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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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滿如盤, 當空懸掛,萬籟俱寂。
    崔劭回到崔府已近子時,便見崔武等在門口, 肅聲道:“相爺請大公子去書房。”
    崔劭垂了垂眼瞼,邁向書房。
    崔顥已經梳洗過,一身廣袖長袍,長發僅用一根玉簪束起, 烏發白衣, 像極了飄然出世的謫仙。
    “父親。”崔劭行禮問安。
    半靠在榻上的崔顥合上手中書, 抬頭看崔顥,話裏帶著三分笑意:“回來了,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
    崔劭麵無表情立在那兒, 修長的身影被投在牆壁上。
    崔顥調侃:“怎麽不說話,難不成被唐元路的死狀嚇到了。”
    崔劭抬眼望回去:“唐元路暗中協助王氏郗氏謀反,害了雁城十八萬無辜軍民,千刀萬剮都不足惜,國法自會製裁。父親為何偏偏要親自動手, 授人以柄落人口舌?”
    崔顥眼底笑意漸漸淡去:“該死之人,怎麽死不是個死。”
    崔劭:“他是因那十八萬枉死的雁城軍民而死, 還是隻因為一個人而死?”
    崔顥反問:“有區別嗎, 她難道不是那十八萬人之一。”
    崔劭:“若是前者,您不會親手殺唐元路髒自己的手, 這算不算區別?”
    崔顥靜默了一會兒, 淡淡道:“我殺唐元路是為了雁城十八萬軍民更是為了她, 我親手殺他是為泄私憤, 這個答案, 你滿意嗎?”
    崔劭問出了藏在心裏整整八年的疑惑:“您就這樣愛她, 愛到過了二十年依然念念難忘,為她不惜違背自己的原則。”
    崔顥挑眉:“無忌,你是在為你母親打抱不平嗎?”
    崔劭直視崔顥雙眼:“您既然忘不了她,那為何要娶母親?”
    他至今都記得十二歲那年看見的那一幕,母親委頓於地,泣不成聲地哀求:‘她已經另嫁他人,夫妻恩愛,她能忘了你,珍惜眼前人。我不敢奢求你徹底忘了她,可你為何就不能分一點位置給我,給我!’
    父親隻是無動於衷地站在光影裏,漠然看著卑微又可憐的母親。
    那一刻,有什麽東西,在他眼前轟然破碎,原來這十二年來的所見所聞都是假的。一種巨大的荒謬,蜂擁而至,吞噬了他。
    崔顥眼神漸漸空了,想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麵,那是林伯遠大婚前夕,她回來參加婚禮,他特意去見了她一麵。
    她手裏牽著剛會走路的江七郎,笑容明媚:‘我現在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你也要好好的,莫讓我良心不安。’
    於是,他選了和他一樣需要一場婚姻應對世俗的李氏。
    “我與你母親都到了該成親的年紀,我們都需要一樁婚姻。婚前,她便知道我有銘心刻骨之人,我並未欺瞞。”
    崔劭握緊雙拳:“可你給了她希望,你扮演完美的丈夫,騙過了所有人又何嚐不是連母親一起騙了,她動了情,她為你生兒育女,為你操持家務。你既然娶她為妻,那你為何就不能忘了那個人,去愛母親!”
    崔顥望著憤然的崔劭,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你為什麽就覺得這種事能受我控製?”
    崔劭怔住。
    崔顥輕歎:“若能控製,你母親又如何會動情,不動則不傷的道理,你以為你母親不懂嗎?”
    既然懂,那為何……因為難以自控嗎?
    倘若能控製,母親豈願意放下世家貴女的驕傲卑微乞憐。
    倘若能控製,父親怕是也不願意為了一個人失意二十載。
    便是妹妹,倘若能控製自己感情,她應該不會挑了這麽多年還沒挑到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
    崔劭心頭一片紊亂,那些年被欺騙的憤怒,父親的絕情失意,母親的不幸不爭,都隻源於難以控製?
    為何就難以控製?妹妹母親便罷了,女子囿於後宅,天地有限,婚姻情愛隻能成為重中之重,可父親他的自製力呢?
    “無忌,你憐憫你的母親,對我不覺得太苛刻了嗎?我把能給與你母親的一切都給了她,尊重、權勢、體麵,除了感情。可我從未許諾過她感情,對你母親,我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 ”
    崔劭回神,就見崔顥眼中浮現失望之色:“但凡你和你母親或者我攤開來談一次,你便會知道你母親自己都未覺得我對不起她,而且她早已經放下。可你連問個清楚的勇氣都沒有,要不是我主動找你,你還要繼續困在其中憤世嫉俗,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
    崔劭呆愣當場,臉上忽然燒了起來,又羞又驚:“母親已經放下?”
