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吐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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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玘眉峰一挑,焦灼的燥熱攀上心口。
    在他麵前,少女長睫微顫,掀起烏淨的眸子,與他無辜地對視。那兩片惹眼的朱唇,依然微微開著,仿佛春桃含露、茱萸盈水。
    顯然是,小肇事者對自身的處境一無所知。
    魏玘眯目瞧她,眸底火光越發沉熾。
    “當真?”他嗓音微啞。
    阿蘿側過纖頸,執拗地盯他:“自、自然。”
    她邊說,邊收緊雙臂,小手摸索,最終抵叩他背上,似要以此為證。
    魏玘勾唇,低低笑了一聲。
    他知阿蘿單純嬌憨,倒從來不曾想過,一旦她醉了,這些可愛之處就會被放大百倍。
    照這樣看,鄭三娘子算是立了大功。
    魏玘攏臂,摟住輕盈的少女,一壁入座主位上,將她抱於膝間。
    才落身,軟玉溫香立時貼來。
    室內紅燭高燃,明光清潤,抹過交疊的兩人,便看那纖軟、柔瘦的一個,如雪般飄下,自然而然地蓋住了另一人的胸膛。
    魏玘低目,與阿蘿視線相撞。
    在她一雙杏眸裏,他瞧見自己的倒影,染上跳動的燭火。
    她的眼睛總是這樣,如鏡般清澈,哪怕此時醉意昏沉,依然能將他分明地照徹,映出他所有希求、所有渴望,令他無所遁形。
    魏玘的手掌摩挲著,扣住阿蘿腰際的微陷。
    “要我一直抱你?”他道。
    阿蘿靠在他懷裏,認真地嗯了一聲。
    魏玘笑,目光勾勒她雙唇,玩味道:“用膳時也抱你,手都騰不開,你叫我吃什麽?”
    吃什麽?阿蘿杏眸一眨,沒有立刻回話。
    她醉得糊塗,腦袋暈暈乎乎,經魏玘提及,才懵懂地思考起來。
    “吃、吃……”
    忽然,她靈光一現:“我可以喂你呀!”
    “我們像這樣抱著,我坐在你身上,為你夾你想吃、吃的菜,然後……喂給你!”
    說到這裏,她吃吃笑起來,杏眼也彎如月牙。
    魏玘瞧著她,忽覺唇間一熱——阿蘿伸出纖指,按住他唇珠,帶著玩鬧、蠻橫、卻不足為懼的力道,沿他唇線,向右側抹開。
    “我、我還可以……幫你擦嘴。”
    身前的少女有板有眼:“但、但要待你吃好了才擦。”
    魏玘笑意更深,越發覺她天真可愛。
    他知道,她確實醉得厲害。可哪怕她神智清明,多半也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就像從前,她也不曾覺察他洶湧的情意。
    但是,此刻並非從前。二人的關係今非昔比,他的心意無需秘而不宣。既然如此,他便會恪守原則,在她允許之中,向她多乞求一些。
    魏玘動指,翻過柔軟的腰巒,順著她背弧攀爬向上。
    “你倒是考慮周全。”他聲音微沉,“怎麽沒想過……你會喂不飽我?”
    ——吃不飽,填不滿,總是索求。
    自對她動情時起,他所有的情感都積堵胸膛,早已化作斧鑿,掘出難填的穀口。正因此,他才總想離她近些、與她密不可分。
    這樣的感情,阿蘿能察覺到嗎?
    魏玘不知道。他隻看見,她睫簾微顫,露出懵懂、滯怔的神色
    很快,那點懵懂消失眼前。
    魏玘肩頭一沉,與滾燙的臉頰依偎,感受著熱而微促的呼吸,在頸邊溫溫灑落。
    阿蘿靜默著,蜷在他肩窩,身子微微顫栗。
    看上去,她似乎是害羞了。
    魏玘見狀,也收聲,回憶自己先前的話語,不禁心生薄赧。
    他想阿蘿單純如此,若能聽出他弦外之音,定是因他措辭太過直白。雖然與她相比,他內斂許多,但惹她害臊了,他也難免有些局促。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魏玘不露聲色,繞手背後,挑起一縷阿蘿的長發,容在指間摩挲。
    忽然,一股濕潤在肩頭散開——像消弭的晨露,也像融化的冰雪,洇散他衣衫,抵達肌膚。
    魏玘的動作頓時停滯。
    他錯愕又茫然。因他再清楚不過,那股濡意來源於阿蘿的淚水。
    “子玉……”少女的呼喚哽咽著。
    魏玘回神,攬緊那顫抖的身軀,回應低而緊凝:“我在。”
    阿蘿沒有抬頭。她悶悶地埋首,撲在愛人的頸邊,不知是不願見他,還是不願令他瞧見自己。
    “我……”她一聲一頓,艱難地擠出,“是你的拖累吧?”
