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乘隙入

字數:8231   加入書籤

A+A-




    少年的話語不算響亮, 卻如鏗金戛玉。
    魏玘眸光一寒,脫口而出:“本王問心……”
    ——至此,戛然而止。
    他收聲, 轉開目光,投向身側荒宅,在碎石間遊走穿梭。
    虎兒也不語,隻盯住他, 手中提燈搖曳。
    月河流瀉, 清波似水,與燭光相匯,融入一片火色。
    魏玘說不出話。
    那被吞沒的兩字, 合成問心無愧的沉音,灼燒他喉頭,令他喑啞難言。
    良久,他才道:“本王不會害她。”
    虎兒頷首,道:“我曉得。”
    比起魏玘,他反而更加沉著,說出後話時,神情也平靜無波:“我隻是以為, 您與阿蘿阿姐之間……可以無話不談。”
    聽出少年的言外之意, 魏玘涼目一掀。
    他淡聲道:“是嗎?”
    “難道本王明知會惹她不快,還非說不可?”
    虎兒迎上他眼風, 不顯絲毫懼色, 反問道:“殿下是指她父親的事嗎?”
    魏玘不語, 又將視線轉開。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 虎兒才開口:“殿下。”
    魏玘道:“說。”
    虎兒吞咽一下, 道:“您該不會……殺了她父親吧?”
    魏玘默然, 臉色愈發陰沉。
    “我就說嘛。”虎兒笑了兩聲,隨口道,“既然您沒這麽幹,那就還有餘……”
    “類似。”魏玘忽道。
    虎兒愣住,抬起雙眼,打量麵前人。
    魏玘眉峰覆雪,神情近乎枯寂。
    他可以預想,瞞住蒙蚩死訊、編撰虛假的真相,於阿蘿而言,幾乎與奪人性命無異。
    “本王做了……類似的事。”
    他唇角一勾,又添道:“類似的錯事。”
    ——字句沉凝,填滿自嘲。
    虎兒皺起眉頭,心裏愧怍愈深。
    先前,他是為緩和氣氛,才故意拈了最荒誕的猜測,與魏玘打諢說笑,卻不料誤打誤撞、道破人心事,反倒害人愈發落寞。
    饒是他年少老成,也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可禍闖了,總得圓回去。而且,他能感覺到,這件事正是二人矛盾的核心。
    問題究竟出在何處?
    虎兒眼珠一轉,想起魏玘瞞而不報的態度,隱約有了推測。
    “殿下,您與我阿姐……是不是從未直接談論過這件事?”
    魏玘不答,佇於夜幕,身影冷銳如刀。
    虎兒見狀,心裏越發篤定,道:“您該直說的。”
    “您方才不都聽見了嗎?連在杜小娘子麵前,我阿姐都能主動說起她父親,憑您與我阿姐的關係,又有什麽說不得的?”
    魏玘低聲道:“不一樣。”
    “她願與旁人談論,未必願與我談論。”
    “是嗎?”虎兒道。
    他歪首,又道:“是她不願談,還是您不敢談?”
    話音入耳,魏玘背脊一僵。
    他忽然想起,在阿蘿離開的前夜,他曾與她有過相似的對話。
    那時,她身軀單薄,纖腕顫抖,仍要攥住他衣襟,將他拽往身前,令二人的距離拉得更近,讓他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是我在害怕嗎?她這樣問他。
    ——是你。
    ——是你在害怕。
    “殿下。”
    魏玘的思緒被虎兒喚回。
    他低眸,見小少年已來到麵前,正仰望著他,眸光隨火色躍動。
    虎兒道:“殿下,我確實很佩服你。”
    魏玘眉峰一挑,不明所以。
    虎兒又道:“你大氣,果敢,明辨是非,劍及屨及,有殺伐決斷,比我從前見過的所有貴人,都要磊落、坦蕩。”
    “我想,追隨你的每個人,都是瞧見你長處、對你心悅誠服。”
    “既然如此……”
    虎兒眼眸一眨,道:“您得利用您的長處。”
    “您該像親身受刑那般,拿出勇氣,麵對您從前的錯誤。”
    “雖然我不知您做過什麽,但無論如何,它已經擋在您與阿姐之間,不會自行消失。您得把它掰開、揉碎了,與我阿姐好好道歉。”
    “這就好像……”
    小少年聚起眉,很快又舒,找到了合適的比方。
    “好像捧起一團雪!”
