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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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蘿滯在原地,越覺凝澀。
    如是從前,對此等說辭,她定會不假思索地反駁。可適才,她已親耳聽見——用處二字,係由魏玘脫口而出,並非旁人逼迫。
    阿蘿僵立,搖擺良久,才道:“我不唱曲,他也待我很好。”
    來到肅王府後,她唯獨在今夜唱過歌謠。那麽,魏玘平時贈她的禮物應與唱曲無關。
    魚杏兒聽罷,又笑一聲。
    阿蘿看見,她立於閣前廊下,身影似被月光抽成細條,映上門扉,仿若毒蛇。
    隻聽她又道:“那說明,你於肅王,還有唱曲之外的其他用處。”
    阿蘿呼吸收窒,連連搖頭:“不是的。”
    “我和子玉……是好朋友。我願意幫助他,他也願意幫助我。”
    “好朋友?”魚杏兒驚訝。
    “好阿姐,對不住,原是我想錯了。”
    “肅王是越國皇帝的次子,哪怕是巫王見了他,也要依照越禮、跪地叩拜。我本以為,如他一般顯貴之人,定不可能與你我這等平民成為朋友。”
    “對了。”魚杏兒話鋒陡轉。
    “昨日,我在陳家丞身上看到一件藏青銀紋襴袍,不知被誰縫補多次。聽家丞說,那是肅王棄如敝屣的舊衣,瞧也不瞧,隨手就賞給他了。”
    “我還當那是阿姐的心意。現在看來,既然你與肅王是朋友,那件襴袍應當與你無關吧?”
    阿蘿默然以應。
    隱約之間,她的掌心疼得難受。
    她低頭,抹去睫間的淚,攤平手掌,竟看見三五道印痕,宛如月牙鐫刻。
    門扉那頭,魚杏兒的聲音仍在繼續——
    “阿姐,你我是同族,我說這些是為了你好。”
    “你不會把我說的話告訴旁人吧?良善如你,我信你不會害我。”
    阿蘿不回話,扭頭就走。
    ……
    這夜,阿蘿輾轉反側。
    她頭一回感覺,上京的春夜竟然這麽冷,冰風如針,能穿破緊閉的門窗,直往人骨髓裏刺,凍得她蜷緊身軀、仍毫無作用。
    阿萊躺在枕邊,與小主人頭首相依。
    以前,若是睡不著,阿蘿會和阿萊聊天,或說她讀書的收獲,抑或說與蒙蚩的趣事。雖然阿萊是蛇,給不了任何回應,但她依然感到快樂。
    可現在,阿蘿絲毫不想開口。
    她迷茫,無措,悲傷,也煩亂。哪怕是蒙蚩離開時,她都不曾有過如此情緒。
    在她看來,無論對誰,都不該講求用處——這既不真誠,也太傷人,令她感覺自己如同繡花時的一根針、搗藥時的一握杵,隻是冰冷的工具與物件。
    魏玘當真這樣看待她嗎?
    阿蘿無法肯定,卻也不敢否認。
    她隻知道,自己越發弄不懂魏玘,也越發弄不懂兩人之間的關係。
    阿蘿想過半宿,精疲力盡,終於入眠。
    ……
    次日睜眼時,尋香閣外喧囂陣陣。
    阿蘿精神不濟,隻躺在床上,並未起身查看。
    她的思緒依然很亂,像被急風打散的雲團,鬆鬆地布在腦海。
    “咚咚。”叩門聲傳來。
    “阿蘿娘子,小人給您送喜訊來了。”
    聽出來人是杜鬆,阿蘿精神一振。
    她記起,自己今日還準備拜托杜鬆,請對方帶她逛上京城,以此打破秦陸的謊言——她可不能像現在這樣,一直懶在床上。
    阿蘿下床,忙不迭地更衣梳洗,前去應門。
    “吱呀。”門扉開啟。
    隻見數十名仆役手持竹籠,站在院內,身旁雞毛散落、羊蹄印嵌入塵泥。杜鬆正候在門邊,一看見她,立刻提步,迎上前來。
    他道:“娘子,您真是有福了。”
    阿蘿還未弄清眼前的狀況,聽見這話,更加茫然。
    杜鬆咳了兩聲,道:“小人奉命,傳達肅王殿下決意,兩日後,殿下就將您……”
    話語突然一滯。
    阿蘿不解,道:“將我如何?兩日後要做什麽?”
    杜鬆不答,撓了撓頭,訕笑兩聲。
    將阿蘿納為侍妾,是魏玘昨夜的決定。甫一作出,便由陳家丞傳達至王府上下,命眾人為此各自忙碌——而他,就負責知會阿蘿此事。
    可是,納為侍妾一詞,用巫語該如何說呢?
    他不知道,遂含糊道:“如此驚喜,小人先不說了。待時辰一到,您自然就會知曉。”
    阿蘿聞言,雖然困惑,但也隻得點頭。
    她想,既然杜鬆說她有福,那應當也不是什麽壞事。
    眼看糊弄過去,杜鬆放下心,又道:“還有,阿蘿娘子請看。”
    他回身展臂,向眾仆役斜斜一擺。
    “這些雞羊是肅王殿下賞給您的,全是舉國難尋的珍種,有矞艻羊、蓑衣羊、羖羊、淮南長鳴雞、白毛烏骨雞、金足白羽雞……[1]”
    書中讀過的名字接連冒出,換作平日,阿蘿定會又驚又喜。
    可現在,她的心思不在此處。
    “杜鬆。”阿蘿打斷道。
    “我有事想請你幫忙,可以嗎?”
