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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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一場大雪,沒什麽風,路麵上積雪吹不開,車軲轆一遍遍重茬兒軋過去,今早的路麵上就攢了半尺高的黑泥。
    潘小卓早上先給小弟送去幼兒園,再上車的時間就有點兒晚了。早上這個時間段的幾趟公交車上大部分都是學生,但潘小卓他們學校的學生不多。
    畢竟多數都是花高額學費進來的,像潘小卓這樣自己考進來免學費的隻占很小一部分。能花這麽高學費來私立學校的,沒幾個大冬天扛著冷風等公交的。
    潘小卓在車上背了會兒單詞,他兜裏有個便攜單詞書,他天天揣著,抽空能背幾個是幾個。車上不知道誰在吃包子,肉包子味兒飄得滿車都是,潘小卓早上沒來得及吃東西,這會兒聞著包子味兒覺得胃裏發空。
    路麵有雪,車開不起來,等公交車晃悠到學校那一站,離打鈴時間隻剩三分鍾了。車尾發出一聲“嗤”的氣音,車門慢慢悠悠地開,潘小卓連忙跳下來。
    他得快點兒了。被抓住遲到他就得在樓下大廳保衛室站滿一整個早自習,路過的老師和校領導都看得見。潘小卓很怕這個,每個人往他身上掃的一眼都讓他難受,手不知道該怎麽放,眼睛也不知道該落在哪兒。
    然而他今天就是不順,注定趕不上打鈴前進教學樓。
    從公交車上剛一落地,還沒等邁出腳步,從後方猛地竄來一輛電瓶車,車上的大叔“哎哎”地喊,潘小卓慌慌張張地往旁邊躲,到底也沒躲成。
    從側門邁進校門的時候,潘小卓的羽絨服上沾著半麵濕淋淋的黑泥,書包也是。他剛才伸手想要拍拍,卻隻是把衣服拍得更髒,手也沾了雪水,凍得疼。
    穿過操場的時候潘小卓心想,今天不光得在保衛室門口站著,還得掛著這一身泥狼狽地站著。他在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越怕什麽越躲不過去。
    “小眼鏡兒!”
    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那聲音潘小卓一聽心更是一哆嗦,卻還是下意識回了頭。
    “喲,摔了啊?”戴著棒球帽的男生嚼著口香糖,跟在另外兩個抬垃圾桶的男生旁邊,言語間痞裏痞氣,“這一身泥,造得跟個流浪狗似的。”
    潘小卓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過來,抿了抿嘴唇,沒吭聲。
    “摔了?”旁邊的另一個高高的男生看他一眼,問。
    這三個人裏麵潘小卓最不怕的就是他了,另外兩個潘小卓都怕。最初連這個潘小卓也怕,隻是現在他和同桌熟了,這位是同桌的小哥,天天都能見著也就不怕了。
    潘小卓“嗯”了聲,低著頭聽這三個人越走越近。
    “還遲到了,等會兒你就穿著這身兒在門口站著吧,迎來送往的,站完一早自習都得淌下半斤水。”戴帽子的那個又說話了,他說話總有股欠不拉唧的調調。
    潘小卓眼皮耷拉得更重了,甚至想要麽就在外麵站著吧,早自習下課了再進去。
    “要麽你叫聲哥,楠哥給你帶進去。”戴帽子的又說。
    潘小卓看看他,還是沒出聲。
    “那你就站著吧,當一早上迎賓,還滴流滴流淌黑水兒。”季楠笑了聲,口香糖還打了個響兒。
    “把你欠的。”走在最邊上穿白外套的男生開口說了一句。
    “那要不你叫他也行,”季楠抬抬下巴指向白外套的男生,跟潘小卓說,“你叫凱哥,讓凱哥帶你進去。”
    潘小卓迅速抬眼一掃,白外套男生根本沒看他,他轉開視線,最後還是看著中間他最熟悉的那個,叫了聲“遲哥”。
    遲騁垃圾桶蓋兒一掀,衝潘小卓示意,潘小卓秒懂,迅速把書包摘下來扔進桶裏。
    桶裏也不完全是空的,季楠書包也在裏頭呢。
    季楠自己就是來晚了,眼看著遲到了,給理科班這倆哥叫出來倒垃圾,這樣就能跟著混進去。
    潘小卓跟在他們仨後麵,身高跟人差了十厘米,像個小尾巴。
    “一個桶四個人倒啊?”抓遲到的主任瞥了他們一眼。
    潘小卓嚇一哆嗦,季楠“嘿嘿”樂了兩聲,答說:“嗯呐,趙主任早上好!這周我們班值日,上片區來著。”
    趙主任冷哼一聲,顯然沒打算真跟他計較:“跟人都不是一班的,你值個屁日。”
    季楠又是笑:“謝謝領導!領導辛苦了!”
