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山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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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玘挑眉, 眼風一掠,掃向虎兒。
    小少年就在身旁,抻頸瞧他, 眼底赤誠洋溢,看上去, 似是非要成他這樁生意。
    他勾唇,玩味道:“怎麽?”
    “你是以為, 本王與阿蘿之間,缺你不可?”
    虎兒連連搖手, 道:“不敢當。”
    言罷, 他眼珠一轉,原是要以退為進、引出後話來——
    “但殿下與阿姐……委實差點火候。”
    魏玘道:“何出此言?”
    虎兒道:“自是瞧出來的。”
    “從我阿姐為您上藥,到您送她回都尉府, 您與她連個嘴也不曾親過。好不容易摸著手了,還沒捂熱乎, 她又把您推開了。”
    這番話繪聲繪色,傳入魏玘耳中, 惹他神情一滯。
    他沉默, 薄唇緊繃,眉間積雲愈凝。
    虎兒所言, 確為他親身經曆。個中緣由,他更是了然於胸。
    ——阿蘿並沒有原諒他。
    哪怕她心疼他、在意他、為他垂淚,她仍未釋懷他往昔的錯誤,對此尚存芥蒂。
    這是魏玘最不想看見的局麵。
    正因此,與阿蘿重逢之初, 他舉棋不定, 不敢表露未斷的情意, 生怕再和她牽扯絲毫,都會引發她更多痛苦。
    後來,二人對峙,他見她凝淚、知她難以割舍,才終於下定決心,要將她追回身旁。
    事實是,一旦阿蘿麵對他,掙紮不可避免。
    他別無選擇,隻能盡快結束這一切,與她共同邁過這道坎。
    可他究竟該怎麽做?他茫無所知。
    通曉真相後,她作何想法、有何念頭,如何看待巫王與辛朗,又為何會出現在翼州?
    這些問題,他本欲問她,卻終究作罷。二人重逢不易,而蒙蚩與身世應是她心結所在,他不敢貿然提及,生怕會再度弄丟了她。
    依此看,他確實需要幫手,隻是……
    “你多少歲了?”
    “十歲。”
    “……”
    二人收聲,默立於山徑間,身影或高或矮。
    少年濃眉一糾,道:“殿下,聽您這意思,是看不起我虎兒?”
    魏玘泰然道:“本王何時說過?”
    虎兒撇嘴,忿忿道:“您都寫在臉上啦!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1]。這話可是您說的,怎麽到我這兒就不適用了?”
    魏玘壓下笑意,未置可否。
    虎兒也不餒。他揣臂,忖了須臾,沒想出說辭,索性一拍胸膛。
    “殿下,這樣吧!頭一回交易,我不要您賞賜。”
    “您隻管試試,咱們走著瞧。我好歹也是翼州小神通,保準讓您心悅誠服!”
    ……
    另一頭,阿蘿穿過院門,受孩童迎麵圍住。
    先前,她回後院取物時,麵露悲切,行色匆匆。小家夥們看在眼裏,心生擔憂,但又不知內情,隻得靜候她歸來。
    此刻,孩童蜂擁而上,關心她狀況,話語此起彼伏。
    “阿姐,你跑到哪裏去了?”
    “阿姐,你要緊嗎?”
    “阿姐,你走得好急,我們好擔心!”