    杜鬆怔愣,暗覺怪異——先前,無論他如何滔滔不絕,阿蘿從未打斷過他。
    可他還記著受罰的事,不願得罪她,便道:“娘子請說。”
    阿蘿眨眸,懇切道:“我想請你帶我逛逛上京城。”
    “我來了這樣久,都沒有出去過。你放心,我不會走得太遠,隻想出肅王府看看。”
    話音剛落,阿蘿就見杜鬆神情一僵。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如常道:“阿蘿娘子,這陣子不行,小人手頭還有活要幹呢。”
    這倒確實提醒了阿蘿。
    她咬唇,心生懊悔,想自己又提了過分的要求,總不考慮旁人的處境。
    “對不住。”她道,“是我沒想到這些。”
    縱如此,阿蘿仍不願放棄。
    她之所以規劃這趟行程,本就不為遊覽,而是為證明魏玘與秦陸所說不同——於她而言,為了朋友,後者的意義自然更加重大。
    阿蘿思忖,忽來了主意,道:“那,這樣如何?”
    “我有上京城的地圖,你隻要將我領去,我自己逛便是。”
    話語至此,隻見杜鬆默了須臾,眼珠一轉,便抬起手臂,遙遙指向西方。
    “好吧。”他道,“阿蘿娘子,肅王府的大門就在那兒。”
    “您就順著找過去吧。要是您自個兒轉暈了頭、沒找到地方,也別怪小人。”
    ……
    依照杜鬆的指引,阿蘿一路前進。
    出發前,她還不忘換上做農活時的輕裝,並讓阿萊纏向手腕、帶它一起離開。
    今日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阿蘿走在肅王府內,背著手,輕輕哼著歌謠,與府中人擦肩而過。
    她注意到,有不少仆役對她投來目光,隻一刹,又轉開,仿佛蜻蜓點水。對此,她提裙、頷首,按照蒙蚩教導的禮節,逐個回應。
    杜鬆所指方向,與前往後花園的路徑重疊。
    是以,阿蘿穿過月洞門,邁入一片姹紫嫣紅之中。
    她步伐輕快,並未在花草叢處過多停留。此刻,她的目標是離府的大門,還有上京城。真要遊覽後花園,待她回來後,還有的是時間。
    阿蘿從不曾出門,但方位感尚佳,始終鎖著杜鬆的指示,不曾挪移半分。
    雖然肅王府很大、讓她走得有些累,但她依然很高興。
    行過林間小徑,阿蘿抬腕,看向阿萊。
    青蛇盤身,立起腦袋,用那對烏溜溜的眼珠,與她對視。
    阿蘿笑,唇邊凝起梨渦,眸光溫純如水。
    她道:“阿萊,你高興嗎?”
    應當是高興的。雖然阿萊是蛇,但她總感覺,它能與她同甘共苦。況且,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小蛇,這一點最令她羨慕。
    她又道:“書裏說,有不少人都害怕蛇。”
    “所以,阿萊,隻能辛苦你,稍後藏入我袖裏。我們不能再給子玉添麻煩了。”
    阿萊隻看她,瞧不出它聽懂沒有。
    阿蘿放下手臂,繼續走。
    這段路好長,也好遠。她穿過花草,走過湖泊,經過假山,最終停下腳步。
    麵前是一堵牆——高大,厚實,朱紅。
    阿蘿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紅牆向兩端延伸,漫無邊際地包攏著她。
    眼前已不再有路,紅牆是路的盡頭。
    她感覺自己沒有走錯,因她始終按照杜鬆的指示前進。可莫名地,她又感覺自己被這堵牆突兀吸附過去,像壁畫一般,紋絲不動。
    應當是她走錯了。
    是嗎?
    阿蘿想自己找,便離開紅牆,向左側摸索。
    這次,她走得很急,也很快,一雙足腕反複交疊,到最後,竟跑起來。
    沿途中,她再度碰到很多人。他們依然看她,仍隻看她一眼,就匆匆低下。
    她試圖向他們問路,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她險些忘了,她根本就不會說越語。更不必提,他們一旦覺察她的接近,立刻就躲得遠遠。
    哪怕她招手、哪怕她攔路,他們也不會回應。
    好像她是鬼怪,更像她身後跟著鬼怪。
    阿蘿跑了很久。
    她兜兜轉轉,停在錯綜複雜的假山石間。
    在一株芭蕉樹後,她背靠假山,仰著頭,頂著淚,攫取僅存不多的呼吸。
    阿蘿不想哭,淚水卻止不住地落。
    她忽然發現,打從一開始,離了魏玘、沒有魏玘的準許,根本無人會幫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始終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
    可她明明還有好多事想做。她的阿吉在等她,她缺席十八年的天下也在等她。
    他怎能將她困在這裏?
    為何偏偏是魏玘——偏偏是她的朋友、偏偏是帶她離開小院的人,要將她困在這裏?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蘿轉眸,透過淚眼,看見秦陸模糊的臉。
    他的聲音依然壓得很低,與她分明近在咫尺,卻好似相隔千裏。
    “別怕。”
    “我能幫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