    崔顥聲若冷雨:“我說的話你又該懷疑,滾去問你母親。”
    崔劭麵紅耳赤,嘴角動了動,是似乎想說什麽又羞慚不敢言。
    崔顥喝了一聲:“還不快滾!”
    崔劭不敢再留,行了禮轉身走出書房,忽聞崔顥又開了口,他連忙立定。
    “你之前說我違背原則,不過是親手殺了個唐元路,在你眼裏都夠得上原則了,我竟不知道你迂腐至此。”
    崔劭回神,望著昏黃燈光下,表情冷漠的崔顥,恍惚間與十二年前的模樣重合。
    “外人誇兩句君子之風,你還真以君子標榜了。你聽好了,慈不掌兵善不為官,君子做不了宰相,你趁早把腦子裏那些天真東西倒幹淨。這是我的錯,讓你這二十年過得太一帆風順。這世間多得是貌合神離的夫妻,誰家子女會似你這般鑽了牛角尖,你就是被保護的太好,才有這閑情逸致。”
    崔顥眉目靜深:“這大理寺少卿你也別做了,年少居高位,捧壞了你。華池縣的縣令又死了,這已經是第三個橫死的縣令。當地鹽匪與地方豪族縉紳利益交錯,無人敢去華池,便由你赴任。華池山高皇帝遠,他們忌憚崔氏卻不會畏懼你,他們會給你好好上一課。你就會知道外麵早已經風起雲湧,為了我和你母親那點事憤世嫉俗的你又有多麽可笑。”
    崔劭沉默地又行了一個禮,隻說一個好字便離開。
    離開書房,崔劭猶豫了下,走進崔夫人的院落。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崔夫人的花廳內卻依然亮著光,顯然在等崔劭。
    “母親。”崔劭帶著一身夜風進入溫暖的花廳。
    崔夫人坐在榻上,朝他招了招手:“跟你阿耶談過了。”
    崔劭坐在榻前繡凳上,微微點了下頭。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崔劭沉默了下才回:“八年前。”
    崔夫人回想他十二歲那年險些葬身山林:“你就是因此才縱馬跑到山裏是嗎?”
    在他的沉默中,崔夫人知道自己猜對了,眼底湧出濃烈的心疼:“阿娘很抱歉,讓你看見了那樣不堪的一幕。”
    崔劭望著崔夫人,輕聲問:“阿娘,你已經放下了,是嗎?”
    崔夫人坦然而笑:“早就放下了。”
    崔劭凝視著崔夫人,他哀母親的不幸又怒母親的不爭,為何要乞求一個不愛她之人的憐惜,將自己置於那樣卑微的境地。
    他彎了下嘴角:“那就好。”
    “我早就放下,可我沒想到放不下的成了你,”崔夫人握住崔劭的手,“你這傻孩子,為什麽不早點說出來,一藏就是八年。這些年你不願意成家,我一直以為你是和善月一樣的念頭想找個兩情相願的妻子,隻是你不好意思說出來。原來是因為我的緣故,你怕你的妻子會像我一樣,是嗎?”
    崔劭安靜下來,貌合神離相敬如賓的夫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為情所困身不由己的人。
    崔夫人喟歎:“傻孩子,其實你要是能如你父親對我一樣對你將來的妻子,你就已經賽過這世間九成九的男子,而你的妻子也會比這世間九成九的女子幸福。”
    崔劭抬眸:“您真的這樣認為?”
    “自然是真的,你父親讓我夫貴妻榮,盡享權勢地位,他還不納妾不蓄婢,給足了我體麵。多少正妻苦於丈夫不爭氣,苦於姬妾庶出,就有多少人羨慕我嫉妒我。”崔夫人神情暗下來,“是我自己不知足,得隴望蜀奢望你父親的感情,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我。”
    崔劭神情微變。
    “朝夕相處本就易日久生情,你父親又是那樣完美的男子,他還深情不悔,”崔夫人臉上流露出幾分唏噓,“起先我隻是憐憫他相愛不得相守,不知不覺由憐生愛,慢慢失了理智,開始想讓他回應我的感情。可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我因他的深情動情,卻妄想他移情別戀,這多可笑。”
    崔夫人長長地歎了一聲:“可我那時候當局者迷,滿腦子都是你父親為什麽就不愛我,我怪他,我恨他,我淪為一個怨婦,簡直糟糕至極。好在後來我終於想通了,感情這種事從來都無法強求。你父親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他隻是不愛我罷了,這不是他的錯,他也試過接納我,可有些人一輩子隻能動一次情愛一個人。”
    崔劭表情一片空白,似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您後悔動情嗎?”
