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廬山相

字數:7129   加入書籤

A+A-




    阿蘿拂去淚,看向身旁的秦陸。
    秦陸也在看她,沉著、泰然,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
    “阿蘿娘子,留神。”
    又一次,他輕拍她肩膀,似是要讓她提起勁。
    “後花園內,有一道後宰門,與上京城的崇化街相通。”
    “隻要出了後宰門,你就能離開肅王府。”
    周遭無人。微風過後,唯有秦陸低語陣陣,灌入阿蘿耳畔。
    “你走出尋香閣,一路向北至紅牆,再往西走,便可抵達後宰門。”
    “平日裏,後宰門常設典軍駐守。每逢子時、卯時、午時、酉時三刻,典軍會相互交班,約有半盞茶的時間,後宰門將無人看守。”
    “你可算準時辰,提前躲在那附近,待防備薄弱時,一舉逃出肅王府。”
    這一番話,字句如劍,似要穿破迷霧、指出生路。
    可阿蘿聽罷,隻垂著頭,並未應答。
    方才,秦陸同她說——別怕。
    她還記得,離開小院前,魏玘也說過這句話。
    之後,他攥緊她,牽她走出籬欄,踏足於青山月林之中,打破了束縛她十八年的詛咒。可正是這個讓她別怕的人,有心將她困在這裏。
    她還能再相信嗎?她不知道,隻感覺腦仁幹疼、兩肩沉重,心緒也紛亂如麻。
    良久,阿蘿才抬起頭。
    她直視秦陸,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離開巫疆、初至上京時,她仍是稚子,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而現在,她已經發現,這片天下遠比書中所寫更加複雜。
    “秦陸,你為何要幫我?”
    秦陸沉默。他往懷裏摸索,片刻後,取出什麽,向阿蘿遞來。
    “娘子請收下。”
    那是半塊玉佩——紋路精致,毫無瑕疵,若要識玉之人鑒賞,一眼便知其乃上等白玉。
    阿蘿顰眉,並未立刻接過。
    秦陸見狀,歎息道:“娘子莫怪。此乃亡妹遺物。”
    阿蘿大驚,不禁抬頭看向秦陸——他神情依舊,雙眼黝黑,遠比魏玘暗沉無光。
    可還未等她讀懂他眼神的含義,便聽他又道:
    “亡妹曾與娘子一樣,因她麵容姣好,也被肅王擄掠至王府中,久困此處,不得解脫,最終鬱鬱而終,自縊於後花園內的梨樹之下。”
    此話落罷,阿蘿心頭一懾。
    她張唇,本欲說些什麽,卻如鯁在喉,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在巫疆時,她想,魏玘是獅子,倨傲、冷冽、從來不落下風;可現在,因著魚杏兒、秦陸等人的話語,還有她的遭遇,魏玘於她已越發模糊。
    她不是第一個被困在這裏的人嗎?甚至說,魏玘曾為此害得旁人丟了性命?
    阿蘿迷茫又驚懼。
    幾是本能地,她後退一步,撞上了冷硬的山石。
    秦陸沒有給阿蘿細想的時間。
    他上前,靠近她,道:“我見娘子,如見亡妹。”
    “你二人年歲相近,經曆類似,若來生有幸相遇,想必也會義結金蘭。因此,娘子的忙我一定會幫,隻望娘子盡快逃脫,不要重蹈亡妹覆轍。”
    邊說著,他邊伸臂,已於半推半就間,將那半塊玉佩塞入阿蘿手中。
    秦陸又道:“若娘子能逃出王府,可以去投奔我的友人陳廣原。”
    “你是巫人,在上京無依無靠,恐怕難以獨活。但廣原兄與我交情甚篤,見此信物,便如見我本人,定然也會助你。”
    “自後宰門往陳府去,路徑如下,娘子且聽。”
    ……
    與秦陸分別後,阿蘿在後花園裏停留了許久。
    日輝灑落,身旁鏡湖波光粼粼。她坐在大石上,如初至王府時那般,凝望著湖的另一邊。
    這兩日,她經曆太多,以至於回想時,每向前揭開一寸,掌溫也丟失一寸。想到後來,她隻覺手腳發冷,不自覺地並攏兩膝。
    阿萊鑽出,遊往裙上,靜靜注視阿蘿。
    阿蘿撫著它,一下又一下,擦去墜往蛇首的淚水。
    她想起,從前蒙蚩在時,總是不允她哭。他說,他是巫疆的勇士,而她身為他的女兒,不論遇見何種危難,都要泰然以應。
    蒙蚩離去後,她常常想念他。但她曾經的所有思念,遠不如此刻來得濃烈。
    阿萊搖著頭,連連頂動她的手。
    阿蘿小聲道:“對不起。”
    她總感覺,阿萊似乎與蒙蚩一樣,看見她哭就心生焦急。可這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事。她也不想哭,淚水卻難以忍住。
    不遠處,攀談聲由遠及近,說著陌生的越語。
    阿蘿循聲望去,看見陳家丞領著一名仆役,向此處徐徐走來。
    老人精神矍鑠、意氣風發,仿佛經曆了天大的喜事,在與同行人誇讚炫耀。
