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睦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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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蘿一驚,飛快躲向竹壁之後。
    魏玘眸光涼薄,卻莫名灼人,令她頓覺心虛,好像做錯了什麽事。
    阿萊探出頭,盯她,似乎很疑惑。
    阿蘿貼著竹壁,屏息凝神,直至再度聽見攀談聲,才鬆了口氣。她低眸,看向阿萊,在唇前豎起食指,示意小蛇噤聲。
    她隻想,自己確實錯了,不該感到好奇。
    十三年前,她回屋後,蒙蚩方與生人溝通。前幾日,也是她回屋後,生人才同魏玘開口。大越有俗語,道是“事不過三”。如今,正是第三回。
    阿蘿如此想著,挪了挪身,將自己藏得更嚴實些。
    別影響他們講話才好。
    她轉眸,環視屋內,瞧見半開的酸壇,這才想起尚未完成的醃菜。
    正要繼續時,她的腳步又是一頓。
    院內人聲隱隱,情景似曾相識。蒙蚩的身影漸漸與魏玘重合,離別的征兆呼之欲出。
    阿蘿好像忽然醒過來了。
    魏玘到來至今,她為他治傷,與他說話,藉由他窺探天地。她太高興了,高興到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自外頭來的,本就不屬於這裏。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可知不知道,又有什麽要緊?他遲早是要走的。而她哪裏也不能去。
    阿蘿默然,佇立原地,許久沒有動靜。
    ……
    魏玘抬腕,目光散漫,落往袖口。
    他一語未發,跪俯地上的一眾人等也屏聲斂氣,不敢作出任何響動。
    為首的辛朗尤其懸心吊膽。
    他雖為巫疆少主,但在肅王麵前,隻是微不足道的外臣。肅王落難已有七日,他卻姍姍來遲。哪怕肅王罰他長跪不起,也理所應當。
    萬幸是,辛朗預想中的情景並未發生。
    隻聽得一聲:“起。”
    辛朗如釋重負,攜諸親衛起身,侍立魏玘麵前,率先道:“肅王殿下,您受苦了。”
    魏玘掀眸,看辛朗一眼,勾唇道:“何出此言?”
    他口吻輕鬆:“是本王不識大體,久久逗留巫族禁地,屬實不應當。”
    ——久久二字,咬得慢條斯理。
    辛朗僵住,還沒作出反應,便聽魏玘道:“別跪了。邊陲路遠,省點力氣。”
    “本王命宿逑帶的話,可帶到了?”
    辛朗忙道:“殿下放心。外臣已依您吩咐,與陳家丞[1]取得聯係。不出後日,王府典軍[2]便會抵達此處,接應您返回大越。”
    魏玘嗯了一聲,再看辛朗,似乎饒有興致。
    他道:“少主沒生氣吧?”
    辛朗哪兒敢生氣,連連搖頭:“外臣不敢。”
    “噢。”魏玘頷首,若有所思,“那就是生氣,但不好讓本王看見?”
    辛朗聽罷,整張臉霎時白了一半。
    見人如芒在背,魏玘忍俊不禁,道:“就這麽怕?”
    他本也無心為難,隻是習慣了此等逗弄——旁人待他,大多畢恭畢敬、杯弓蛇影,一有風吹草動,就戰戰兢兢、方寸大亂,瞧著還算有趣。
    唯獨那小妖女不知者無畏,從不曾對他露出過這等姿態。
    辛朗受了折騰,內心叫苦不迭。
    二人雖然並不相識,但他聽過魏玘不少傳聞,還有宿逑的描述作佐證,自知魏玘喜怒難測,卻不曾想人無常至此,委實令他如履薄冰。
    看出辛朗欲哭無淚,魏玘眉峰一揚。
    須臾間,他又斂笑,環臂身前,道:“行了。本王有事要問你。”
    辛朗收回神,恭敬道:“外臣知無不言。”
    魏玘不應,先往竹屋睨去一眼——窗欞大開,窗邊卻空落冷寂,連青蛇的影子都看不見。
    “這院裏關著的小妖女,是什麽來頭?”
    小妖女三字入耳,辛朗背脊一緊。
    這點變化,被魏玘收入視野。他不露聲色,隻轉目,聽麵前人若無其事地答話。
    “回殿下,此女本是尋常人家,其降生時,巫疆偏生異象。臣等便聽祭司讖言,將之關押於此處、監其寸步不得離開,以全巫疆之安寧。”
    魏玘道:“什麽異象?”
    辛朗道:“百獸奔走,蛇蠍流竄。不日之後……”
    魏玘突兀接上一句:“不日之後,地動山搖?”
    “殿下,您、您……”
    辛朗瞠目結舌:肅王怎會知道?!
