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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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安儀此前談過很多場戀愛,也認識過很多不同的男孩子。
羞澀的或輕浮的,笨拙的或熟練的,認真的或玩笑的,她應付起來都得心應手。
但這個年紀談的戀愛多少都帶著一些青澀的敏感和好奇。
還有一些遮遮掩掩,又欲露還休的試探。
這樣的對話是第一次發生。
第一次有人毫不遮掩、毫不躲閃、毫不羞澀地和她討論著關於彼此的感情的事。
鬱樓將這樣平時人們會感到羞澀、逃避的問題,耐心地上升到了責任的高度。
他和同齡人想的是不一樣的。
並願意,認真地將孟安儀引導到屬於她的路徑上去。
那時候其他人抨擊孟安儀自我。
鬱樓教她要更愛自己。
他對她說,要去做選擇。
不要被選擇。
……
老式的門吱呀被推開,舅舅開門像被嚇了一跳,握著把傘站在門口拍了胸口半天,才道:“你蹲這兒幹嘛?裝鬼呢?”
他扔下傘走進來,繞過孟安儀去拉下電閘。
孟安儀這才回過神,目光聚焦了一下,抬起頭看見這廝還穿著一身睡衣,衣兜裏冒頭幾張紙幣和打火機,一看就是剛打完麻將的行裝。
她揉著發麻的腿站起來,說:“帶飯沒?”
“你還指望我帶飯呢?”舅舅說,“樓下方便麵三塊錢一包,別找我要。”
“等我餓死了就報警說你害的。”孟安儀扶著牆慢吞吞往裏走。
“餓死了還報警,省省吧。”
舅舅皺著眉看著環境,摸出兩張紙在凳子上擦了下,勉強坐下去,蹺起二郎腿,“你急死急活地跟我打電話說門窗不對勁,我還以為有賊連這種空房子都偷呢,你這是在幹什麽?”
“偶爾回來,回憶青春。”
孟安儀麵不改色,拉開已經生鏽的陽台門。
“……有病。”
門一拉開,急風細雨撲進來,他往後躲了一下,連忙吆喝:“關上關上,你幹嘛呢?”
孟安儀當沒聽見,就著昏黃的光,打量陽台上那盆花。
不知道是哪裏的野貓野鳥來逛過,花盆已經缺了一個角。被雨水潤得泥濘的土滿地都是,花盆裏隻還剩下一截垂著頭,死氣沉沉的根莖。
“死了吧。”她說。
應該很早就死了。
“放幾年了還能不死,它是偷偷修仙了吧。”
孟安儀跟沒聽見似的,輕輕撥弄了一下泥土,隨手撚掉手指上沾的泥,抬頭喊他:“來搬進去。”
……
兩個人合力將花盆般進了屋子裏,舅舅說:“五包煙。”
“抽死你。”孟安儀將它周圍的土重新攏了攏,頭也不抬地說,“下次做個吸煙致癌患者肺部影像展我肯定邀請你去站樁。”
舅舅翻著白眼和她互刺了幾句。
半晌,他倒在搖椅上看著孟安儀拾捯那盆花,蹺著腳說,“我姐什麽時候回來。”
“等著吧,還早呢。”孟安儀說,“家庭幸福,孩子爭氣,老公對她挺好,家務全部包攬,工資一並上交,艾莉出生那年結的紮。”
搞得舅舅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說什麽,晃著搖椅安靜下來。
吱呀搖了一會兒,說,“艾莉02年的吧?”
孟安儀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這麽快,都成年了。”舅舅說,“這麽看你也二十老幾了。”
“你也快知天命了。”
“……說點好話。”舅舅說,“人家艾莉都換好幾個對象了,你不會現在還沒男朋友吧?”
“小時候談太多。”
她抱著個噴壺過來,撂了他一眼,回頭說,“談膩了。”
這話給他都聽笑了。
他說:“不過也是,你那個男朋友之後,是有點難找。”
孟安儀頓了頓。
舅舅舌尖在腮幫子上打著轉,剔牙似的,手裏的煙盒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手心,說,“你還記得吧,鬱樓。”
他示意了一下陽台,“你叫不著我,找他幫你搬花來著。”
“還在家裏過過夜。”
他抬眼皮,滿臉八卦。“沒發生什麽吧?”
