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路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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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王、殿下、隨侍……陌生的詞匯紛至遝來,令阿蘿尤其茫然。
她怔立,搜索學過的知識,卻毫無所獲。屋裏與大越有關的書籍,不外乎詩詞與傳說,對越國的現狀、乃至越巫兩國的關係並無記載。
肅王是什麽王?殿下又是什麽?而且……隨行回京?
個中關聯隱約打通。
阿蘿抬眸,忽略杜鬆,看向不遠處的魏玘。
魏玘冷然傲立,佇於火光之中,五官清俊如初,卻勝寒冬料峭。晚風獵獵,卷動他一襲黑袍,金光流溢,氣勢迫人如刀。
從始至終,他都注視著她,眸深似潭,目不轉睛。
有別於阿蘿的懵懂,魏玘泰然自若。
他已作出決斷,要將她帶回上京,定然不容置喙,也不介意多等她一陣——盡管昨夜,生出如此心念時,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怪異嗎?是很怪異。這是他第一次想將一名女子留在身邊。
從前,高門貴女爭妍鬥豔,他連一眼也無心舍予。可如今,與阿蘿相處不足十日,他竟毫不厭煩,甚至……覺她天真乖巧、蠢笨可愛。
今晨時,魏玘思考過這一切的緣由。
是因阿蘿清麗出塵、身有暗香?可他曾見美人無數,也曾厭脂香入骨。
他後來明白,這一切隻是因她太不同、太純淨、太纖弱。她痛他所痛,苦他所苦,有雙無瑕的眸,凝他時總泛著柔波,和她的心一樣澄澈。
若說阿蘿是張白紙,那如今,他要捉住白紙、盡情書寫。
他給過她選擇了,不是嗎?他分明聽到她說,她是為照顧他,才留在此處。
所以,魏玘等——她從不曾出過院子,料想也並未見過如此場麵,總歸需要些時間來消化。
可魏玘越冷靜,杜鬆就越煩亂。
他受命來請阿蘿上馬車,本隻是輕鬆的傳令活計,怎知對方呆若木雞。
這還真是稀奇。依他看,且不說巫人女子身份卑微,哪怕是名門閨秀,能被肅王相中,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自當感激涕零,怎會如她一般怔愣。
該不會是太過驚喜、聽得人傻眼了吧?
思及此,杜鬆笑道:“噯,您沒聽錯。肅王殿下要帶您到上京享福去了。”
這話落入阿蘿耳中,算是坐實了魏玘的身份。
她驚訝,也困惑——魏玘是肅王,與巫王有相似的稱謂,應當也是很尊貴的。可他為什麽要帶她走呢?她不能離開這裏。
眼看阿蘿仍未行動,杜鬆腦仁幹疼,唯恐交差不能。
他計上心來,悄然垂手,用力一掐腿側,躥出幾滴淚來,小聲道:“阿蘿娘子,您快隨小人走吧。您再不走,殿下定要責罰小人了!”
阿蘿正迷茫著,被杜鬆一嚇,頓時驚慌失措。
“責罰?”她道,“他為何要責罰你?”
她讀過不少故事,知道責罰代表著一人對另一人的懲處,總歸是受罪的。可這段日子,她與魏玘相處,隻覺他不像是壞人,不應讓人受罪。
聽她關心,杜鬆又哭道:“小人辦事不力,自然是要罰的。”
“殿下命小人請您隨行,您不來,殿下自不會罰您,準得罰小人了。”
阿蘿越聽越糊塗:“可我不去,他罰你作什麽?”
她不明白,為何她不跟著走,就會有人因她而受罰。況且,她思量再三,都想魏玘心思不壞,斷是作不出為難人的事、不會胡亂罰人。
杜鬆愣住,被阿蘿古怪的提問繞住,思索半晌,正要解釋。
卻聽阿蘿道:“子玉。”
杜鬆身子一激,回頭看去。
果然。魏玘已來到屋門前,身形頎挺,蟒袍墨沉,清貴之氣分外逼人。
他道:“怎麽?”
貴主已至,杜鬆連忙退開,不免飛快瞟了阿蘿一眼。
——子玉,是魏玘的表字,由當今聖上親擬。憑魏玘的地位,旁人從來隻敢尊稱他殿下。這巫人女子竟敢如此僭越,縱容可見一斑。
阿蘿仰頭,看著魏玘,莫名有些緊張。
“你會責罰他嗎?”是指杜鬆。
魏玘眉峰一挑,不答,隻將視線聚向僵硬的少年。
杜鬆心如死灰。他萬萬沒想到,這出苦肉計非但沒有成效,反而引火燒身。
“殿下恕罪,小人領罰!”
才說完,杜鬆咬牙垂首,徑自掌起嘴來。
“啪!啪!”
夜露深濃,除卻燃燒的火把,隻聽見這一擊高過一擊的巴掌聲。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
阿蘿看得心驚肉跳,不禁後退一步。
她無法理解,先前還在好好說話的人,突然就打起自己來了。而且,杜鬆似乎很怕魏玘。她也有過類似的恐懼,但那一次,是在他掐住她的時候。
此刻,魏玘沒有掐住杜鬆的脖子,卻好像隨時能將杜鬆的性命奪走。
“呼——”勁風吹過。
火把搖擺奪目,惹得阿蘿順勢望去。
她這才發現,院外人遠比十三年前更多,守衛也在其中。可不一樣的是,今夜的人們神色敬畏,無論身處何方,都低眉垂首,朝向同一個目標。
那目標正是魏玘。他似於明光中出世,如受萬人敬仰。
在人群後方,阿蘿看見了辛朗。
他是巫王之子,卻與其他人一樣恭敬。獨在她視線投去時,他抬頭,與她對視刹那,嘴唇幾乎繃成一線,神色似是焦急,又似是不舍。
“不走?”低聲遞來。
阿蘿回眸,又撞入魏玘漆幽的眼裏。
他眉宇鬆展,雙目有笑,碎星似地凝聚著——這倒像平時那個不讓她害怕的他了。
阿蘿心緒漸平,搖頭道:“不走。”
魏玘瞰她,良久,才勾唇。
方才,他留心她的視線,知道她曾看向守衛。在他看來,這可以理解。她在院裏待得太久,處處受守衛桎梏,如今要走,難免心生恐懼。
他隻道:“別怕。”
有他在,她確實不必怕。
“本王要帶你走,誰敢攔?”