    “滾蛋!”趙主任白了他一眼,讓他們走了。
    潘小卓頭都不敢抬,溜溜地在後麵跟著,到了他們的樓層,把沾了泥的羽絨服脫下來,從垃圾桶裏把書包撿出來拎著。季楠已經走了,潘小卓低著頭衝遲騁和石凱說“謝謝”。
    “沒事兒,進去吧。”不知道是誰說的一句。語氣淡淡的,潘小卓心裏緊張,那倆人說話聲音又都低,他沒分清。
    班裏沒有老師,潘小卓抱著衣服和書包到座位上,帶著一身涼氣。
    旁邊的同桌在摸著他自己的書,聽見潘小卓坐下轉過頭來問:“你來啦小卓?沒被抓住遲到吧?”
    潘小卓長長地呼了口氣,小聲回答:“差一點兒!碰見了你小哥他們,我跟著他們進來的。”
    “我小哥?他幹什麽去了?”陶淮南眨眨空洞的大眼睛,問。
    “他倒垃圾。”潘小卓說。
    陶淮南馬上明白了,笑了聲問:“他和凱哥?還有楠哥吧?”
    潘小卓點點頭,想到他看不見,又說:“嗯呢。”
    “好主意,以後你要是遲到就提前告訴我,我讓他們倒垃圾去。”陶淮南笑笑,“這事兒也就楠哥能想出來。”
    潘小卓可不敢,他敢使喚誰?除了遲騁之外剩下兩個都是他債主。
    潘小卓高一那會兒在食堂走路一滑,手上餐盤全扣那兩位身上了。當時那場麵對社恐的小卓來說太噩夢了。到現在每次想起來都還覺得呼吸困難,不能多想。
    當時季楠讓他賠四千塊錢,小卓很窮,他一學期的花費也就六千,四千等於是他將近三個月的生活費了。
    最後那四千季楠和石凱誰也沒要,季楠就是嚇唬他,嘴欠。潘小卓那一卷錢揣了好久,一次次往他們班裏送。這錢給不出去並不會讓他覺得輕鬆,錢給不出去就代表這事兒一直不能了結,他從來不惹學校裏這些公子哥兒們,他也惹不起。
    因為這事兒潘小卓那一整個學期都提心吊膽,看見這幾個人心都咯噔,一直掙紮在上去給錢和躲遠點兒之間。
    現在他和陶淮南坐一桌,和這些人也見得多了,雖然不像最初那麽害怕他們了,可也不太敢和他們說話。
    “卓兒,我臉上好像有個毛毛,還是頭發?”陶淮南碰碰他手腕,把臉湊過來,“你能看見嗎?我一直癢,還摸不著。”
    潘小卓轉頭看他,按著他的頭微微朝著窗戶,衝著光。
    “有根細毛毛,你帽子上的。”潘小卓剛要給他拿開,手伸過去想起自己早上又是摔倒又是從垃圾桶撿書包的,還沒洗手。他從桌子上拿了根筆,用筆帽把他臉上那根白毛挑開了。
    陶淮南看不見,是個盲人。分班之後潘小卓就跟他坐一桌,是潘小卓主動提出的。
    當初陶淮南不止一次替他解圍,是個很溫和的人。
    盲人在普通學校上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黑板和書他都看不見,但陶淮南家裏這麽多年一直堅持著讓他在普通學校,不想讓他覺得自己隻能待在特殊群體裏。
    這一對小同桌關係很好,潘小卓對外社恐,私下裏跟陶淮南倒挺放得開,倆人天天說話,下課說,上課偶爾也說。老師拿他們沒辦法,潘小卓是班裏的尖子生學霸,陶淮南是團寵,所以他倆上課小聲說話老師們也舍不得說他們。
    “你吃飯了沒,卓兒?”陶淮南問。