    這些異象發生於十八年前。彼時魏玘三歲有餘,更未涉身巫疆,本不該清楚這些。而事實是,他通曉天文地理,一聽便知是地動前兆,與孽力無關。
    魏玘不信鬼神,曾借山海百獸之相,屢次導演神話,博得帝心,十二歲時便受封為王。依他所見,巫族祭司口中的讖言,皆是因愚昧無知而起。
    但此間玄機,本是他攝弄權術的工具,他自然無心說破。
    倒是可憐了那小妖女,平白蒙冤,眾叛親離,被迫在此耗盡光陰,竟生了一副純善柔軟的性子——明明自己身在囹圄,還有心思可憐他。
    魏玘低眉,隻道:“本王隨口一提。”
    辛朗將信將疑,卻看不出半點異樣,隻好作罷,又道:“外臣行事不周,令殿下屈尊於此。若殿下有心移居村寨,外臣可命人準備,以全往日之失。”
    魏玘聞言,眉峰一挑。
    辛朗此話天衣無縫,卻架不住他觀察入微,發現其肩頸微繃、雙拳捏攥。恐怕其言下之意,不是要彌補往日過錯,而是要讓他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吱呀。”竹屋的木門忽被開啟。
    辛朗不禁循聲望去。魏玘則視線不動,仍凝於辛朗身上。
    下一刻,紫衣少女出現在門邊。
    ……
    阿蘿一襲紫裙,挽著藤籃,走出竹屋。
    她已有蒙蚩為先例,又曆來樂觀,不過片刻就平複心情,接受了魏玘不日將離的事實。
    這樣也好。他從哪裏來,就回到哪裏去。他在她的院子裏呆了這樣久,他的阿吉與阿娘一定很擔心。回去之後,他還可以去很多地方。
    她隻是很擔心魏玘的傷勢,想做些藥,讓他帶在路上。
    阿蘿走向藥圃,刻意不去關注院內的二人。
    即將抵達時,一句呼喚突然傳來——
    “阿蘿。”是魏玘的聲音。
    阿蘿回首,看見魏玘從容不迫、坐於椅上,那名藍衣男子低垂頭頸、立在他身側。
    魏玘道:“過來。”
    阿蘿依言,來到二人所在。
    及近了,她才發現,魏玘舒眉展目,眼裏凝著清光,唇角也微翹,看上去比從前溫柔許多。
    “你昨夜睡得好不好?”
    連他說這話時的聲音,都像有融融的春風吹過耳畔。
    這令阿蘿心情很好。她喜歡看魏玘笑,也喜歡聽魏玘溫聲說話。
    她歪頭,道:“挺好的。你睡得好安靜,不像我阿吉那樣吵。”
    阿蘿並未留心,身著藍衣的辛朗麵色一滯。
    她又道:“你……”
    沒說完,魏玘道:“子玉。”
    阿蘿一怔,很快意識到魏玘是在告訴她名字,一時又驚又喜——雖然他不久後就要走了,但在他走之前,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她雀躍,認真地喚了一聲:“子玉。”
    這樣的話,兩人就是朋友了吧?她給阿萊取名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
    “子玉,你的傷還疼嗎?要不要緊?”
    魏玘勾唇,笑弧愈深。他的眸也幽深,潭泉一般,映著她,和她顱頂的天、足下的地——像能包納他麵前所有的人事物。
    “好多了。”他道,“多虧有你。”
    後話落地的瞬間,阿蘿清晰地感覺到,藍衣男子的視線猝然打來。她被嚇了一跳,抬眸望去,卻見對方已先她一步、低下雙眼。
    她困惑,顰起水灣眉,又望向魏玘。
    魏玘道:“怎麽?”
    阿蘿抿唇,目光掃過男子,也掃過跪在院外的人,猶豫道:“他們是?”
    魏玘偏首,看了辛朗一眼:“是我的朋友。”
    他又笑:“對嗎?”
    辛朗垂首,神色難辨:“是。”
    阿蘿恍然大悟。她都有阿萊做朋友,魏玘應該也有才對。
    她又想起什麽,眸光微顫,小聲道:“那、那你的朋友……也生活在籠子裏嗎?”
    魏玘挑眉,神情難得意外。但隨後,他輕笑,道:“不在。”
    ——辛朗,甚至是巫王,都沒有與他角逐的資格。
    阿蘿輕輕啊了一聲,說不出是喜是悲。
    她以為,若有人能陪著魏玘,是件難得的好事。可聽說那些人不在籠子裏時,她又感到慶幸,希望他們以後也別到籠子裏去。
    思來想去,她隻憋出一句:“那、那我知道了。”
    魏玘聽她如此,嘴角愈發上揚。
    他所有行為,不過是為試探辛朗與阿蘿的關係。誰知,她的反應比辛朗有意思得多。
    盡管辛朗百般遮掩,到底還是令他發現端倪。隻是,他此刻唯有推測,無從獲得更多線索。但能肯定的是,對於辛朗,阿蘿一定至關重要。
    巫疆於他大有用處。若要對辛朗恩威並施,阿蘿的存在未嚐不是一方籌碼。
    魏玘按下心緒,又喚一聲:“阿蘿。”
    阿蘿道:“我在呢。”
    魏玘不語,隻招手,示意她靠近。
    阿蘿走近,便被魏玘引至身側、撫上她一片袖袂——指下觸感微異,惹得魏玘眉峰淡擰,不知碰到了什麽東西,不過一刹,又展眉。
    魏玘道:“有什麽想要的?”
    “正巧,我的朋友們都在。你若有想要的物件,我叫他們為你尋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