孟安儀停下來,抬頭看著他,平靜而確信地說了一句:“你有病。”
舅舅“嗨”了一聲,“哪是我有病啊,是我關心你們的感情進程。你說你們都那麽好了怎麽還給人甩了呢?他是哪不好?”
他滿臉認真,對這個遲來的八卦十分感興趣。
孟安儀是個什麽感情混蛋他好清楚的,光是在他麵前緊張的小男生就見過好多個,好不容易看見個靠譜的,看著也不像是特別會搞花言巧語的那種人,怎麽就讓孟安儀定下心來了,最後又分了呢。
一直沒機會問。
他一把年紀,八卦之心燒得火熱。
孟安儀這次沒抬頭。
她說:“你又是怎麽離婚的,詳細講講?”
“……”
舅舅被她堵了回去。
這下才安靜了。
孟安儀耐著心重新培土。
本來,這個世界上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緘口不言。
世事的發展總是喜歡大拐彎。
連那時候被鬱樓鄭重拒絕過的她,也沒有想過,後來真的會和他談上戀愛。
孟安儀收拾好了老房子裏的東西,不輕不重地踹了舅舅一腳,示意他起來拎下樓。
他罵罵咧咧沒好臉地拎著東西往下走。孟安儀留下來鎖門,門關上時,那段光陰也就隨之停留在此。
那盆花就蔫答答地立在黑暗中。
下樓的時候,孟安儀忽然頓了下腳步。
頭頂的燈光忽閃,她抬頭看了眼樓頂關上的天台門。
須臾的寂靜,燈暗下來。
孟安儀看了半晌。
她低下頭,拿著手機,一根手指滑動屏幕,打出去個電話。
那頭過了一會兒才接,像匆匆忙忙和人分開的,聽起來場景不太正經。
“……孟安儀?”
她繼續往下走。
隨著她這邊響起的聲音,燈泡又遽然點亮。
“宋遠眉,”她說,“我有點閑得慌,把你們那個比賽負責人的聯係方式給我吧。”
一個策展人,大概需要同時兼具美術、建築、燈光、文學、會計的才能。
以及一些長於社交的厚臉皮,還有一身搬磚的力氣。
陳丹尼比較給她省事的是,他媽寵兒子,資金這一塊就沒有需要精打細算的時候。
但給一所大學的比賽布置作品展,情況肯定得另談。
孟安儀本來做好了簡樸行事,親力親為的準備。
沒想到才過了兩天。
校方那邊就轉告她,撒開手幹,別管資金。
“……你們學校這麽闊氣?”孟安儀逛著展覽廳問宋遠眉。
“也可能是他們院有錢。”宋遠眉多少有點妒火中燒,她那小男朋友趕緊否認,“我們窮,可能是大佬有錢。”
“那就好。”孟安儀點點頭,“那我工資就放心開了。”
原本她以為這個作品展隻是一群學生跟著老師一起布置一下,沒想到接手過來之後才知道,流程要和資助經費的那邊對接。
她畢竟是個校外請來的編外人員,出資人應該也不至於有臉扣她的辛苦費。
就是對方不知道是有多忙,到現在還沒通過她的好友。
學校對這次比賽挺重視,空出了偌大一個展廳,生拉硬拽了不少誌願者來幹活。
這會兒還在打掃垃圾。
宋遠眉趴在一張展台上喝飲料,突然想起來什麽事,問了聲:“孟姐,你那個黑化病嬌前男友不想囚禁你了?怎麽突然答應了。”
孟安儀眼皮也沒撩一下,說:“哦,可能他最近想開了。”
孟安儀嘴裏就沒一句真話。
宋遠眉一言難盡,勉強配合地點頭了一下。
她把展覽廳看了一圈,心裏剛對展覽動線大概有了數,陳丹尼這貨又給她打了電話。
他好像不會厭倦似的,第一萬次提出請她吃飯。
“我正在為生計奔波。”孟安儀表情敷衍,聲音和藹,“沒有那個時間吃這頓飯呢。”
“你在哪奔波?”陳丹尼興致勃勃地說,“孟姐,我來找你吧,我來幫你的忙!”
