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感覺淋在身上的雨水突然沒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黑色的靴子，鞋頭被蒙上了幾滴雨珠。少年睫毛打了個顫，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
    黑靴子的主人, 是一個有著赭紅發色和鈷藍色眼眸的青年。
    青年頭頂戴著黑色禮帽, 肩寬窄腰，筆直的黑西褲勾勒出對方修長的腿部線條。
    那個青年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他手中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傘，傘內的空間完全足矣將兩人庇護在這之中。
    雨水砸在地麵的小水窪之中, 然後又濺出來，打濕了青年的褲角。
    那個青年——中原中也沉默地俯視著角落縮成一團的少年。
    少年在那人的注視下，不自覺抱緊了自己的胳膊, 腳趾頭微微蜷縮。——現在他的模樣一定很落魄吧，像個衣衫襤褸的流浪兒。
    從醫院逃離出來, 他耗費了大量的心神, 身體和精神已經很疲憊了。
    現在內心更多的是茫然若失, 對過去、現在、未來的迷惘。
    落魄的少年龜縮著低頭一言不發, 打著傘的赭發青年也同樣保持著沉默。
    雨水打在了黑色的傘上，順著傘骨邊緣滑落, 砸在地麵深淺不一的水坑裏，紛紛濺起小水花。
    ……
    此時的中也內心複雜的程度, 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 五味雜陳一時齊上心頭。
    沒有意外, 中也是厭惡這種表裏不一的卑鄙家夥的。——這個小鬼是敵方派來故意接近首領的奸細，中也先前是一直都這麽認為的。
    更何況這個弱不拉幾的小鬼竟然三番四次的在企圖挑釁他，在他雷區邊緣反複蹦迪, 千方百計地想要惹毛他的感覺——就跟,
    就跟某個已經叛逃組織的青花魚一樣, 讓人感到火大的既視感。
    “因為啊——”
    “小千可是我親生的。”
    可一想到剛才首領跟他說的話，中也隻覺得腦子滋地一聲短路了。所以敢情好，那個、那個小鬼竟然是首領親生的兒子？？？
    中也難以置信。
    但同時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小鬼說過的話。——“即便首領大人真的有一個兒子，也應該為了不影響組織的利益，而將他”
    “暗殺掉。”
    “我說的不對嗎，帽子先生？”當時那個小鬼看向他的視線，是很壓抑的，仿佛在衝著他在發泄什麽。當時的中也看不懂，現在的中也明白了。
    這個小鬼是故意的。
    在中也拆穿這個小鬼是個小偷，在這個小鬼知道了中也不再會信任他的時候，這個小鬼就幹脆破罐子破摔。
    這個小鬼的心理已經出現問題了。
    當時給這個小鬼的腳做診斷的是外科醫生，外科醫生是中也的朋友。外科醫生告訴中也，那個老鼠鉗已經生鏽了，根本不足以讓這個小鬼的腳傷得那麽重。所以——
    是這個小鬼對已經受傷的腳傷進行了二次創傷。
    再聯係上之前的種種細節。這個小鬼有較為嚴重的自殘心理。
    當一個人內心壓抑著過多的痛苦無法化解，為了轉移壓力，就會誕生出某些不良的習慣。
    ——這也就能說明為什麽這個小鬼總是想要惹怒他。
    而首領他知道這件事嗎？
    ……
    還有港口黑手黨內部之間流傳的那些流言，那些森鷗外認為不痛不癢的謠言。
    可能會對本就心理出現問題的少年，造成怎麽樣的不可磨滅的傷害。
    不知道這些森鷗外知道後，會不會稍微對自己放任的行為產生些後悔的情緒。
    而等他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大概也已經晚了吧。
    雨停了，天幕破開了天光。少年沒有說話，中也也隻是站在那裏替他打著傘。這時候，一隻皮毛濕透的黑貓冒出了頭，它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然後一步步靠近他們，黑貓試探性地抬頭看了一眼中也，就像在權衡這個陌生人對它的威脅性。
    “喵~”
    中也坦蕩地與黑貓對視。
    黑貓這才敢小跑到少年的腳邊。
    “喵喵~”過了一會兒，黑貓確認了中也不會傷害他們。對著中也貓叫了幾聲，那聲音像是討好賣乖，黑貓舔了舔爪子，又對著他喵喵的叫喚。
    中也知道這隻小黑貓是餓了。
    中也看了看角落裏的少年，躊躇片刻，決定先去附近的便利店買點吃的。
    ……
    中也領著購物袋回來。
    購物袋哐當一聲掉了下來。
    小黑貓著急地舔著少年的手指，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來。但是少年已經無意識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
    中也猛地皺起眉頭，“額頭好燙。”
    “他發燒了。”
    ……
    最後，中也把燒得已經迷迷糊糊的少年，帶回了家。
    身體本就弱，還帶著病，又淋了那麽久的雨。不難怪會發起燒來。
    中也還在‘羊’的時候，不是沒有照顧過生病發燒的同伴。雖然中也他自己是從來沒有生過病的，也無法親身理解他們的感受。
    森千咫再次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額頭還枕著一塊用冰水浸濕的毛巾，他的呼吸很燙，大腦還有些暈沉沉的。
    床邊似乎還坐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醒了？”那個人影挑眉問道。
    少年點了點頭，目光呆呆地盯著對方手中的碗。
    “那就把它喝了。”
    少年愣愣地接住了那人遞過來的碗。
    ……
    見少年的表情，他的意識好像還處在混沌狀態。中也叫他接碗，他就接碗，中也叫他不要動，他就不動。