    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陳家丞著了一襲藏青銀紋圓領襴袍,其上織有金線與麻線。金線精致、鶴紋欲飛,而麻線簡樸、相形見絀。
    阿蘿轉回了頭。
    她抹去淚,拍了拍阿萊,示意對方藏回袖裏。
    在陳家丞與仆役抵達湖畔前,她站起身,往樹叢借路離開。
    ……
    回到尋香閣,阿蘿不再哭。
    她收好玉佩,便坐在案前,勉力將所有事梳理一遍。
    入夜後,閣外突起喧嘩,似有不少人在跑動。阿蘿無心管顧,隻想無人敲門就是與她無關。
    倒是這足音入耳,急促如鼓點,終於催著她拿定注意。
    她要去找魏玘——要將所有疑問與他說個清楚。
    他為何帶了她走,又要在這裏關住她?他到底如何看待她?他對她的那些好,究竟是不是因為她有用處?還有,秦陸的妹妹又是怎麽回事?
    她不通人情,卻也在書裏學過,人心隔著肚皮,隻有張開嘴,才知道彼此的想法。
    這是她予他的、最後的一點信任。
    念及此,阿蘿安頓好阿萊,走出尋香閣。
    她立於階上,向西眺望——那裏有杜鬆指引過的謹德殿,青瓦金簷,是魏玘的居所。或許,杜鬆又在騙她,但至少,她要先去看看。
    夜色茫茫,肅王府燈火如綴。
    今夜的天似乎比從前更亮,但周遭卻毫無響動,連方才的喧嘩聲與人聲都盡數湮滅。
    莫名地,阿蘿有些緊張。
    她提息,又吐出,定了定心,才走下台階,往謹德殿去。
    “阿姐。”有人自後喚她。
    阿蘿步伐一頓。
    她知道,這些天,每逢亥時,魚杏兒都在尋香閣外坐著,今夜也不例外。
    阿蘿不回頭,隻道:“你又要與我說什麽?”
    魚杏兒道:“我看你先前一直望向謹德殿,如今動身,可是要去尋找肅王?”
    阿蘿道:“是。”
    魚杏兒又道:“你不要去了。”
    阿蘿不理,提步就走。
    魚杏兒拔高聲音,喊道:“阿姐,你找不到他的!”
    阿蘿這才止步。
    她回頭,與身後人目光交錯,道:“為什麽?”
    魚杏兒凝視她,麵色平靜。
    “阿姐不知,但府內已經傳開了。”
    “今夜,肅王有令,命全府典軍集結於校場,道是要當眾懲處一位典軍。”
    “所以,你去謹德殿,定然見不到他。”
    阿蘿聞言,心下一驚。
    幾是懲處一詞入耳的刹那,她就想到了杜鬆的巴掌、秦陸的跪伏,還有魏玘那雙冷冽的鳳眼。
    她心間不安,攥緊指,道:“那位被懲處的典軍……叫什麽名字?”
    魚杏兒疑道:“你問這個作什麽?”
    不祥的預感越發濃烈。阿蘿咬唇,道:“如果你知道,請告訴我。”
    魚杏兒道:“我記不清了。似是姓秦。”
    阿蘿渾身僵硬,臉色煞白如紙。
    她頓時生出一種猜測——是魏玘不允她離開,而秦陸要幫她,才受她連累、要被魏玘處罰。
    轉念間,阿蘿回身,快步來到魚杏兒麵前。
    她牽住對方的衣袖,脫口道:“可以請你帶我過去嗎?”
    “去校場。去那位典軍受罰的地方。”
    魚杏兒柳眉一皺,正要推阻,忽然又亮起眼眸,放下了將出未出的手。
    她笑得溫婉,道:“好呀。”
    “我知道後花園有條小路,可繞到校場後方。你隨我來吧。”
    ……
    這夜,月光很亮,鋪往阿蘿腳下,火一般地灼燒。
    她跟在魚杏兒身後,穿行於無人的綠徑。
    四下鴉雀無聲。
    阿蘿記著魚杏兒的囑咐,屏住呼吸,將足音壓到最低。
    若是平常,她與魚杏兒的行蹤定會被發現。可典軍集結後,由儀衛代為夜巡。儀衛從前隻行儀仗,論機敏,本就不如典軍與宿衛。
    因此,二人有驚無險,逐漸接近王府西側。
    一簷黑瓦出現在不遠處。
    黑瓦之下,是一整麵石牆,暗沉厚重,獨在中央設有門洞。而二人所處的位置,既受綠植隱蔽,又能將門洞內的景象盡收眼底。
    阿蘿躲在叢後,看見火光迎風搖擺。
    那是一支又一支的火把,受甲兵高舉,被風吹得微聳,而甲兵紋絲不動。
    火光之中,魏玘赫然而立。
    他著了玄金蟒袍,衣袂翻飛鼓動,橫眉低目,麵龐漠戾如冰。
    一名男子匍匐他足下,發冠散亂,衣衫紅透,像一片蜷縮的、被人揉皺的布匹。
    血腥之氣分外刺鼻。
    魏玘抬足,用靴尖踢向男子的肩膀。
    男子身軀一斜,露出麵龐,恰能容阿蘿與魚杏兒看見。
    ——那是秦陸的臉。
    他雙眼緊閉,血汙四溢,看上去了無生機。
    阿蘿按緊雙唇,竭力壓住驚呼。她雙足發軟,險些跌在地上,被魚杏兒一把撈住。
    不遠處,魏玘唇角一勾。
    他撩袍,俯身,伸掌拽住秦陸的後發,輕易提起人半身。
    阿蘿看見,魏玘的嘴唇在動。
    他似乎與秦陸說了什麽,可她聽不見聲音,秦陸也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魏玘笑弧更深,寬和又悲憫。
    眨眼間,響聲驟起——
    “咚!”
    秦陸的頭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