孟安儀安靜了下。
她抬眼,慢慢看了看周圍正在搬東西收垃圾的誌願者們。
然後欣然說:“行啊。”
“那你過來吧。”
沒過一會兒,陳丹尼就高調地開著愛車,在海大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他跟個開屏的孔雀似的,拎了一大袋子飲料,非要給所有人都送一瓶。看樣子好像路過一隻狗他都要上去掰開嘴灌兩口。
發一瓶,還要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孟姐的朋友,來幫忙的,別客氣。”
搞得學生們沒一會兒就過來一個說“謝謝孟姐”。
孟安儀對此尚且還感到心平氣和。
她知道等會兒開始搬東西的時候他就樂不起來了。
……
果然,到了中午,他已經麵如菜色。
陳丹尼苦著臉,欲言又止。
想抱怨一下,卻又擔心在孟安儀麵前丟麵子。
好不容易停下來,他期待地說:“現在忙完了吧,我們能不能去吃飯了?”
孟安儀和善點頭:“行呀。”
“去哪?我訂餐廳。”他有點雀躍起來,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正要把收藏的餐廳介紹發給她看,孟安儀就說:“稻園。”
“……?”他呆愣地停住手。
孟安儀目光示意了一下遠處的建築,“走路就十分鍾,走吧,我請你。”
……
等他們在海大的小餐廳裏點了餐坐下來,陳丹尼好像很失落。
他設想裏的私密環境、浪漫氛圍、廣闊視野,一個都沒有。
孟安儀一點都不給他機會。
等菜上來這會兒,陳丹尼有點坐立難安,甚至煩惱地抓了抓頭皮。
帶一點混血麵相的年輕人有些引人注目。
甚至走出去很遠了,還有人頻頻回過頭看他們。
孟安儀刷著手機,似乎也沒有什麽和他交流的意向。
好不容易,他才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
“姐姐。”他用一種很可憐的目光望著她,說,“你是很討厭我嗎?”
孟安儀抬了抬眼睛,放下手機,語氣很隨和,“不討厭你。”
陳丹尼更失望了,“是我完全無法引起你的興趣嗎?”
孟安儀覺得他這說話方式還挺幽默的。又尬又幽默,可能是從小習慣的語係不同。
她回以一笑,說:“我喜歡的類型有點少見。”
陳丹尼好像沉默了。
過了半晌,他神情鄭重,問:“姐姐,我能問問你的取向嗎?”
“……直的。”
孟安儀扶了下額頭,又抬起頭來,麵不改色地說:“我前男友太多了,現在談膩了想單身,要是在四五年前那會兒,走大街上都給你抓一個出來。”
“真的?”陳丹尼半信半疑,“可是你喜歡的類型不是比較少見嗎?”
孟安儀頓了下。
須臾後,她慢慢說,“後來才漸漸覺得喜歡的是少見的人。”
“那可以請教你一下是怎樣少見的類型嗎?”這孩子望著她,還在不屈不撓。
陳丹尼看著孟安儀的表情,又趕緊解釋道,“我真的很喜歡你,姐姐,從你在洛杉磯幫我借藝術史書,我弄丟了,你沒怪我,幫我想辦法補給學院圖書館,我就覺得你也太好了。我去跟你道歉,想給你送禮物,你隻是看了我一眼,就看著書說‘下次別粗心’。我的天哪,我覺得沒有人會不心動。”
孟安儀點點頭,說:“謝謝,我有自知之明。”
陳丹尼被逗笑了,他繼續認真地說:“但是從那之後我真的沒有粗心過,沒有再弄丟任何東西。”
孟安儀也繼續說:“幫到你很開心。”
陳丹尼看著她,停頓了好一會兒。
又說:“姐姐,你真的是很強大,很自信,一切事情都信手拈來的人。”
“好像什麽事都不能打倒你,我看過s上你同學和你一起去加拿大旅遊的隨記——”
桌旁拂過一陣微微的風,有人路過。
孟安儀不知原因地忽然心悸了一下,手心滲出了汗意。
她抬頭,在此刻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