    阿蘿心頭泛暖,如實告知情況,安撫過孩子們,又與人閑聊片刻,才返回後罩房中。
    臨近傍晚,屋內寂然無聲。
    阿蘿推門而入,隻見青蛇盤踞案間,將官皮箱護於身下。
    她莞爾,摘落藥囊,坐往案前。
    青蛇甫一見她,立時鬆身,遊向她手邊。
    阿蘿抬指,撫摸蛇首,眼底柔波微漾,道:“阿萊,多謝你。”
    青蛇仰起半身,仿佛有所應答。
    阿蘿轉眸,移開視線,打量身前的長案。
    長案與花窗毗鄰,有疏光斜落,割出清晰的兩界。一界明亮、溫和,係她觸手可及;另一界陰淒、昏昧,抵靠木壁,同她遙遙相望。
    那隻官皮箱棲於陰翳,在角落蜷縮,線條森嚴,四方皆冷。
    凝視著它,阿蘿眸光漸熄。
    她目不轉睛,喃喃道:“隻差一點了……”
    隻差一點,她就能埋葬遺物,觸碰父親的遊魂,乞求蝶母眷顧、引他轉世輪回。
    “嘶。”青蛇幽幽吐信。
    阿蘿沒有看它,隻展臂,摟住官皮箱。
    木棱堅硬,鑲有白銅浮雕,幾乎硌入她臂彎,惹來輕微的疼痛。
    阿蘿垂下纖頸,將臉頰貼往箱頂。
    她合上雙眼,置身晦暗之中,睫扇染灰,雪膚也無光。
    莫名地,誰人的鳳眸在腦海浮現——烏沉,淩厲,弧度俊美,眼尾微翹。
    “阿吉……”
    少女聲音輕緲,恍若無聞。
    “你會怪我嗎?”
    無人應答。唯聽風聲冷寂,灌入沉默。
    阿蘿不再開口。她斂息,收攏手臂,將庋具越抱越緊。
    ……
    次日辰時,阿蘿離開都尉府,往青岩山去。
    她記掛防疫之事,遂於昨夜晚膳後,向孩子們打聽情況。
    杜氏姐妹隻在城內活動,無法給出有用的訊息。而武子與大年二人,雖然遊走四處,卻也極少上山,對地形知之甚少。
    唯獨虎兒主動請纓,自詡翼州百曉生,要帶阿蘿上山采藥。
    阿蘿應允,邀他共同出發,卻聽他說要做些準備,遂與其相約別處,在入山小徑處碰頭。
    離開時,阿萊尚在安眠,紋絲不動。
    阿蘿不忍吵它,又想有虎兒作陪,便攜上無且囊,隻身前往青岩山。
    這一路上,山下喧囂不斷。
    阿蘿暫停腳步,側首望去,將半座翼州城收入眼底。
    目之所及,粥廠炊煙嫋嫋,百姓人頭攢動、笑容洋溢;官吏往返奔忙,清理碎石;兵卒搭建棚屋、暫築居所,收容無家可歸的災民。
    場麵井然有序,隻見百廢漸興、萬物複蘇。
    阿蘿駐足於山道之中,受微風吹拂,嗅到米湯的清香,不禁浮出笑靨。
    不過一夜,翼州城變化如此,遠超她期待。
    她也該做些什麽——該為這城中百姓,盡綿薄之力,避免可能的瘟疫與災禍。
    思及此,阿蘿收斂心緒,繼續前進。
    昨日有令使提及,道是翼州水災係急雨驟降、誘發山洪所致。而她足下山徑,受虎兒指引,不曾遭遇水害,路途還算坦泰。
    隻是,其餘地界受災境況,暫且未盡可知。
    災後防疫刻不容緩。無論如何,她都要上山看看,尋找有用的藥草。
    ……
    順著山路,阿蘿越走越深,來到約定地點。
    隻見樹蔭之下,一道玄影環臂而立,著玄紫缺胯袍,身姿挺拔如鬆,顯然並非孩童。
    阿蘿一訝,尚未作出反應,先看那人轉回頭來。
    二人四目相對,隻聽驚呼聲起——
    “怎麽是你?虎兒呢?”