    ——拖累。多沉重的兩個字。
    魏玘眉峰擰蹙,心底的愧怍無休蔓延。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道。
    他幾是下意識地以為,是他方才的話語,令阿蘿產生了不必要的誤解。
    可阿蘿的答案否定了他:“我知曉。”
    她嗚咽著,字句咬在唇齒間,似醉又非醉:“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嫌棄我,隻會一門心思地照顧我、待我好,不肯讓我受半點委屈。”
    “你為我做了這樣多。”
    “可我……又為你做了什麽?”
    話音落下,魏玘默然不語。
    他不認同阿蘿的話語,但他更想知道這些話背後的原因,故而選擇沉默、等待她繼續。
    阿蘿吸了吸鼻子,沒有要求魏玘的回應。
    今夜,在她搖擺的、模糊的醉意裏,唯獨當下的心緒最為明晰。她知道,這是她一人的自戕與自詰,本也不需任何人的回應。
    她隻徑自說著,雜著啜泣、哽咽與無助的哀鳴——
    “自從你見到我、與我待在一起,你無時無刻不像眼下這般,身上掛著一個人,做什麽事都受限製,一點兒也不利索。”
    “子玉,有些話,你從不會與我說的。”
    “可我都知道,你當初瞞下我行蹤、不願我外出,是因我出身巫族、會害了你。”
    話語入耳,魏玘的眉關越鎖越緊。
    阿蘿並沒有說錯——這確實是他刻意隱瞞的一點,每次與她談及時,都含糊其辭。
    曾經,他為了保全自己,將她深鎖肅王府內,以免受太子覺察。後來二人心意相通,他一度以為,隻要他不說,她永遠都不會發現。
    可事實是,阿蘿的成長遠超魏玘預料。
    她本就聰穎,又久伴他身側、品嚐他苦楚與艱難,已在日積月累的磨合裏,鍛出敏銳的嗅覺與朦朧的直感,能串聯蛛絲馬跡,揭開事物的全貌。
    辛朗的出現,給了她醍醐灌頂的契機。
    她自辛朗口中,聽得了巫族真正的處境,便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魏玘曾經的所有行為。
    人為封閉的車窗、不允外出的親命、刻意接近的惡人、仆役們異樣的目光……從前的一切升騰腦海,化作大掌,隻差一點推力,就將扇往她臉上。
    而那壓垮她的力量,是魏玘不經意間的舊話。
    那時,他向她解釋秦陸之事,道是秦陸存心要將她引誘至太子手中,令太子尋得可乘之機。
    他說——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發難。
    至此,阿蘿終於明白:她的存在,讓魏玘的敵人有了攻擊他的理由;他從前的營謀與忌諱,無一不是為自保而生。
    對於魏玘,她不存任何一絲責怪。
    她隻怪她自己,因她是他的弱點、他的麻煩、他的累贅。
    此時此刻,玄袍淚痕更濕——
    在魏玘的臂彎之中,阿蘿顫抖著,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如困獸般瑟縮。
    “所以……”她聲音破碎,像風裏的絲線,受委屈與悲慟拉扯,“為了、為了我的族人,也為了你,我才這樣努力、這樣努力地……”
    “想要巫族與越族,都過得更好一些。”
    她攥緊五指,捏住錦袍的一麵,在掌心團起皺褶,轉瞬又鬆鬆地彌開。
    “子玉,你知不知道?”她近乎呢喃,也哀楚而痛苦。
    “我在乎我的族人,可我也在乎你。你說,這世上怎會有我這般貪心、這般愚蠢、這般幼稚的人?為什麽……我哪一邊都不想放棄?”
