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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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之人巫語純熟,與阿蘿不相上下,足以證明其出身巫疆。
阿蘿驚訝,忙推開紙筆,前去接應。
“吱呀。”木門打開。
一名少女立於屋外,著了越人服飾,容貌清秀,與阿蘿年歲相近。
她行禮,道:“見過阿蘿阿姐。”
“自今日起,每夜亥時,我將來尋香閣陪伴阿姐,直至卯時。”
阿蘿喜出望外,一擺小手,認真道:“請進。”
在小院時,除了魏玘,她不曾被人造訪。如今身處越國,有人來造訪她、陪她說話,還與她年齡相仿、出身同族,自然被她視作好事。
魚杏兒應聲稱是,提裙邁入屋內。
許是生人到來、驚擾青蛇,桌上細影一閃,轉瞬消失。
阿蘿合門,重返案前,為魚杏兒斟了熱茶,正要回身送去,卻沒看見人影。
再一尋,她才發現,魚杏兒仍佇在門邊,寸步不移。
阿蘿不解:“你不過來嗎?”
魚杏兒垂首,道:“阿姐不開口,我不敢動身。要殿下知曉我擅作主張,又要罰我了。”
阿蘿輕輕地啊了一聲。
殿下、又、罰——這些字眼並不陌生,杜鬆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她疑惑,又覺二人總不好繼續僵持,隻得點頭,道:“好吧。那你過來吧。我為你倒了茶。我們坐在一起,喝喝茶,說說話。”
魚杏兒稱是,方挪步,接下茶盞,與阿蘿並肩而坐。
好半晌,無人開口,隻餘茶盞氤氳。
阿蘿不諳世事,對如此場麵無從下手,正局促間,便聽魚杏兒啟了話題——
“阿姐,你姓什麽?出自哪個寨子?”
阿蘿想了想,道:“姓蒙。蒙寨。”
巫疆九寨各持一姓,同寨之人均冠同姓。可阿蘿不曾在寨裏生活,蒙蚩也並未告知她姓氏。她隻想,自己是蒙蚩的女兒,當與蒙蚩同姓。
魚杏兒點頭,道:“阿姐怎會來肅王府?”
阿蘿道:“是子玉帶我來的。”
提及魏玘,魚杏兒神情一緊。
阿蘿並未覺察,隻繼續道:“我借宿在這裏,做好準備後,就會離開。”
魚杏兒凝眉,不再說話。
阿蘿側眸看她,隻見她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片刻後,魚杏兒才道:“能走就好。”
“不論你到哪兒去,總歸比留在肅王府更好。”
這句後話很輕,卻因二人距離相近,一字不落地飄入阿蘿耳中。
她一訝,道:“留在肅王府不好嗎?”
魚杏兒不答,抬眸環視四周,見尋香閣門窗緊閉、外無人影,才開口道:
“阿姐,你我既是同族,為了你好,我不瞞你。”
“這府裏的肅王殿下,是越國皇帝的次子魏玘。他心腸歹毒,隻手遮天。凡是在肅王府內棲身之人,都受他肆意玩弄、羞辱折磨,苦不堪言。”
“你騙人!”阿蘿當即駁道。
“子玉是我的朋友,他不像你說得這樣壞。”
她記得,是魏玘告訴她外界之事、與她交換名字、贈她禮物,還帶她離開小院、給她提供住處與飲食——他怎可能心腸歹毒、折辱旁人?
“是嗎?”魚杏兒反問道。
“那阿姐說說,秦典軍何錯之有,為何反要求他責罰?”
“杜鬆阿郎又做錯了什麽,要被扣去半年的月俸?府裏人都知道,他還要贍養阿吉與阿娘,如此重罰,叫他一家如何處之?”
三聲發難,宛如倒鉤,將被阿蘿按下的疑問一舉拔出。
恍惚間,阿蘿仿佛重回月下,又看見杜鬆抬臂、手掌起落——可這次,他並非掌摑自己,而是一下下地,抽打著她的臉頰。
她滯了許久,才道:“可他……待我很好。”
魚杏兒又問:“你說他待你好,難道,他真就不計回報、從未叫你做過什麽?”
阿蘿眸光一顫。
先前,魏玘確實曾叫她唱過曲。
但很快,她咬唇,又道:“那是我們說好的!我唱一遍曲,他回答我一個問題。他是為了幫我才這樣。他沒有罰我,也沒有苛待我。”
魚杏兒笑,道:“阿姐,你好天真。”
“肅王若真想幫你,自當不設條件,哪裏需要你以唱曲來換。”
“他待你好,隻是因為你有用處。”
阿蘿抿唇,陷入沉默。
魚杏兒也低下頭,不再說話。
四下悄寂,青蛇鑽出,注視著僵持的二人。
片刻後,阿蘿伸臂,拿走了魚杏兒麵前的茶盞。
“你走吧。”
魚杏兒一驚,抬頭看她。
阿蘿攥緊茶盞,不理會她的目光,隻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子玉。”
“我不要你陪,你別再來找我了。”
……
趕走魚杏兒後,阿蘿沒了擬定計劃的興致,隻好逃也似的,早早投身床架。
阿萊也鑽入被間,靜靜盤在她身邊。
這夜,阿蘿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魏玘找她去林間散步。她跟著他走,突然見他身影一抖、散成一團霧,忙要去抓,卻見那霧緩緩聚攏,凝出一張猙獰的鬼麵。
阿蘿驚醒時,天已經亮了。
她躺在床上,聽見屋外喧鬧嘈雜,似有不少人正在忙碌。
“篤篤。”敲門聲又快又急。
杜鬆的話語緊隨其後:“阿蘿娘子,晨起了。”
“殿下很快要來尋香閣,與你共用早膳。咱們抓緊準備,萬不可怠慢殿下!”