    “您想將雪捂化了,赤手總比裹布快。”
    “再香的酒,也繞不出九曲羊腸。不管您是喜歡她,還是愧對她,都要直接說與她聽,讓她瞧見您的真心。”
    講到這裏,虎兒踮足,勉力揚臂,拍了拍魏玘的肩膀,語重心長。
    “殿下,您可千萬要記好了。”
    “您的真心獨一無二。隻有您,能給她這樣一顆心。”
    ……
    哄睡了杜真真,阿蘿才返回後罩房。
    屋內晦暗,獨她秉燭一盞,照出桌案、木箱,與盤踞箱上的青蛇。
    阿蘿一時默立,不再有其餘動作。
    今夜,她才與人提過蒙蚩,心裏掛念,本想取出銀飾、認真擦拭,但見此情此景,不忍驚擾夥伴安眠,隻好暫且作罷。
    她立於門邊,靜靜看了一陣,便熄燭上榻,就此歇息。
    次日,阿蘿起得很早。
    她惦記防疫之策,遂於梳洗過後,鋪開尋來的藥草,逐個處置。
    青蛇立身,纏在椅上,看她左右忙碌。
    阿蘿心無旁騖,縱使屋外有孩童喧嘩,也凝定精神,很快敲定了大致的防疫策略——係要以外治搭配內服,兼顧香薰與煎藥。
    這兩類方劑用法不同,所需準備也不同。
    焚燒香薰,要因地製宜,判斷燃香位置;煎煮湯劑,則要知曉百姓人數,確定煎藥分量。
    前者相對麻煩,需要她親身走入街道,熟悉城邑布局;至於後者,恰有令使操持理籍,隻需她前往傳舍、詢問令使即可。
    想到令使,難免就想起魏玘。
    青蛇在旁,隻見少女垂睫,落下濃長、纖密的陰翳。
    阿蘿心裏五味雜陳。
    她一麵記掛魏玘、擔憂他傷勢,一麵又心存氣惱、不想和他見麵。
    兩方思緒彼此衝撞、左右拉扯,令她遲遲拿不定主意。
    到最後,還是氣惱占了上風。
    阿蘿安頓好阿萊,便喚來虎兒,道明原委,請人帶她四處逛逛。
    ……
    二人離開都尉府,沿著山路,前往城邑。
    阿蘿低眸,向坡下俯瞰,發覺近街異常冷清,唯有官吏忙碌、將士奔走,未見尋常災民,不禁心生疑惑,輕輕咦了一聲。
    前方引路的虎兒回過頭來。
    “阿姐,怎麽了?”
    阿蘿道:“城裏的人們都到哪裏去了?”
    虎兒手臂一抬,遙遙指向南方。
    “在那兒。”他道。
    “城裏今日進了好幾撥人。有一名小娘子打頭,率領不少男丁,送來十幾車米粟。大家夥們都到南城門去領糧食了。”
    阿蘿杏眸圓睜,訝道:“真的?”
    虎兒笑道:“好阿姐,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阿蘿一赧,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隻是沒想到,會有人仗義疏財、為翼州災民雪中送炭——這是難得的義舉,令她對那名牽頭的小娘子心生好感。
    正思量時,忽聽虎兒道:“阿姐。”
    阿蘿道:“怎麽了?”
    虎兒目光閃爍,試探道:“肅王殿下也在南城門。”
    “要不……咱們也去?”