    此時的少年，就像個乖巧地隻聽主人指示的、容貌精致的西洋提線木偶。
    中也傾身湊近他，少年沒有動。中也幫他將枕頭墊高，這樣靠著也會更舒服點，隨後就要將手伸到他的額頭前探溫度——
    這次，少年終於有了別的動作，他的身體下意識想要往後麵躲，
    結果被中也抓住了手腕。
    “別動。”中也帶著不滿的口吻。
    青年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少年的身體僵住了。
    中也的手終於從他的額間拿開，少年繃緊的狀態放鬆了許。這麽近距離的接觸讓他感到本能的害怕，隻不過理智還是讓少年強忍住逃跑的衝動。
    “沒那麽燙了，燒應該是退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待會用電子溫度計量一下。”
    “你先把藥喝了吧。我給你煮點粥。”
    中也說話的語氣、神態都很自然，仿佛原本就該如此。少年愣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反駁的話，又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拒絕。
    少年望著中也的背影，又無故發起了呆來。——難道是自己沒失憶前認識對方？
    他不知道。
    少年捧著碗，小口小口的喝了起來。他被苦得把臉皺成了一團。
    真奇怪，少年內心想道。
    被尖銳的瓷片紮進掌心肉的時候，他隻覺得疼，其他什麽想法都沒有。
    離開醫院在街上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跤，破了皮，他也沒什麽感覺。
    淋著雨，被風像刀割一般拍打著身體的時候，他也隻是覺得很困，想好好地睡一覺。
    但現在，待在能夠遮風擋雨的地方，坐在柔軟的床上，手中捧著暖洋洋的、是他人親手為他煮好的藥，
    僅僅因為這一點苦，卻讓他難過的想要哭出來。
    “啊，忘記了。”原本已經離開的中也，突然又折返回來，“這個給你。”
    少年怔怔地看著，自己纏滿紗布的掌心中有那兩三顆靜置的水果糖。
    中也抓了抓頭發，他語氣生硬道：“上次去超市買東西，我都說了零錢不要了，便硬是要塞給我幾顆糖果。”
    “小鬼才愛吃的東西。正好都給你了。”
    將糖果攥在掌心，少年聽不出情緒的嗯了一聲，然後又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片刻後，少年突然開口問道：“我以前認識你嗎？”
    “哈？”，中也挑了挑眉看向少年，“你覺得呢？”
    “我失憶了。”少年用不怎麽確定的語氣說道，“所以我不怎麽記得了。”
    中也聽後也隻是一臉我知道了的神情點了點頭，但並不準備回答少年的問題。
    少年一副猶豫的語氣問道：“我們之前是……朋友吧？”
    中也停頓了一下，
    臉上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麽滑稽的笑話，他瞥了一眼少年。
    少年目光沒有躲閃，那雙眼睛，如同玻璃球般清澈通透。那麽的純潔，那麽的明亮，哪怕真有什麽髒東西存在，也讓人堅信他一定不曾看見過。
    第一次見麵，中也就是被這麽一雙眼睛給騙了。
    然後他開了口：“不是，”
    “我討厭你。”
    中也用無比確信的語氣說道。
    少年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那、你為什麽要幫我？”
    中也語氣隨意地回答道：“誰知道啊。”
    “難道”，少年低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抬頭看著中也，少年眨了眨眼睛，“……是為了羞辱我嗎？”
    “等我恢複記憶之後，當做威脅我的把柄。用來正大光明的嘲笑我、譏諷我，然後時不時便提起這件事激怒我、挑釁我，看著我每次想起這段回憶便羞惱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哈？……你這小鬼說什麽呢，喂喂怎麽越說越離譜了喂！”中也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他大叫起來：“誰會做這麽卑鄙的事情啊！”
    少年像是愣了一下，然後癟了癟嘴，“可是如果是我的話……”
    他的嘟囔越來越小聲，“就會這麽做啦……大概。”
    “……”中也變成了死魚眼。……這小鬼失憶之後，本性好像完全暴露出來了。
    越來越可恨了，這個思想卑鄙的小鬼。
    “我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討厭我？”少年開口問道。
    中也將雙手插進口袋，皮鞋在地麵輾了兩下，然後他發出一聲嗤笑，隨意地說了一句，“誰知道呢。”轉身就準備離開房間。
    少年摸了摸鼻子，有點不明所以。在中也就要邁出腳步的那一瞬，少年伸手拽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中也回頭，沒有立刻說話，皺著眉頭仿佛在詢問著少年。
    少年斟酌著語言說道：“那、那我要怎麽樣做，你才能不討厭我啊？”
    “怎麽樣都討厭。”中也一臉反感的模樣說道。
    “放手。”
    “哦。”少年乖乖地放開了手。然後看著中也離開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之中。
    所以我失憶前到底是做了什麽，才把對方得罪成這樣。
    看反應，貌似還得罪的不輕。
    少年剝開糖衣，將那顆硬糖含在嘴裏。
    淡淡的柑橘味在口中擴散開來，立刻衝淡了剛才藥味帶來的苦澀。少年用舌頭頂了頂腮幫子，然後雙手抱著膝蓋，將臉埋在之間，嘴角微微上揚。
    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