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琥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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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蘿驚訝, 一時怔在原處。
她聽出,魏玘聲音低冷,威儀仍存,尾梢卻上翹, 顯然是在詢問。
正因此, 她才難以置信。平日裏, 魏玘予她, 多是命令、發難、評價等,從未如此刻這般,打聽她意願,問她行與不行。
阿蘿掀眸, 再看魏玘, 見他沉著、冷冽, 鳳眼漆幽, 眉峰紋絲不動,似乎毫無異常。
唯有他喉頭微凸,上下一滾, 並未被她留意。
魏玘心頭局促不安。
可他不露聲色,始終攤掌身前,半點不曾退卻。
於魏玘而言,這是一次嚐試——笨拙、生澀, 又深思熟慮、小心審慎。
昨夜, 他與阿蘿分別後, 並未回屋,隻獨立林蔭、抬首望月。明光無瑕, 恍若冷泉, 終令他拋卻針鋒相對的妒恨, 開始冷靜忖度。
他知道,阿蘿於他並無情意。故而他痛苦、煎熬,深覺自己如行長路,盡頭分外渺茫。
曾有無數次,他想放手,遂克製心念、壓下情愫。但他無法自控,屢屢見她,又心動難抑,想受她眷顧、與她親昵、被她矚目。
魏玘幾乎被撕成了兩半,一半理智尚存、如浸冷泉之中,一半墜入癲狂、似在沸湯滾燒。
而在阿蘿收起香囊時,他終於捉到了一點希望。
阿蘿說,凡是他真心所致,她都在乎。
他將這話反複咀嚼,隱隱生出推斷:她或許也會傾慕他,他並非毫無勝算。
所以,魏玘決意再試一次。他無法低頭,又不能全身而退,隻得破釜沉舟——他要知道,曆經種種之後,她是否會反感他的觸碰?
他屏息,低目,凝視阿蘿,全神貫注。
魏玘心念如此,阿蘿渾然未覺,隻當他是在征求她意見,不由心生歡喜。
這樣很好,她喜歡這樣。他不該總是不問,也不應無視她意願。若他好好說話、不要太凶,她自然願意與他相處。
如此想,阿蘿抬腕,將手蓋往他掌間。
她道:“行的。”
相較於她,他的掌更寬,覆有薄繭,卻很勻稱。他的指也修長,指節分明、漂亮。她還摸到幾道新成的疤,應是二人對峙時留下的。
她抿唇,輕聲道:“我會小心些,不會碰到……”
話未說完,先覺手掌一緊。
阿蘿驚訝,抬眸望去。
隻見魏玘翻腕、攏掌,長指斜掠,與她十指緊扣。他薄唇閉合,乍看依然冷傲,雙目卻如點漆,噙著一絲笑,宛如冰下泉流。
“無妨。”他道,“小傷罷了,不必多慮。”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阿蘿卻有所察覺,他的情緒似乎突然明朗了不少。
下一刻,魏玘牽緊她,引她前往向遊廊盡頭。
他隻道:“走。”
……
阿蘿跟隨魏玘,一路穿行遊廊之中。
行路最初,遊廊兩側俱是樹木、山石、屋舍等,不存人跡,隻聽絲竹隱約。越向前行,樂聲愈響,宛轉悠揚,分外悅耳。
對絲竹之音,阿蘿聞所未聞,不免心下一驚,小手也緊繃。
魏玘抬指,輕拍她,道:“別怕。”
“樂器而已。”
阿蘿點頭,多少有了概念,便定心,繼續前行。
二人來到遊廊盡頭,轉過一扇雕花木門,視野豁然開朗。
麵前,庭院廣闊、寬敞,正中植有榕樹、枝繁葉茂,兩側置有幾案。吳觀為首,率眾學子、先生,身披青氅,位列案前,靜候二人。
二人所在,正屬堂上,與庭院以石階為隔。
阿蘿不知宴飲規矩,便受魏玘牽引,乖乖巧巧,走入主位。
吳觀見狀,道:【吉時已至,肅王殿下親臨。】