    話音剛落,男人的手臂向內一收。
    魏玘垂頸,吻上阿蘿的耳際,動作虔誠而輕柔,啄取她戰栗的耳廓。
    “你已經成功了。”他沉聲道。
    有別於阿蘿,他的聲音穩重有力,試圖摘去她所有的痛楚:“你不曾放棄任何一方,將你的族人與我都照顧得很好。”
    阿蘿抬腕,胡亂地抵觸,按住魏玘的側顏,將他向旁推開。
    她的力道很輕,不為抗拒他,更像是為抗拒自己。
    “是。瞧上去,我是成功了。”阿蘿道
    說著,她撐住他胸膛,搖搖晃晃地起了身,終於迎上鳳眸的凝視。
    在阿蘿眼裏,魏玘隻看見破碎的星河。她凝望他,用一雙同樣曳動的淚眸,像是極勉力地、想拂開淡霧,卻仍與他迢遙相隔。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恢複尋常的平靜:“若沒有你……我還能成功嗎?”
    這顯然是令人各執一詞的問題。
    阿蘿並不在乎魏玘的答案。至少此刻,她已為自己蓋棺定論。
    許是酒意作祟,又許是這些念頭久久積壓,借著今日的月光與朦朧,她終於向無察的愛人盡數傾吐:“我做的這些事、所有事……”
    “有哪一件,不是像此刻這般,掛在你身上,重重地壓著你?”
    這句話,阿蘿包含了許多,不僅僅局限於翼州,還包括二人身處上京時的過去。
    她依然記得:在台山書院,學子們同她往來、攀談,令她收獲了書中所說的萍水之交;在肅王府,聶若山、周文成等人親切地待她,教會她許多。
    這些人,若沒有魏玘的存在,恐怕今生都不會與她結識。
    正如她施藥之時,若沒有堂堂肅王,邁出親近巫族的第一步,又有誰願意首開先河?
    阿蘿再度垂首,將自己縮成輕小的一團。
    從來無憂無慮、爛漫天真的少女,本也有綿密細膩的一顆心,被世俗賦予了哀愁的能力,把苦楚悄悄藏在心頭。
    可她藏不住了。對著他,對她赤誠的愛人,她總是很難說謊的。
    “為什麽呢……”
    又起的嗚咽被阿蘿堵在掌心,越發渺茫,近乎細不可聞。
    “為什麽……我依然在為你添麻煩?”
    ——這便是在說魏玘走後之事。
    當時,魏玘飲藥便離,隻留阿蘿等人繼續施藥。眼看肅王不在,一陣私語聲低低掀起,嘈嘈切切,傳入了阿蘿的耳裏。
    話裏話外,盡是對巫族的不滿、對肅王的質疑。
    對於如此情形,魏玘早有所料,但不甚在意。在決定幫助阿蘿的那一刻,他已經作出選擇,將無法認同他的百姓歸置一邊。
    正因此,他才走得幹脆,更料到辛朗要來尋他攀談,全然不必久留。
    饒是肅王殿下事無巨細、深謀遠慮,也不曾料到——那些中傷他、非議他的惡語,無法動搖他分毫,卻能刺得阿蘿百孔千瘡。
    而今,往昔種種,皆化作鴆毒般的烈酒,辣得阿蘿喉頭喑啞。她挪動手指,想掩住麵頰,隻感到熱淚奔淌,自她指間涓涓流過。
    阿蘿倒下了,癱在魏玘的肩頭。
    她像凋敗的桃枝,被醉意碾得七零八落。
    魏玘沒有動彈。
    他能感覺到,有一方柔軟、濕潤的手掌,正在他臉上胡亂攀爬,摸過他鼻梁、嘴唇,向他喉頭堪堪滑落,掛在他平整的襟領。
    “子玉,你知不知道……”
    這一次,阿蘿想擠出個笑來,卻隻打了小小的酒嗝,就懨懨地熄滅了唇角。
    “我好想、好想……快些長大,能堂堂正正地……”
    “站在你身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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