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香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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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玘的視線並未被阿蘿捕捉。
    她驚愕,一時因麵前人的提問而茫然——此前,從不曾有人問過她的名諱。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爾,道:“我叫阿蘿。”
    她再揚臂,指掌扭動,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萊。”
    麵前人與青蛇的衝突曆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傷到阿萊,大抵是沒有惡意的。
    阿蘿頓了頓,又問:“你呢?”
    她期盼,緊張,微微傾身,瑩白的耳掛著烏黑的發。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過。
    他隻道:“傷勢如何?”
    阿蘿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傷得這樣重,還在失血,她卻想著禮尚往來、與他交換名諱。
    她低眸,再看他身軀,搖頭道:“不大好。”
    “你傷得好重,好亂,也好雜。”
    阿蘿邊說,邊伸出一指,隔空劃過對應部位:“胸膛的,不打緊;身側的,我可為你補衣裳;雙腿、兩臂與手背的,先清創,再上藥。至於……”
    “這裏。”
    她的指尖,連同視線,一並凝向魏玘的後腰。
    這是她觀察所得的推測。他側腰衣衫幾被撕碎,想來創傷定在身後。
    “你得轉過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聞言,眉關一鎖,再度掃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肅王,尊榮顯貴,立於萬民之上。無數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纖小、輕薄的一個,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瀾。
    可後背是他的視野盲區,他還受了傷,必須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聲,“說腿。”
    他那雙鳳眸冷睨過來,淩厲攝人,嚇得阿蘿柔肩一縮。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應是腿根出臼。但……我沒摸著,未必診得精準。”
    確實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後腰,還會準她摸腿嗎?
    果然,魏玘忽略了後話,直問:“怎麽治?”
    阿蘿無奈,隻好道:“如是腿根出臼,應先令傷者服下麻藥,再由兩人協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歸窠。書裏……是這樣說的。[1]”
    書裏?魏玘眯目:“你隻看書,沒治過?”
    阿蘿如實頷首。
    魏玘收了聲,不再開口。
    二人沉默。阿蘿抿唇,麵露憂色。
    她雖無經驗,但並不心虛,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裏再無旁人,守衛又不肯入院、不會出手相助,該到何處去尋第三人?
    正忖度間,隻見魏玘身軀一斜,展臂圈緊樹幹。
    “治。”果決利落,不多說半字。
    阿蘿會意,霎時白了臉。
    他想借楓樹,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樹幹粗壯,巋然不移,隻要他牢牢緊抱,也能固定身軀。
    可這也意味著,他得保持清醒,無法服用麻藥,必須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搖頭,急得泛淚:“不行!這、這太……”
    魏玘睃她,眼神銳利,斬斷她後話。
    他想此刻別無辦法,讓她嚐試,總好過放任自流。如有異常,再叫她停手也不遲。縱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對,他也能將她控製住。
    至於疼痛,他摔下山坡時已經受過。再受一次,也不足為懼。
    見魏玘如此,阿蘿越發慌張。
    此情此景與書裏不同,她不敢亂來。可一抬眸,又看見他神色沉著、頜線卻緊繃,麵無血色,連額角也沁著一層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傷會更嚴重。
    阿蘿抹淚,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準備就來。”
    ……
    阿蘿很快重返樹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於身畔,埋著頭。她烏發未挽,垂落頰邊,細長,柔順,像墨裏濯染的蠶絲,織成一片小意的溫柔。
    她指間夾著一方藍布,正仔細折疊,壘成小塊。
    隨後,布塊被送至他嘴邊。
    阿蘿認真道:“咬住。”
    這就是她所說的準備——防他難忍疼痛、不慎咬到舌頭。
    魏玘取過布塊,長指一攥。布塊霎時緊皺成團,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舉。”他沒有使用的意思。
    阿蘿苦惱,雙唇微張,正想再勸,卻對上一雙冷冽的黑眸。
    她有些怕,隻好收聲,走向魏玘腳邊。
    魏玘雙腿修長,清減,像兩道線,縱使左腿外翻,仍難掩筆挺、勁實。
    阿蘿蹲身,兩手握向他踝,將之扣入掌中。
    二人相觸的刹那,一絲顫抖抵達掌心。她不由抬眸,朝身前人望去。
    魏玘沒看她。他仰頸,閉眼,神色泰然,不露半點脆弱。
    可她分明瞧見,他的喉結微微一滾。
    阿蘿垂睫,眸間水霧未化,道:“那我開始了。”
    魏玘嗯了一聲。
    下一刻,痛感高躥,刺骨鑽心。
    阿蘿十指緊合,重心後落,向著正確的方位,拽動左腿。她的腕在抖,渾身打顫,但動作格外決絕——拖泥帶水,隻會加重對魏玘的折磨。
    可她到底是女子,哪怕使出全力,也難以匹敵滾下山坡時的衝撞。
    魏玘脊背僵直,緊鎖楓樹,手與頸青筋鼓脹。
    疼痛如蟻,密、重、雜、亂。
    最先抵達腿根,又往深處去,齧取他骨髓,迅猛又貪婪。
    耳畔在嗡鳴,肺髒被擠壓。他哪怕不加忍耐,也不會出聲,因所有的痛感都被揉成一根釘,刺穿他喉舌,奪走他所有呼吸與痛叫。
    他隻覺自己是一柄劍,被人自鐵水裏撈出,拋入滾燙的砧站,一擊又一擊地捶打。
    “忍一忍。”他聽見少女在抽泣。
    她的聲音很細,很弱,卻像一杆蘆葦,在他耳畔裏佇立。
    “對不起。”她嗚咽,戰栗,悲憫。
    魏玘不明白。
    明明是他在承這徹骨之痛,她為何要哭?