瞬息間,眾人聲浪如潮,整齊掀起——
【恭請肅王殿下金安!】
阿蘿不曾見過如此陣仗,又是一驚,下意識要抽手,卻被魏玘緊緊捉住,動彈不得。
側眸看去,魏玘神色泰然,道:【請山長開宴。】
言罷,他便撩袍落座。阿蘿見狀,也學他模樣,斂裙坐於他身側。
她抬眸,望向堂下,看吳觀抱手作揖、口稱開宴,又看眾學子入座,一時感覺雲裏霧裏。
“我要做什麽?”她悄聲道。
魏玘頭也未回,低聲道:“看著便是。”
“本王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阿蘿咬唇,略有不滿,不知他為何拽她赴宴,卻不與她詳細說明。但眼下別無辦法,她便依魏玘所言,學他舉杯又放下,聆聽堂下言語。
先是吳觀開口,說書院曆史、此前成績等。
又是學子上表,向肅王、山長、先生等人致意。
這些話,阿蘿起初聽得認真,隻當學習越語。可他們說得太多、太繁冗,她今日晨起又早,不免生出倦意,心神也四處漂遊。
忽然,吳觀道:【是日肅王殿下親臨,我等伏恩已久,還請殿下教誨。】
阿蘿本還昏沉,一聽這話,頓時醒了神。
顯然,這是在讓魏玘開口。
她好奇,想知道魏玘會與學子說些什麽——台山書院由他親手建立,一路走來,他卻始終隱居幕後,不知究竟作何想法。
思及此,阿蘿轉眸,望向身邊人。
她注視,眾學子也注視。多方交相聚匯,凝成清流,齊齊打往魏玘。
魏玘一時不語,目光錯開眾人,眺向不遠處。
阿蘿不解,順勢望去。
視線所及,正是那榕樹佇立之地——樹身高大,青枝滴翠,雖不似百年巨木,卻也約有二三人合抱,將周遭悉數籠於庇蔭。
隻聽魏玘道:【山長可知,最初時,那榕樹是何等模樣?】
吳觀回頭看去,揖道:【回稟殿下,老朽猶記,六年前,此樹尚且不及人高。彼時,王傅有心伐斫、為庭院留出道途,卻受殿下阻止。】
阿蘿聞言,眼眸一眨,有些疑惑。
她隻知,巫族人重視楓樹,卻從未聽說越族有類似信仰。照理說,砍去樹木、留出道路,也算好事,若非信仰所致,不必阻止才對。
正不解時,便聽吳觀又道:【殿下所言是,它托生此處,係由命數所致,並非本意。】
魏玘頷首,道:【它如今亭亭如蓋,足有二人合抱,常見學子覽書、賦文其下,更於驟雨、酷熱之時,留出一方蔭蔽,容人暫居。】
【是以天生之物,因材而篤。命途二字,命由生定,途為心造。】
阿蘿看見,魏玘眼風一掃,鋒芒寒冽,卷過堂下眾人。
他篤定、自如,聲音淡然,字句卻鏗鏘——
【榕樹如此,諸位更是如此。】
【大越山河,不論士庶,皆是少年角逐、競鞭爭先。鬼神因人而靈。諸位當以天下之重為己任,不愧於心,不怍於人,不求一生,隻論萬世。】
及此,魏玘持盞,起身,又道:【諸位身有瑚璉之資,與君相逢,實乃我之幸事。自古大業,絕非一士之略。願與諸位共圖明誌,進退相攜。】
言罷,他率先舉杯、飲盞,與學子展示。
幾是他飲下一瞬,眾人肅然而起,齊聲宣誓:【願為殿下竭肱股之力,有死無二!】
——話語洪亮,堅如磐石。
阿蘿坐於旁側,聆聽此間言語,因她讀過不少傳說,也將內裏含義懂了七八。
此刻,情勢灼灼,而她親眼目睹,忽覺背脊發麻、心口沸熱,一時忘了起身,隻看魏玘側顏。
魏玘並未瞧她,眸裏卻有光,如星火凝聚,燒得沉夜驟亮。他竟也有這樣亮的眼,像將舉世星辰一並納入其中、浩瀚包羅。
原來,他從來並非池中物,隻消縱身一躍、穿梭雲霧,便能化身金龍。
沒由來地,她忽然記起——離開巫疆那一夜,她猶豫、躑躅,而他牽起她、將她帶出小院時,也如此刻這般,果決,也明烈。
魏玘飲罷落座,重返阿蘿身側。
阿蘿手背一涼,回神看去,才發現是魏玘捉她,又將她攏於指間、緊緊牽住。
見她怔愣,魏玘道:“怎麽?”