阿蘿聞言,忙不迭起了身,勉力揮去心中疑慮。
夢是假的,魚杏兒的話也一定是假的——魏玘是她的好朋友,會來找她、和她一起用早膳,她也要好好待他,不能總想奇怪的事。
杜鬆站在屋外,隻聽她道:
“我知道了。”
“可我才醒來,沒有梳洗,也沒有煮飯。我現在就準備。”
言罷,便是一陣叮鈴咣當的響動。
杜勁一愣,覺她匪夷所思,險些笑出聲來。
可他才受過罰,不敢再怠慢,隻道:“阿蘿娘子,您應個門,自會有人來侍奉您梳洗。至於膳食,典膳所早已備好,您不必辛苦操勞。”
話音剛落,屋內動靜頓時一滯。
片刻後,木門打開。少女探出半身,烏發淩亂,紫袍披散。
阿蘿這才發現,杜鬆的身後立著一批女子,或懷抱金匣,或手捧托盤,服飾與魚杏兒類似。
她道:“這是?”
“都是來伺候您的,阿蘿娘子。”
杜鬆記得,肅王府不允女客過夜,饒是鄭三娘子,也不得留宿。而今,肅王非但留下了這名巫人女子,還命家丞安排侍婢、伺候她梳洗。
而且,肅王對她的優待遠不止於此——
“您瞧瞧,這些可都是殿下賜給您的。”
“朱雀白綾背子一領,纈紋淺絳絹紗裙一腰,雲霞笏頭履一雙,銀泥水青帔子一領,嵌寶花墜珠纓一項,孔雀雙飛小山釵一支,鎏金玉步搖釵一支……[1]”
杜鬆越說越酸。這些賞賜任取一件、拿去典當,也足以令尋常人家一生衣食無憂。
“您啊,真有福氣。”
阿蘿聽罷,既欣喜,又茫然。
她不懂那些名字,但也隱約明白,魏玘又送了她不少衣物與首飾。可她已經有衣服穿了,也遲早要踏上旅途,不需要那些首飾。
見她懵懂,杜鬆不再多說,示意婢女。
婢女當即上前,挾住阿蘿兩臂,帶她回屋,替她更換衣裙與襪履,又將她按坐於妝奩之前,為她傅粉、勻紅、畫眉、注唇,不由分說。
阿蘿不喜歡這樣,卻又記起馬車上的遭遇,終究閉上眼,任人妝點,權當補眠。
“睡得不好?”人聲忽起。
阿蘿回首,撞入一雙漆黑的鳳眸。
不知何時,魏玘已來到她身後。他著了紫袍,頎長,挺拔,眉宇傲睨如初。
阿蘿道:“是有些,但不要緊。”
她本要問魏玘睡得如何,可尚未開口,先覺眉心一涼。
那是魏玘的指尖。
他發力,抹去她額間的滴珠,便負手,道:“太豔。”
依他所見,她生得出塵,五官清麗、眸光靈動,像塊溫軟的羊脂玉,合該不施粉黛。
阿蘿被他轉走了注意,也撫額,卻並未摸到什麽。
她轉頭,望向身前銅鏡,這才看清自己的模樣,不由杏眸圓睜、連連驚歎——連方才受人擺布的不適感,也被此刻的新奇勁兒衝淡了。
“喜歡嗎?”魏玘道。
阿蘿點頭,道:“我挺喜歡的。”
魏玘見狀,向侍立身旁的杜鬆遞去一眼。
杜鬆忙提步,道:“阿蘿娘子,請。”
阿蘿循聲看去,隻見杜鬆兩膝叩地、雙臂上抬,捧著一方蒙了紅布的木盤。
下一刻,紅布揭開。
金光如絲如縷,霎時盈滿室內——竟是四卷織金錦!
阿蘿錯愕,在原處凝了半晌,才道:“子玉,這也是送給我的嗎?”
魏玘嗯了一聲。
他又道:“夠嗎?不夠再取。”
“夠了!”
阿蘿很高興。有了織金錦,她又可以給魏玘做香囊。待她離開後,能有香囊助魏玘安神,她就不必一直擔心他的狀況了。
果然,魚杏兒是騙她的。哪怕她好久沒有唱曲,他依然待她很好。
對了,剛好有件事——
阿蘿挽起手,轉向魏玘,真誠道:“子玉,謝謝你。”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可以嗎?”
魏玘挑眉,環臂瞰她,見她杏眸凝水、滿是期盼與希冀,不由唇角一勾。
“說。”口吻饒有興致。
他並未想過,被她看著、求著時,感覺會如此不錯。
阿蘿湊近少許,在魏玘近前站定。
她仰頭,睫羽撲扇,道:“我想找辛朗,我有話要和他說,你可以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