蘿點了點阿萊的頭:“這花開得很好,我折了它,蒙蚩阿吉就瞧不見了。”
    “雖然……”
    她一頓,又道:“雖然我也不知他何時才歸來。”
    字句之間,既有誠懇,也有苦澀。
    蒙蚩是阿蘿的父親,自她有記憶起,就與她生活在此。他教她辨識天地萬物、草木眾生,也告訴她:她身負孽力,一旦離開此處,會為巫疆帶來災禍。
    阿蘿謹遵教誨,隨父親避世而居。小院也從無來客。
    可她五歲那年,一夥陌生人包圍了院子。
    阿蘿被蒙蚩推進屋裏,又聽領頭那人喊蒙蚩出去。兩道高影一個在院內、一個在院外,不知說了些什麽。不出一炷香的時間,蒙蚩又回來,屋外的重圍也再無蹤跡。
    一切似乎如常,蒙蚩為她煮粥,教她念書,哄她入睡。可她半途起夜時,卻見蒙蚩幹坐椅上,枯影如山,任白月染過兩鬢,仿佛霎時蒼老。
    三日後的清晨,蒙蚩走了。他隻道他要遠行一趟,日子會久些,囑咐她在此照舊生活。那之後,阿蘿再也沒見過他。
    過了今日,就是蒙蚩離開的第十三年。
    這十三年來,阿蘿獨居院內,依靠內裏的畜圈與耕田,自給自足。
    隻是,少了蒙蚩,無人與她相伴,日子難免寂寥。後來,她救回一條瀕死的小蛇、為之取名阿萊,才勉強有了能開口的對象。
    她時常也會想起蒙蚩。
    譬如,此刻。
    阿蘿黯然,目光逡巡,掃過花間。
    眼前春意盎然一片,反倒更添她心頭冷寂。
    為給蒙蚩留下春景,她不忍折枝,隻自地上拾起飛花敗葉。可他再不歸來,不光枉費這滿園春色,連他的模樣都快要在她記憶裏消散。
    “嘶……”阿萊吐著紅信。
    阿蘿收了神,摸它的頭:“就這樣吧。”
    她挽籃,離開籬牆,走向圍住小院的矮木欄。
    一名大漢立在欄外,背對她,身形魁偉——蒙蚩走後,院落就多了四名守衛,間隔而立,時常輪換,至今早已不是最初的幾個。
    顯然,他們是為了看住她。她本也無意離開,隻照舊生活,倒也與人相安無事。
    阿蘿接近,自籃裏摘出一枝最盛的杜鵑,別上守衛身後的木欄。
    守衛不曾回頭,背影被柵欄分割成塊。
    阿蘿沉默,轉身向竹屋走去。
    贈花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留意到了對方僵硬的脊梁。
    院外的守衛曆來懼她如蛇蠍,對她的搭訕充耳不聞,更是竭力避免與她接觸。她本已對此見慣不驚,卻因今日是生辰,難免心頭一澀。
    阿萊半抬軀幹,緊盯著那張失落的小臉。
    阿蘿不理,徑自推門入屋。
    屋內不算寬敞,以一麵竹屏風隔出兩室。外室家具應有盡有,陳設稍顯淩亂,巫繡、蔬果與藥草隨處可見,煙火氣分外濃鬱。
    阿蘿落座桌邊,解下臂間的花籃,將花葉取出,逐次擺在桌上。
    紅錦鋪陳,青綠陪襯。春意入眼,將她愁緒衝淡。
    她勾唇,望向青蛇,振作道:“阿萊,我不打緊。生辰日短,還有許多事要我做。”
    ……
    說是許多事,其實左不過是編個花冠,再灑掃全屋內外。
    每年的三月初三,阿蘿都是如此度過,至今已編不出花冠的新樣式,漏不掉蒙塵的每個角落。
    從前蒙蚩在時,二人還會共同備膳。此刻獨她一人,不再有勞心勞力的興致,隻煮了一甕芥菜,匆匆下肚,姑且對付過去。
    可對於生辰夜,阿蘿依然滿懷期待。
    用過晚膳後,她伏在窗前,往屋外探出半身,仔細瞧去。
    暮色沉鬱,半彎月兒正掛當空。孤星圍綴,明光閃閃,是個難得的好天候。
    蒙蚩告訴過她,蝶母守護著巫疆,楓樹是蝶母的耳目。生辰夜時,若天氣不錯,在楓樹前擺好供果,再對月叩拜一回,就能讓蝶母聽見許下的心願。
    從前每逢生辰日,無不春雨連綿。
    唯獨今夜,晴朗無雲。清光似水流瀉,濯過整座小院。
    阿蘿的雙眸被映得發亮。她捧起果籃,走出小屋,來到院內的楓樹前,將鮮果供奉整齊。
    枝葉繁茂如蓋,遮往顱頂,將她小小的身軀納入陰翳。
    她起身,向後退去幾步,重回白光之下。
    青蛇爬行跟隨,候在她身側。
    阿蘿跪地,麵向潑灑如潮的月色,深深叩首,眉眼貞寧。
    她靜了半晌,打過腹稿,才虔誠道:“蝶母,我是阿蘿,有三個心願。”
    “其一,求蝶母庇佑巫疆,風調雨順。”
    巫疆是她的故鄉,既生養她,也生養千千萬萬個巫族人。若是為了巫疆的安寧,叫她隱居在此,倒也不算難熬。
    “其二,求蝶母守護蒙蚩,一路平安。”
    蒙蚩同她說過,他曾是侍奉巫王的勇士。可她日漸成長,從前的勇士也慢慢老去。他至今音訊全無,難免令她心生擔憂。
    “其三,求……”
    “唰——”
    話才起頭,草木摧折聲由遠及近。
    阿蘿怔了刹那,還以為是錯覺,又續道:“蝶母……”
    “唰唰——”
    聲音越來越近,越近越急。
    “恩賜我一位……”
    “咚!”