阿蘿仍看他,由衷道:“你真厲害。”
魏玘挑眉,又沉,作冷冽貌,隻道:“不值一提。”
——唇角倒是翹得克製。
此後,絲竹之聲又起,吳觀上前,道是台山宴上、由段明奉詩舞樂。
可不知為何,阿蘿全然聽不見了。
她能感覺到,段明就在堂下,一壁吟詩,一壁看她。她也能感覺到,案間、幾下,有人握住她的手,摩挲她腕骨,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
今日,此時,她的視野變小了,隻看在身旁人上,於他一雙鳳眸之間。
……
台山宴歇後,依照行程,合該動身回京。
書院朝夕太過短暫,真要返程,阿蘿難免心生不舍。她隻感覺,台山書院好像世外桃源,學子友善,氛圍輕鬆,能將許多煩惱悉數阻隔。
可車夫早已等在山腳,不好擅改。
待阿蘿整理行囊、與眾人逐一告別後,已是殘陽將落、金輝四溢。
書院門前,魏玘負手獨立,見阿蘿來了,便與她原路下山。
阿蘿環顧四周,不見旁人,這才發現,此趟行程,魏玘未攜小廝,隻與她一人同行。
二人一路,走過小徑,即將穿行樹林。
遠遠地,阿蘿看見,樹林之間隱有長影飄蕩,徐緩、輕柔,似乎掛著什麽物件。
“那是什麽?”她道。
魏玘眯目,睨去一眼,道:“青衫。”
阿蘿訝道:“什麽?”
魏玘笑了一聲,看她,隻道:“走近了,自然知曉。”
阿蘿抿唇,便依他所言,走近細看。
那確實是青衫。數量眾多,掛滿一樹又一樹的枝條,受晚風灌鼓,舞出獵獵聲響。
她怔住,抬手拾起一片,終於看出,這是學子身上的鶴氅。
魏玘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是送別之意。”
“山長隻說,學子有心送別,倒不曾透露此等細節。”
阿蘿垂眸,看那衫上竹紋,又抬目,掃往茫茫的林間——翠影重重,迎風飄蕩,似有眾人揮手,仿佛致敬,又像拜別。
她聽吳觀說過,書院學子近有百人。如凝百人之心,為二人送別,何其困難,也何其珍重。
阿蘿回首,向魏玘看去。
魏玘停了步,也在看她。他神色澹涼,眉宇冷冽,似與從前一樣。
在他背後,是深林、小徑、天際、垂陽。
恰在她轉眸時,有光芒勾他身側,令他如綴金邊、線條愈發柔和。他好像突然沒了棱角,雖然仍是雄獅,卻收斂了爪牙的鋒芒。
莫名地,阿蘿的心裏好怪。
她感到一股熱,從耳後爬上臉頰,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魏玘眯目,凝她,道:“又怎麽?”
阿蘿眨眼,杏眸純澈,噙著懵懂的困惑,也盯他瞧,好像好奇、稚嫩的小鹿。
她道:“我感覺,你今日……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