    崔夫人笑起來:“有段時間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本來我日子過得多舒坦啊,比你父親還舒坦呢,偏不爭氣地動了感情,變得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她聲音慢慢輕了起來,臉上湧現幾分久違的小兒女之態,“不過我現在不後悔了,便是你父親,他亦無悔。愛而不得總比從未愛過好,人生在世,酸甜苦辣鹹都嚐過才算圓滿。”
    崔劭垂眸不語,這樣的圓滿,不要也罷。
    崔夫人拍了拍崔劭的手背:“所以,無忌,不要因為我和你父親在感情上的失敗,就視感情和婚姻如蛇蠍。你這樣的因噎廢食,實為不智。”
    崔劭沒言語,心裏想的卻是,不智也好過你們這樣難以自製。
    公孫煜就在難以自製地緊張,他身在軍營消息慢了半拍。直到回家過中秋才知道江嘉魚和林予禮因為八字不合退了婚,他當然知道這就是個借口可八字不合確實是幸福路上的一塊攔路石。他頓時緊張兮兮地問父母:“你們看啊,她叫嘉魚,魚哪能離開水,她小名叫淼淼,都是水,十有八九是命裏缺水才取這個小名。可我名字裏有個火啊,我不會八字帶火吧?”說著說著他就不滿看向公孫良,“你幹嘛要給我帶個火嗎?”
    公孫良被這混小子氣樂了:“八字都想到了,你還想的挺遠。”
    公孫煜羞答答道:“那不得未雨綢繆嘛。”
    南陽長公主忍俊不禁。
    公孫煜猴上去撒嬌:“阿娘您看,您要不要悄悄幫兒子找那幾個給她合過八字的老神仙偷偷合一合,要是有個啥不好的,讓他們想辦法化解化解。”
    南陽長公主趁機捏了一把兒子曬黑了一些的臉頰,公孫煜乖巧任捏,一雙明亮的眼睛眼巴巴望著,就差搖個尾巴了。
    南陽長公主哪裏擋得住這撒嬌攻勢,滿口子應下。
    “人都沒追到,他就想到合八字上去了。”公孫良打擊兒子,“想得倒挺美。”
    公孫煜呲溜一下從南陽長公主手裏逃出來,抬了抬下巴:“我這就追人去。”
    梳洗打扮,換上他的錦衣華服帶上玉佩首飾騎上高頭大馬,軍營小糙漢搖身一變又成了鮮衣怒馬少年郎。
    今日是中秋佳節,都城暫停宵禁,無論是達官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會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出門遊玩放鬆心情,公孫煜已經打聽到江嘉魚也會和姐妹們出府遊玩。
    江嘉魚和林五娘想觀潮,便和姐妹們分開,去了江邊,好不容易找了一個人少視野佳的地方,正要好好欣賞潮起潮湧,便發現了不遠處的竇鳳仙。
    也發現了江嘉魚的竇鳳仙臉色瞬間變得灰黑,眼底燃起熊熊怒火。要不是這個娼|婦陷害她,何至於人人都知道是她惹怒了陸洲,家人便不會把陸洲的霹靂手段怪到她身上,導致她被家人厭棄,更不會名譽掃地。最後不得不鋌而走險設計陸江,幸好姑母念著娘家的好,壓著陸江認下婚約,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林五娘皺緊眉頭:“她居然還有臉出門。”
    江嘉魚反問:“她像是要臉的人嗎?”
    林五娘頓時覺得好有道理。
    竇鳳仙本不欲多事,她這次是和陸江一塊出來,旨在粉飾太平,堵上外麵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然而她終究是憤恨難平,這十八年來,她從未吃過那樣的虧,見不著江嘉魚也罷,見了人她委實忍無可忍,反正這會兒陸江並不在,也沒旁的人在場。
    行隨心動,竇鳳仙走向江嘉魚,皮笑肉不笑:“江郡君怎麽就和林公子突然解除婚約了,莫不是林公子知道你水性楊花的醜事。”
    林五娘勃然大怒:“你嘴巴放幹淨點!”
    江嘉魚根本不接她的茬,隻陰陽怪氣:“可憐呐,居然要靠下三濫的手段才能把自己嫁出去,且都這樣費盡心機了,還隻能嫁給弟弟。”
    被戳到痛腳的竇鳳仙頓時破防,氣急敗壞:“總比你被退婚沒人要好。”
    江嘉魚笑起來,如花笑顏在燈火下璀璨生輝奪人耳目:“當我是你啊,要哭著求著還要利用長輩施壓才勉強有人要,我退婚隻是不想為了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罷了。我要是想嫁人,招招手,想娶我的人能從這兒排到城門口。”
    林五娘望著頂著一張最仙的臉說著最猛的話的江嘉魚,整個人都傻了。
    竇鳳仙彷佛又重回在崔府那一刻,胸膛劇烈起伏:“你少做白日夢,誰會願意娶你這種放浪的女人!”
    “我排第一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的公孫煜大聲接話,“江郡君,你要是願意嫁給我,我立馬去提親。”
    竇鳳仙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叫起來:“你知道她私下底有多放蕩嗎?”
    公孫煜捂著胸口深情款款如情聖:“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隻要她願意嫁給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