    “沒,早上要送我小弟,來不及了。”潘小卓說。
    陶淮南從桌鬥裏摸出個東西來,遞過來說:“我就猜你今天沒空吃早飯,早上給你帶的。”
    潘小卓笑笑,也沒客氣,接過來說:“謝謝同桌。”
    老師沒來的早自習,潘小卓邊背地圖邊啃了塊兒奶香的米糕,手隔著塑料袋兒拿著,還挺熱乎的。
    陶淮南對外也不愛說話,雖然性格並不內向,但一個盲人在人多的環境裏還是沒有安全感。潘小卓一直讓他坐裏麵,體育課和平時上廁所也都帶著他。這一長條的桌子就像他們倆的保護層,桌子裏麵就是安全的。
    他們彼此知道對方很多秘密。
    比如潘小卓知道遲騁不是陶淮南親哥,比如陶淮南和遲騁不隻是兄弟,他們很親密。
    陶淮南知道潘小卓從小住在姑姑家,知道潘小卓從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爸爸了,媽媽去外地又成了家,再沒回來看過他。
    潘小卓沒有自己的房間,他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姑姑家一百平的三居室,一個房間姑姑和姑父住,一個房間是妹妹的,原本還有個房間給小卓住,後來姑姑生了小弟,奶奶來照顧小弟,小卓就主動搬了出來。
    他每天晚上要把被子抱出來,等大家都睡了再關燈睡覺,早上要在大家都起來之前先洗漱,不然洗手間不夠用。
    奶奶最近回老家處理房子的事兒,早上就潘小卓送小弟去幼兒園。小弟很乖,性格跟小卓有些像,不愛說話。
    潘小卓晚上回家前把羽絨服送去了洗衣店,書包能拿回家自己刷,羽絨服自己洗不了。洗件羽絨服要三十,潘小卓把錢交了,穿著校服走回家,邊走心裏邊想,這一跤平白摔出去三十。
    但是跟去年那四千一比,這好像又不算什麽了。
    想到那沒送出去的四千塊錢,潘小卓就又想到了他的那兩位債主。小卓搓了搓臉,低著頭走得快了點兒。
    每天早上牽著小弟的手把他送進幼兒園,送早了幼兒園不開門,所以每天送完小弟潘小卓時間都很趕。
    之後的幾天他都是緊趕慢趕踩著鈴聲能跑進樓,周五這天幼兒園開門晚了幾分鍾,公交車錯過了一班,所以這天他又沒來得及。
    潘小卓得穿過足球場和教學樓,他才剛跑到足球場,就已經聽見了鈴響。潘小卓臉上看著沒什麽表情,但心裏痛苦地“啊——”了聲,這一路跑得胸腔冰涼,嗆了一肚子冷風,到底還是沒趕上。
    對社恐小男孩兒來說往那兒一站真的太可怕了。
    “又遲到?”身後有人出聲,潘小卓回頭,看見石凱拎著掃雪的大掃帚走過來。他身邊還有個男生,潘小卓不認識。他們正說著話,石凱下巴微側著表示在聽,眼睛帶著笑意看向潘小卓。
    小卓正絕望著,這會兒看見他也沒平時那麽緊張了,耷拉著眼皮“嗯”了聲。
    石凱和那男生走過來,潘小卓沒跟著他們一塊兒。他低著頭還在憂鬱地愁等會兒的罰站,石凱走了幾步,見他沒跟著,回頭說:“跟上啊。”
    潘小卓茫然地看著他,石凱手裏隻有個掃帚,也沒桶,跟著他也混不進去。
    石凱挑挑眉,笑著問:“沒遲哥在不敢跟我走啊?”
