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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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美滋滋的江嘉魚打算做月餅, 時下並沒有月餅一說,更沒有中秋節吃月餅的習俗。對於土生土長種花家人而言,沒有月餅的中秋節是不完整的。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江嘉魚邀請眾姐妹一塊來玩手工烘焙。林五娘最先過來,見院子裏支著好幾張桌子, 上麵擺著麵粉餡料和工具,好奇地問:“月餅是個什麽餅?”
    “跟胡餅差不多,不過除了甜口, 還能做成鹹口,我準備了鹹鴨蛋黃,老火腿,鹵牛肉, 鹿肉絲, 今天主要做鹹口。”
    林五娘笑問:“又是你這兩天忽然想起來的。”
    “是啊,應該是以前在哪兒吃過,記不清了, 反正就記得挺好吃的。”江嘉魚現在是把一切無法解釋的都推給失憶,這一招屢用不爽。
    林五娘糗她:“這我倒信, 不然不能讓你那麽多該想起來的沒想起來,光想起這個了。”
    正聊著天, 林四娘帶著長房另外兩個姑娘到了,十一娘十歲,十三娘八歲,都是正活潑可愛的年紀。
    她們剛坐下, 林元娘也帶著林三娘林七娘到了。林二娘被禁足在院中, 小耿氏被臨川侯的手段嚇到了, 又有林元娘在一旁嚇唬, 要是再苛待三娘七娘,保不準耐心告罄的臨川侯就把她一塊禁足,遂小耿氏也沒找三娘七娘麻煩,林三娘林七娘難得過上了一陣好日子。如若不然,她們是不敢過來湊熱鬧的,惟恐紮了小耿氏林二娘的眼,被尋晦氣。
    秋高氣爽,暖陽和煦,在陣陣桂花香中,女孩們洗了手開始做月餅,歡聲笑語不停,說著說著便說到了近日的熱門人物陸江和竇鳳仙。
    林五娘頭頭是道地分析:“這不明擺著的嗎,肯定是竇家知道拿捏不了陸將軍隻能退而求其次選陸公子了唄。竇家敗落成這樣,竇駙馬都癱了,寧國大長公主放下身段求一求梁國公夫人,當女兒的麵對老母親的懇求還能怎麽辦,隻能答應這樁婚事啊。之前他們不就是想這樣逼陸將軍娶竇鳳仙,這回不過是換成陸公子。倒是可憐了陸公子。”
    “那為何是竇鳳仙不是竇鳳瀾?誰不知道竇鳳仙喜歡陸將軍,喜歡哥哥卻嫁給弟弟,成何體統。”林四娘反駁,“但凡講究點的人家都會選竇鳳瀾而不是竇鳳仙。”
    捏著麵團的林三娘笑容有些怪:“顯而易見,梁國公府隻能選竇鳳仙。”若讓她那涼薄無情的父親必須在耿家女人中選一個做妻子,他肯定不會選上躥下跳想嫁給大伯父的小耿氏。奈何小耿氏失身於他,他不得不娶,那陸江隻怕和當年父親的情況差不多。
    林五娘詫異:“為什麽啊?”
    林三娘笑而不語。
    林五娘如百爪撓心,環顧一圈,見無論是林元娘還是江嘉魚都透著幾分了然,便是林四娘也似有所悟了。而林七娘低著頭捏麵團倒是看不清表情,十一娘十三娘站在古梅樹下指著上麵的貓屋嘰嘰喳喳,似乎對大姐姐們聊天內容壓根不感興趣。徒然之間,林五娘生出一種天下唯我最蠢的感覺,頓時不高興地跺腳,朝著江嘉魚道:“別調你的肉餡了,你倒是告訴我啊?”
    江嘉魚翻了個白眼:“呆子,什麽情況下陸江必須娶竇鳳仙?”