    提及魏玘,阿蘿雙唇一抿,搖了搖頭。
    虎兒氣餒道:“好吧。”
    他陪阿蘿出來,就是為將她引向南城門,幫魏玘和她製造機會。可眼下,阿蘿拒絕得斬釘截鐵,他也不好強人所難。
    一時間,二人丟了話題,便默聲,行於街道之中。
    阿蘿邊走,邊觀察兩旁街景,暗自記下屋宅、建築的布局和位置。
    城內房屋眾多,因地勢有別,受災情況也不盡相同。遭遇水患者多,安然無恙者少,大多數人聚集養濟園,其餘人則散布於各處民宅。
    照這樣看,熏香防疫需要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論。
    思及此,阿蘿顰眉,緩緩停下腳步。
    虎兒也頓住雙足,環起兩臂,靜靜等候她身側。
    阿蘿茫然、不安,也局促、惶恐。
    翼州災情分外複雜,防疫之事更是人命關天——她初出茅廬,見識淺薄,當真擔得起千萬條人命的重量嗎?
    除了時間與結果,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沒由來地,一道玄影浮現眼前。
    那玄影清頎、沉冷,分明是如鬆的俊姿,卻蓬勃有力、可與高山匹敵,隻消向人身前一立,就能劈開迷霧,令人絕處逢生。
    阿蘿垂睫,心旌一曳,白頰隱隱發燙。
    如若魏玘懂醫,由他來經辦此事,定能做得周全、漂亮。
    可她怎麽又在想他了?
    果然,她留下他贈予,是很明智的行為。若有那些物件傍身,凡被她瞧見、摸著,腦袋裏便會不自覺地冒出他來,管也管不住。
    阿蘿攥指,拂開雜念,試圖拎回思緒。
    尚不待她收攏神思,忽聽一男子開口道——
    “阿蘿娘子?”
    阿蘿一訝,循聲望去,不禁掩唇驚呼。
    “段明?”
    此刻的重逢太過意外,立時令阿蘿拋卻前情,丟掉方才的心念。
    段明道:“正是小生。”
    他來到阿蘿近前,風塵仆仆,身上撲滿泥灰,衣衫也被遮去顏色。
    眼看段明靠近阿蘿、眼底含笑,虎兒直覺有異。但他對段明一無所知,不敢輕舉妄動,隻好道:“阿姐,這位郎君是?”
    阿蘿道:“是我一位朋友。”
    在她看來,凡是待她友好的、台山書院的學子,都可稱作是她的朋友。
    段明溫文爾雅,朝虎兒落下一揖。
    虎兒回禮,不再多言。
    阿蘿望向段明,道:“你為何會在翼州?”
    段明溫聲道:“翼州受災,正是用人之際,小生與諸位同窗一路,特此支援。”
    “娘子呢?為何也在翼州?”
    阿蘿揚唇,道:“我也是來幫忙的。我會醫術,能幫翼州的人們預防瘟疫。”
    段明注視阿蘿,描摹她麵龐,凝視她小巧的梨渦,目光愈發清潤。
    他道:“娘子果然仁善,始終是小生的榜樣。”
    話音剛落,虎兒皺眉,內心如臨大敵。
    段明又道:“小生不通醫術,難以幫助娘子。但小生能識文斷字,也可留在翼州,盡綿薄之力,做孩子們的夫子。”
    “做夫子?”阿蘿杏眸圓睜。
    段明稱是,解釋道:“小生今日進城時,恰巧聽見幾位老先生在談論此事,道是翼州重建、百廢待興,需得救助孤兒、對其施以教養。”
    阿蘿恍然大悟,彎起笑靨,杏眸水波盈盈,有讚許漫開。
    她道:“這很好。”
    “你很好,你的心腸很好,做的事也很好。”
    段明受她誇讚,笑容更深,雙唇微動,便要作謙。
    豈料少年突兀開腔,聲浪直直打來——
    “那是肅王殿下的主意!”
    二人一怔,不約而同,看向聲源處。
    隻見虎兒抬頜、環臂,身板筆挺,像是心有不甘、非要為誰爭口氣似的。
    他一字一頓:“在翼州建孤幼莊,是肅王殿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