    潘小卓愣了下,條件反射一樣地搖搖頭。
    石凱笑起來很帥的,笑意能掛在眼尾上,眉梢和眼尾會變得很柔和,不像平時看著稍微帶點說不上來的痞。
    潘小卓食指輕輕摳了下拇指側麵,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石凱和同學說話,潘小卓沒什麽存在感跟在後頭。再拐個彎兒就要進樓了,潘小卓腦子裏畫麵已經演到等會兒要被問是哪班的,叫什麽。
    “書包。”石凱說。
    潘小卓這才回神,看見石凱把掃帚給同學拿著,拉鏈一拉,外套已經脫下來了。他裏麵沒穿校服,隻穿了件白色t恤。零下二十度這麽一脫,凍得瞬間一縮脖子,眼見著脖子上雞皮疙瘩都凍了起來。
    潘小卓不明白他為什麽在外麵脫衣服,嚇了一跳,隔著眼鏡瞪眼看他。
    石凱呼著白氣直接伸手過來拎他書包,聲音都凍得哆哆嗦嗦的:“快點兒!你再看會兒凱哥就凍死在這兒了。”
    潘小卓愣愣地看著石凱把他的書包反著掛在前麵,然後迅速把外套穿了回去。
    石凱今天穿的淺灰色羽絨外套,極大極寬鬆,最近很流行這種。高高瘦瘦的男生穿什麽都好看,這樣的外套沒有一米八怕是都穿不好,潘小卓覺得那衣服裏能裝兩個他。
    石凱拉上拉鏈,掃帚又拿回手裏,看了眼潘小卓,跟他說:“跟著我。”
    今天抓遲到的是保衛科主任,潘小卓低著頭跟石凱進去,心裏砰砰跳。保衛科主任見他們拿著掃雪的掃帚,也沒多看他們,低頭接著看手機。
    潘小卓的書包隔著層薄薄的t恤貼著石凱的肚子,石凱邊上樓邊“嘶”:“冰我肚子。”
    潘小卓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隻能看著他。
    到他們樓層了,石凱沒有要停的意思,潘小卓站在樓梯口看他,石凱已經邁步要接著上樓了。
    潘小卓隻得開口,叫什麽都不合適,最後隻能低聲提醒:“我書包……”
    石凱這才想起來,站那兒脫衣服把書包遞給他,潘小卓要伸手拿,石凱手一抬沒讓他夠著:“謝謝凱哥。”
    潘小卓眨眨眼睛,眼鏡上還有沒散盡的白霜,吭哧了兩秒鍾,視線往下落在石凱腿上,跟著說:“謝謝……凱哥。”
    “去吧。”石凱笑著把書包給了他,轉身接著上樓了。
    潘小卓抱著書包,上麵都是在石凱身上和衣服裏裹的暖融融的體溫。
    小卓那書包他抱了一早自習,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拿完書愣神兒了一直忘了拿下去。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潘小卓在食堂被陶淮南叫了過去,讓跟他們一起吃。小卓習慣性地坐在陶淮南旁邊,對麵是石凱和遲騁。
    石凱吃幾口就不吃了,小卓坐在他對麵,想起早上的事,不太敢抬頭。
    “不吃了?”遲騁問石凱,“你不是胃疼嗎?”
    “吃不下去,米飯太硬。”石凱說。
    “凱哥胃疼嗎?”陶淮南朝石凱的方向側了側頭。
    “有點兒,沒事兒。”石凱掃了眼對麵一直低頭的潘小卓,笑著說,“涼著了。”
    陶淮南隻聽旁邊潘小卓的勺子輕輕的一聲磕在餐盤上的聲響。
    潘小卓忙抬頭去看石凱,眼鏡後麵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有點兒驚惶地看著人,眼神裏還帶著點兒難為情和愧疚。
    “怎麽涼著了?你穿少啦?”陶淮南在一邊關心地問。
    石凱跟潘小卓對上視線,石凱見潘小卓一臉“我又攤上事兒了”的表情,被他逗得笑出了聲。
    石凱說:“那可能是穿少了吧。”
    潘小卓一會兒看看石凱,一會兒想想早上他抱了一早上的書包,一頓飯吃得三心二意。
    之後潘小卓為了早上能不遲到,每天早起半小時開始收拾自己,順便試圖早一點叫小弟起床。但是小弟向來嬌生慣養,小卓叫不起來他,叫得煩了小弟躺床上開始號啕大哭。小卓很怕他哭,每一個寄人籬下的孩子都怕主人家孩子哭,哪怕姑姑並不會因此而說他。
    小弟就像跟他作對一樣,小卓越想讓他早點兒出門,小弟就越要拖到最後一分鍾。小卓心裏幹著急,但他什麽也不能說。既不能跟姑姑說他不去送了,也不能凶小弟讓他快點兒走。
    他隻能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努力學習,他特別想去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