    古梅樹聽得明明白白,寧國大長公主親自做的局,讓竇二郎幾個用加了料的酒灌醉了陸江,然後安排竇鳳瀾把生米煮成熟飯。
    這種賤招,也就親戚間才有可能得逞。換成心狠的,睡了也是白睡,哪怕宣揚開也沒人會指責男方不負責任,隻會說女方卑鄙下作自取其辱,不然豈不人人都效仿。
    寧國大長公主賭的就是她和梁國公夫夫人之間的母女情分,她賭贏了。即使事後陸江暴跳如雷,最後還是認下了這門婚約。
    寧國大長公主大概覺得唯一失算的就是竇鳳瀾被竇鳳仙捷足先登,為此,氣急敗壞的竇鳳瀾還和竇鳳仙打了一架,卻沒占到便宜。畢竟竇鳳仙即將嫁入梁國公府,日後竇家還得仰仗她。借此一事,竇鳳仙扭轉之前艱難處境,又成為竇家最尊貴的姑娘。從某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個狠人。
    然而寧國大長公主真正失算的是她女兒梁國公夫人的心有多狠,明麵上梁國公夫人顧全母女情分母族體麵,壓著陸江認下了親事。暗地裏卻傳話陸江,風口浪尖上先退一步成全仁義寬厚之名,事後可讓竇鳳仙病逝再娶高門貴女。
    從古梅樹那裏聽來真相的江嘉魚當時汗毛都立了起來,那可是親侄女,不想娶不娶便是,也沒人會苛責他們,偏那位梁國公夫人既要虛名又要實惠,渾不把親侄女的性命放在眼裏。
    這位梁國公夫人才是真正的狼人,寧國大長公主和竇鳳仙在她麵前都隻有跪的份。
    林五娘呆了呆,慢慢的神情變了,不可思議道:“不會吧。”
    林元娘似笑非笑:“那一家子爛到根子裏了,有什麽事是他們做不出來的。”
    林五娘目瞪口呆,過了會兒同情道:“要是這麽一回事,那位被設計的陸公子倒是怪可憐的。”
    江嘉魚心道,憋屈可能有點,可憐真沒有。
    鑒於竇家行事作風,外頭不少人把真相猜了個七七八八,這種情況下陸江還能願意娶竇鳳仙,可多人同情他覺得他仁義厚道。陸江還利用這門婚事從他老子梁國公手裏要來一大批軍械軍糧壯大自己的勢力。可謂是把這樁事利用的透透的,過了風口浪尖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讓竇鳳仙病逝,還能重新娶一位高門貴女為妻,什麽都沒耽誤。
    和人人都覺得可憐的陸江一比,江嘉魚都覺得沾沾自喜的竇鳳仙可憐了,不過竇鳳仙也不是啥柔弱無害小白兔,未必能讓陸江母子輕而易舉得手,估摸著姑侄夫妻之間且得鬥法,惡人自有惡人磨,挺好。
    聊著八卦,做著月餅,一個下午便過去了。
    大概是自己親手做的緣故,江嘉魚等人都覺得味道好極了。數量著實不算少,放過夜味道就壞了,大家便決定除了往長輩兄弟那送一些,再給交好的親戚朋友送點,多少是個心意。
    江嘉魚交好的人有限,隻有崔善月和李錦容,都是這一陣在崔善月舉辦的各種宴會上處出來的感情。崔小姑娘三五不時地辦宴會,今天是桂花宴,過兩天就能是約人爬山,再過三天吆喝人打獵。反正江嘉魚就沒見她閑過,不是自己在開宴,就是在赴宴,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
    之前她也收到過二人送來的世家私房點心,江嘉魚便讓桔梗找兩個精致的食盒,裝上月餅親自送過去。
    收到點心的崔善月吃著不錯,便借花獻佛孝敬父母。
    “阿娘嚐嚐這胡餅,裏麵的餡料是火腿鹹蛋黃,還是嘉魚親手做的,我吃著不錯,不膩口。”崔善月笑起來,“哦,嘉魚管她叫月餅,圓圓一個像滿月,倒是應景,大概是她們西北那邊的叫法吧。”
    崔夫人已經習慣從女兒口中聽到江嘉魚的名字,不隻麵無異色,心裏也生不出波瀾。她用銀叉叉起一小塊月餅放入嘴中,含笑點頭:“確實可口,倒是個心靈手巧的。”
    崔善月笑吟吟拆台:“我雖然沒親眼看見過程但是也知道,她吧肯定嘴皮子動的比手還多,這個形狀絕不是她揉得出來的。”
    崔夫人就笑:“你們這樣的小姑娘本就不需要會這些,不然養那麽些奴婢作何。”
    “虧得我托生在阿娘肚子裏,不然就我這雙笨手,還不得擎等著餓死。”崔善月笑倒在崔夫人懷裏,發現父親和弟弟都賞臉動了碟子裏的月餅,唯獨坐在那喝茶的崔劭一動不動,便道,“大哥,你倒是嚐嚐看怎麽樣?”