    痛浪水漲船高,幾乎將他意識拍碎。可她的哭聲縫補他,串聯起他的碎片。
    他被搖搖晃晃地拴在塵世。
    直至“哢”的一聲。
    痛感抵達巔峰,白光驟然炸開。
    在魏玘失去意識前,他看到恍惚的人影。有人奔至他身側,露出一張不甚清晰的麵龐,被淚水浸滿,嘴唇也開合,似是在呼喚他。
    可他並聽不見。
    他隻能聞到一點香——很淡,清幽,像一粒微涼的水,墜在鼻尖。
    ……
    次日,天光乍明時,阿蘿晨起。
    她心裏有事惦著,早早睜眼,甫一下床,就去卷窗邊的竹簾。
    窗外人影逐漸顯露。
    遠看去,魏玘仍靠在樹下,閉著眼,似是在睡。
    阿蘿鬆了口氣,轉而前往梳洗。
    昨夜正骨,魏玘疼至暈厥,將她嚇得不輕。幸好有驚無險,左腿成功複位。她還趁著他無知無覺,一並為他處理了其餘傷勢。
    按照醫書,他身上敷藥應每日三替,還要口服一劑煎藥。
    阿蘿算準時辰,先收拾屋子、為阿萊添食,再去院內照顧作物與家畜,正好替魏玘采藥。
    走出竹屋,她才發現,有名陌生男子站在院外,正與守衛交頭接耳。
    二人見她出屋,麵露驚慌,連忙收聲轉眼——看上去,他們原先是在觀察樹下之人。
    阿蘿不解,但無心詢問。
    按她與守衛相處的經曆,不論她說什麽,對方都不會回複。還是先照顧好傷者更要緊。
    她走入藥圃,摘下對應的藥草,很快回屋。
    不多時,小院炊煙直冒,微風一過,送出清苦的藥味。
    待到煎藥製成,已近乎午時。
    阿蘿用膳後,單獨備了一份午膳,連著煎藥一起,置於長竹編盤裏,雙手托著,走向楓樹。
    魏玘紋絲不動,不曾睜眼,似是仍在休息。
    阿蘿來到他身側,放下竹編盤,本欲喚醒他,但念及他傷勢,終究作罷。
    她跪坐,凝他麵龐,又一次打量。
    魏玘醒時,眉宇陰冷;此刻睡著,沒了凜冽的銳氣,唯見清俊。她此前不知,世上真有人能如他一般,兼具溫柔與冷傲,既和諧,又矛盾。
    隻是,血氣仍太濃。待他更好些,得洗洗才行。
    阿蘿正想著,忽覺春風拂麵。
    楓樹沙沙,一片青葉飛下,飄在魏玘臉上,恰好遮擋他左眼。
    他膚白,右麵融於樹蔭,左麵蔽於葉脈,一半淡漠,另一半鮮明,別有一番意趣。
    阿蘿勾唇,伸手去,要幫他摘走飛葉。
    “啪。”窄腕被擒住。
    楓葉向衣袂飄落。
    阿蘿受驚,忙抽臂。可長指緊扣如鎖,令她分毫逃脫不得。
    魏玘睜了眼,盯著她,目光幽幽。
    阿蘿一怵,囁嚅道:“我、我隻是……想幫你取下落葉。”
    無人回應。周遭靜寂如冰。
    早在阿蘿抵達的瞬息,魏玘就醒了。
    她的動作很小心,像貓兒,本不該被他覺察;但想殺他的人太多,早就練出他敏於常人的知覺,不漏過任何風吹草動。
    除了昨夜昏厥之時——那是他失去意識、最無防備的時候,她沒有害他,隻為他上藥,甚至連他百般避讓的後腰,也被她悉心處理。
    當下,她正蜷著肩,眨動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地覷他。
    “你怎麽了?”阿蘿道。
    魏玘不答。
    他又聞到了那縷幽香。
    魏玘不喜香,甚至可說厭惡。
    過往的二十二年來,貴女們爭奇鬥豔,塗脂抹粉,隻為博他青眼,謀求榮華富貴。他早就對女子的各類香氣心生厭煩,隻覺虛偽、好笑又可悲。
    可昨夜,是這香點著他,牽住他一口氣,鎖緊他殘碎的魂魄。
    而在此刻,這香雜入撲鼻的藥味,沁出半點清甜。
    魏玘醒來之後,一度以為,這股香氣來源於特製的香粉。直到阿蘿伸手、欲摘下落葉的刹那,另一種推測才油然而生。
    他握緊她的腕,拽近她,略略一嗅。
    那並不是什麽香粉。
    ——是她的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