話音剛落,阿蘿手腕發緊。尚不待她反應,她已被魏玘牽住,走向院籬。
阿萊似被二人嚇著,身子一藏,當即鑽往阿蘿臂上。
魏玘大步流星,毫不拖泥帶水。
眼看木圍欄越來越近,莫大的恐懼霎時襲來,將阿蘿包裹其中。
“子玉!等等!”她掙紮。
她不能走——她絕不可以離開這裏。
可魏玘指掌如鷹,力道不由分說。任憑她百般推搡,仍無法撼動他分毫。
阿蘿急得淚水亂淌,隻覺自己如臨刀尖,每踏出一步,都痛苦萬分。
“咚!”木欄被踢翻在地。
阿蘿驚慌,緊閉雙眼,著力去掰魏玘的手腕,卻毫無作用。
“我不行。”她嗚咽著。
“不行,當真不行,不可以這樣的。”
“若我走了,我會……”
會什麽呢——會釀成災禍,會帶來厄運,會湮滅他人的幸福,會讓巫疆麵臨大難。
這些話,幾乎抹去她存在的價值,叫她如何說得出口?
魏玘的步伐停下了。
他鬆手,沉默片刻,才道:“睜眼。”
阿蘿沒有動。她繃緊背脊,僵立原地,身子顫得厲害。
魏玘不再開口。
阿蘿甚至聽不到他的氣息,隻能聽見火把燃燒時的嗶剝聲。
再無響動——沒有任何動靜。
阿蘿慢慢睜開雙眸。
麵前,是一條悠長的林路,停著兩架書裏見過的馬車,還有不少兵士駐守。
她發覺自己已經離開,回過頭,便看見木欄損毀、小院僻靜。從前的一切,甚至連帶站在門邊的杜鬆,都被她拋在身後。
沒有地動。沒有山搖。沒有任何異常。
她就站在院外,所有人安然無恙,包括身為巫人的辛朗與守衛。
阿蘿恍惚了。
兩道暖流奪眶而出,又辣又痛,打過她臉頰。
萬籟俱寂之間,一襲寬大的墨袍裹上來,殘存體溫,沉香淡淡。
她被人攬入臂彎。
在淩亂的夜風裏,阿蘿放聲大哭。
……
阿蘿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登上馬車的。
她朦朧聽見,魏玘說了什麽。隨後,便有不少人前去忙碌,拾起她放在門邊的包裹,帶走她院落內的藥草與雞羊,收拾她竹屋裏的物件。
再之後,她哭的太凶,頭疼得厲害,便沒了記憶。
返回上京的前半程,阿蘿渾渾噩噩。
她好像迷失魂魄,直到三日過去、馬車越發逼近上京城,才終於蹦出第一句話。
“巫疆出事了嗎?”
杜鬆坐她對麵,聽得莫名其妙。
這幾日,他領肅王命,在馬車內照顧阿蘿起居,連帶伺候那條青蛇。怎知阿蘿失魂落魄,怎麽喊都不應,什麽事都要他幫襯,害他忙得不可開交。
更不必提,他還曾被阿蘿無心賣過一回。
杜鬆本不想理她,卻礙著魏玘的顏麵,仍道:“阿蘿小娘子,您隻管放心,巫疆風調雨順。”
阿蘿怔怔,滯了好一陣,點點頭。
得了杜鬆這句話,她才感覺,自己好像活過來了。
若說從前,她甘願受囚院中,是為全巫疆萬千族人的幸福;那如今,蒙蚩的告誡與守衛的戒備,都已被她的行為所打破。
她沒有孽力,也並不是災星。哪怕她離去,也不會為任何人帶來痛苦。
阿蘿垂首,輕聲道:“謝謝你。”
杜鬆揚眉,咂嘴,沒應聲。
阿蘿振作精神,抬頭打量起自己身處的馬車。
她曾在書裏見過馬車的模樣——四四方方,像個古怪的盒子,有幾匹馬在前頭拉著跑,而這盒子上有窗,隻將簾一撩開,便能瞧見外頭的模樣。
如今,她已不是孽力之身。曾經可望不可即的風景正近在咫尺。
她也很好奇,從院落到上京,沿途會是什麽樣子。
阿蘿環視四周,在壁上找到一扇木窗。
她抬手,按指其上,依著從前開窗的動作,試圖向外推動。
可木窗紋絲不動。
阿蘿一訝,還當是自己發力的方向不對,轉腕又推,卻依然毫無成效。
杜鬆抱臂,看向阿蘿,似是覺她好笑。
這扇窗,曾被他親手卡死鎖扣。不論她如何推動、怎樣發力,都絕不可能將之打開,更不可能容她探出頭去、窺探外頭的風景。
杜鬆的所作所為,並非空穴來風。
他靠著車壁,優哉遊哉地,想起肅王親口說出的命令。
——無論如何,藏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