    崔劭淡笑抬起眼:“我向來不喜歡這些點心。”
    崔善月白了一眼:“那你可就沒口福了,這點心可好吃了。”
    崔劭笑笑。
    崔顥忽然站了起來,對崔夫人道:“我忽然想起一樁公務,出去一趟,晚膳不必等我。”
    崔夫人笑容不改,如同一個完美的妻子,叮囑崔顥:“那你記得用膳,還有晚上會起風,帶上一件披風。”
    崔善月一副受不了的樣子:“阿耶都這麽大一個人,阿娘怎麽還這樣不放心,不如您跟著阿耶一塊去得了。”
    崔顥和崔夫人皆是笑了笑。
    崔劭眼底笑意漸漸轉涼,聽見故人之女的名字,又令他想起故人了吧,所以要找一個地方靜靜緬懷他的故人嗎?
    崔顥的確想起了林鑾音,他曾經收到過一回她送的糕點,在自己識破她的女兒身之後。
    當年,她在太學求學,而他在國子監。國子監曆來隻招收世家高門子弟,先帝設太學,意在打壓世家豪族,國子監學子自然看太學學子不順眼,而太學學子也看國子監學子不順眼,覺其無才無德不足為貴。
    互相看不順眼,又都是年輕氣盛的兒郎,各自代表著先帝和世族的利益,兩方學子龍爭虎鬥在情理之中。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嚴玨與她共居一室一整年都未能發現她乃女兒身,反倒是他從蛛絲馬跡中發現真相。
    她一改嬉笑怒罵之態,低眉垂眼拿著四樣點心找他求情。可憐兮兮道自己爹不疼繼母不慈如何如何艱難,又是如何如何一心向學才迫不得己喬裝改扮,然後指天對地發誓以後絕不再跟他作對,見他不言語,使上激將法言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把她逐出太學實乃勝之不武。
    那樣鮮活明亮的人,頭顱卻被割下插在旗杆上,曝屍牆頭,死無全屍。
    馬車停在大理寺獄門口,侍衛崔武躬身道:“相爺,到了。”
    崔顥下車,走進昏暗陰沉的大理寺獄,他一路往深處走,空氣中飄蕩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鬱。
    盡頭牢房中的唐元路聽到動靜,緩慢抬起頭,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戶部尚書,此刻血汙滿麵狼狽不堪的被綁在木架上。
    庾司庫糧一案,不僅僅讓竇家被抄家奪爵,還讓唐元路這位一部尚書淪為階下囚。
    “崔顥!”唐元路咬牙切齒,綁住手腳的鐵鏈錚錚作響,“你構陷忠良,欺君罔上,老夫便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崔顥麵平如鏡:“雁城十八萬枉死軍民做了鬼可會放過你?”