    後話被通天的巨響生生截斷。
    青蛇受驚,刹那逃竄。
    阿蘿口中一痛,竟被嚇得不慎咬著舌頭。
    她倒吸冷氣,身子埋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掀眸瞧向聲源所在。
    一條黑影伏在視野盡頭,又細又長,像根線,突兀纏上她的脖頸,勒得她喉頭幹澀。
    “咕嘟。”吞咽聲分外緊張。
    青蛇藏在她身後,緩緩鑽出半條軀幹。
    一人一蛇滯在原處,視線粘連,穿過慘白的蒼月,凝視著那條影子。
    誰也不敢動彈。
    直到鐵鏽般的腥氣爬進鼻間。
    阿蘿肩背一繃。
    是血味。
    她撐身,兩膝卻打顫,一個踉蹌,又跪坐回地上。
    阿蘿靜下心,指骨被捏得泛白,終於強支起身子,站穩腳步。
    平日裏,偶爾會有野獸誤闖她的小院。多半是負傷的狐與兔,為躲避巫族的獵人而來,不至於引起守衛的注意,卻令她很難視而不見。
    眼下,她小心摸索過去,隻當那影子是孱弱的小獸,想要施以援手。
    及至近前,阿蘿適應了黑暗,定睛看去。
    呼吸頓時一收。
    阿蘿抬手,捂向唇間,使了五成力,才將驚呼憋回肚裏。
    這哪裏是小獸?
    分明是個奄奄一息、疑似昏迷的男子!
    阿蘿懸著心,氣也不敢出,自下而上,囫圇看過男子的衣著。
    他蹬著一雙烏皮長靴,著了革褲,與一襲藏青銀紋圓領襴袍,麵料金貴異常,浮光隱現,以織線繡有青鬆與仙鶴——是她在畫裏見過的、越國人的穿著。
    這名男子……是越人!
    阿蘿對於大越的所有了解,囿於她從前讀過的書籍。她隻知道,巫疆與大越互為鄰國,巫人與越人的語言、衣著、風俗均不相同。
    可這裏是巫疆,為何會有越人?
    阿蘿抬眸,目光繞過男子,向他身後攀去。
    院外的圍欄歪倒一片,微隆的小坡與之接壤,草木折敗,被外力壓出清晰的道路。
    依此看,他應是自坡上滾下來的。
    阿蘿再度垂眉。
    這回,她觀察起男子的外表,探尋他傷勢所在。
    男子雙目緊閉,劍眉入鬢,鼻梁英挺。他兩頰蒼白,不沾半點血色,脆弱得好似湖中月影,稍稍觸碰,就會散成萬縷千絲。
    阿蘿的心旌曳了刹那。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一張臉,縱使昏厥,仍清俊難掩。
    許是上天眷顧,如此漂亮的人滾下山坡,臉上竟沒留下半點傷痕。
    阿蘿轉目,順過分明的頜線,再看他身軀。
    胸膛上、手臂間、側腰處、兩腿前……外衫布滿一道道破開的勾口,擦傷與血痕袒露其間。左腿更是向外翻擰,平白吊垂地上,似乎與胯骨斷了聯係。
    阿蘿通讀醫書,見他如此模樣,推斷他應是腿根出臼。
    但治骨一事,目測不準,須用手探其虛實。
    阿蘿挽袖,露出兩截雪臂,將掌心搓得發熱,便往男子臥倒處接近幾步。
    青蛇挺起軀幹,靜靜注視二人。
    阿蘿屏息,按下緊張,向男子的左腿伸出手去。
    脖頸猝然一痛。
    電光石火間,五指鎖向喉頭,仿佛鷹爪,將她死死鉗住。
    勁力收緊,如傾山倒海,要卷走她所有生機。
    男子已睜開雙眼。
    他逼視她,神色寒涼,雙目殺意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