    魏玘眉峰不動,下頜一抬,向山下示意。
    他道:“程令使統理戶籍,人手不足,虎兒熟知鄉鄰,借他一用。他將采藥之事交代本王,今日便由本王隨你同去。”
    這番話,說得泰然自若、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毛病。
    阿蘿一時不答。她抿唇,眸光上下流轉,打量魏玘周身,噙著幾分關切與探究。
    魏玘見狀,將她顧慮摸透七八,笑道:“放心。”
    “本王換過敷藥,傷勢沒有大礙。”
    他一頓,又道:“況且昨日,本王受梁都尉引路,已將青岩山走過一遭。梁都尉長駐山上,自是比虎兒更熟悉地形。”
    至此,他伸臂,向阿蘿攤平手掌。
    “走吧。”
    阿蘿眼眸一眨,靜了半晌,隻曲指,往人掌心彈了一下。
    “啪。”聲音格外清脆。
    魏玘挑眉,抬目看她,便見她收回手去、藏往身後,杏眸清亮如泉,內裏嬌惱未褪。
    “我今日有要緊事做。”她認真道。
    “你好好引路,不準對我動手動腳、摟摟抱抱。”
    ……
    二人走於青岩山間,全程無話。
    阿蘿放緩步速,左顧右盼,觀察著山路兩旁的植被。
    萬幸是,她與魏玘所處的區域,未受洪水侵蝕,叢草完好無損,生有大黃、蒼術、丁香等。
    阿蘿邊采摘,邊思索,在心裏權衡防疫之策。
    翼州城乃通都大邑,人煙阜盛。如要以一味方劑、應眾人所需,自然首選香薰。可香薰多為複方,對原料要求頗高,憑青岩山藥草,未必足夠。
    所以,更好的辦法是,既要焚燒香薰、以外治避瘟,也要搭配內服、煎煮湯劑。
    阿蘿想著,口中喃喃不休,盤理腦內方劑。
    “補氣固衛,以黃芪為主……”
    “再佐辛夷、白芍、防風、烏梅等……”
    正思索間,她瞥見一叢矮草,立時亮起眸光,趨步靠近,采下一把。
    忽然,有人冷不丁出了聲——
    “為何選這個?”
    阿蘿循聲望去,對入漆黑的鳳眸,這才記起魏玘。
    她揚腕,舉起藥草,道:“這是茵陳。燒薰茵陳,可清利濕熱、避風寒邪氣。”
    魏玘眉峰一挑,道:“我說醫術。”
    方才,他領阿蘿走出半程,回頭看她,卻見她停留原處。
    她著了白絹衫子、折枝花紋紅裙,矮身於樹叢之中,手捧藥草,眉眼雀躍,像盛放、昳麗的杜鵑花,也像靈動、輕盈的稚鹿。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從前的某夜。
    那時,她用黃絲蟻替他治傷,也如今日這般,眸裏清光凝聚,似被柔水濯過。
    而在當下,她流連於藥草,被方劑勻走心神,甚至忘卻他存在、將他冷落一旁,白白枉費他收買虎兒、隨梁世忠提前摸索地形。
    魏玘對此並不生氣,隻是好奇緣由。
    曾經,他漠視她、聆聽她太少。如今,他想了解她更多、深諳她所有。
    ——這本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必須想盡辦法,避開她傷心事,愈多地表現他誠摯與眷戀。
    “你的繡工可圈可點,為何更青睞醫術?”
    阿蘿聞言一怔,並未立刻作答。
    她將茵陳放入囊中,眸裏泛過懵懂,不曾料及如此提問,也不曾想過其間緣由。
    魏玘也不催她,隻低目,沉沉地望她。
    二人就此相對,緘了半晌,才見少女睫簾微掀、爍出清潤的水光。
    阿蘿道:“我說不好。”
    她聲音輕柔,像綿軟的溫風,卷過魏玘的耳畔。
    “你問了我,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
    魏玘低笑,知她澄澈、天真,行事全憑本心,不似他城府深重。
    他道:“可曾想出什麽?”
    阿蘿嗯了一聲,翹著睫,定定凝他,輕輕頷首。
    “想出了。”她道。
    “我青睞醫術,大抵是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