    唐元路瞳孔劇烈一縮:“一派胡言,那是王氏郗氏所為,與老夫何幹。”
    崔顥目光沉沉凝視唐元路:“若沒你們在背後推波助瀾,就憑王郗兩族,他們豈敢反。成了,你們更上一層樓,敗了,你們毫發無傷,好一把如意算盤。”
    唐元路怒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是有證據,趕緊拿出來。”
    崔顥笑了下:“我若有證據何須等到今日,其實有沒有證據不要緊,皇帝願意相信你和王郗沆瀣一氣便可。”
    唐元路醍醐灌頂,怪不得區區一樁庾司庫糧案卻能令他身陷囹吾,原來那不過是借口罷了。三年前皇帝死裏逃生,明麵上隻追究了王氏郗氏不敢大搞株連,暗地裏一直耿耿於懷寢食難安。若隻有皇帝,便是知道他牽扯其中,皇帝也不敢直接把他怎麽樣。可有崔顥站在皇帝身後,幫他抗下世家壓力,皇帝絕不會放過自己。
    意識到自己在劫難逃的唐元路冷笑連連:“為了對付我,你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竟然淪為皇帝走狗,為他鞍前馬後。”
    崔顥淡淡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唐元路陰森森道:“小心哪天狡兔死走狗烹,一如我,當初我扶他上位,現在他又是怎麽對我,你猜下一個會是誰,是你嗎?崔顥。”
    崔顥神色依舊淡然:“這你怕是永遠都無從知道了,阿武。”
    崔武走向唐元路,噌得一聲拔出劍。
    唐元路呆了下,不可思議至極:“你要在這裏殺我?”他和崔顥爭權奪利,卻無血海深仇,何至於讓他冒險動用私刑。
    崔顥看著唐元路的眼神有一種特別的冰冷:“本想再容你苟活兩天,隻我今日心情不好,便決定送你上路。”
    唐元路直勾勾盯著崔顥,在他臉上找不到絲毫鏟除勁敵的快意,反而有一種荒涼,電光石火之間,唐元路想起了一樁陳年舊聞。
    “老夫年輕時聽聞你愛慕江恒之妻,為了娶她險些被逐出家門。老夫不信,你崔顥豈會喜歡這種不知廉恥廝混在男人堆裏的女人,誰知道她被多少男人睡過。”眼見著崔顥臉上平靜被打破,露出陰沉之色,唐元路桀桀怪笑,“原來都是真的,你對付老夫竟是為了一個女人,還是這樣一個人盡可——”
    崔顥奪過崔武手中鋒利寶劍,劍尖直刺唐元路,劍身沒入他口中,將他頭顱釘在背後牆上。
    唐元路怒張著嘴,眼珠子顫了顫,竟還有一口|活氣殘存。
    崔顥盯著他不斷收縮擴張的眼,聲音平靜至極:“我會讓世間再無成縣唐氏。”
    遍體生寒的唐元路臉上肌肉抽搐了下,下一瞬徹底沒了聲息,一雙沾染鮮血的眼恐懼又不甘的瞪到極致。
    崔顥厭惡地看了一眼濺到衣袍上的汙血,轉身離開牢房,留下話:“唐元路對勾結王氏郗氏謀反一事供認不諱,已經畏罪自殺。”
    片刻後,崔劭來到牢房,崔武還在善後,見了崔劭沉默無聲地行了個禮。
    崔劭垂眼看著地上死狀慘烈的唐元路,唐元路死有餘辜,以他罪名已然難逃一死。偏父親為泄私憤選擇了處以私刑,還是自己親自動手。
    外人都說,崔相風光霽月如謫仙,慈悲和善平易近人。曾經一次宴會上,一個婢女不慎打翻湯潑了崔相一身,主家嚇得麵無人色,那奴婢更是磕頭求饒。崔相卻淡淡一笑,還叮囑主家小懲大誡莫要苛責,誰人不說崔相菩薩心腸。如今卻為了一個女人,使出這樣的霹靂手段。
    文人騷客都在讚美情愛之美,可他一直以來看到的都是它令人不由自主暴露出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麵。優雅端莊的母親變成歇斯底裏怨婦,君子如玉的父親殘忍虐殺仇敵。
    這種情愛,美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