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時薪六百的力量在堅強地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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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不是安排了很多人嗎?怎麽一個都沒到!?”
寧立傾拿著手機壓著聲音質問,憔悴沙啞的聲音裏透著股壓抑的惱火。
“對不起,實在是對不住啊寧先生,我們這邊路上剛剛出了個交通事故,怕是趕不及過去……”
寧立傾反複深呼吸,沒想到花錢雇幾個人哭喪這種事情還能出亂子。
他剛要開口罵人,抬眸突然看到一個漂亮女孩。
這個女孩子身量很高,眉如春山、眼如秋水,一頭黑色長發在腦後簡單梳了個馬尾,站在那裏的時候,卻顯得尤為柔和溫婉。
許是剛剛一路走過來的緣故。
就算沿途路邊的行道樹濃鬱蔥蘢,女孩的額頭上依舊浸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白皙幹淨的臉頰也透出些泛紅的熱氣,透出一種素淨純粹的漂亮。
寧立傾眉頭緊皺,和女孩子的視線一對,若有所覺。
他壓著嗓子小聲確認道:“你是來哭喪的?”
裴慕回點點頭。
他清了下嗓子,才說出聲來。
“是的。”
大熱天裹三層一路走到這裏,真是要了人命了。
要不是這單生意老板給得多……
寧立傾聞言,原本皺緊的眉梢略微舒展,“聽你聲音有點感冒了啊。”
不耐煩的和手機那邊還在不停道歉的人隨口說了一句:“行了行了,有一個算一個吧!”
掛掉電話,寧立傾的目光重新轉到裴慕回身上。
隻是,看到裴慕回身上樣式簡單普通、還被水洗得有些泛白的黑色短袖t恤和黑色牛仔褲,寧立傾很快又微微皺起了眉。
他似乎怕被人發現什麽,一把抓住裴慕回一起避開了今天前來吊唁的賓客來訪的正門。
裴慕回對於被攥住胳膊拉走這件事並無什麽不適,隻是不經意間調整了下自己的站姿。
繞過大半圈堆滿了奠儀、氣氛尤顯肅穆凝重的靈堂,寧立傾一路躲著人群往裏走,依舊是壓著嗓子低聲挑剔道:“在我哥的葬禮上,你就穿這個?!”
裴慕回眨了下眼睛,“要披麻戴孝裹白布也行——”
但是得加錢。
寧立傾聞言,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對披麻戴孝那套經典打扮頗為不屑一顧,冷嗤道:“你演僵屍片呢?”
打工的時候,裴慕回對給錢、尤其是願意給到時薪六百塊的老板向來態度和善。
他主動道:“您的意思是?”
寧立傾聽著這語氣就覺得耳朵發毛,忍不住納悶道:“你是不是還幹淘寶客服的?”
裴慕回索性順著對方的話說:“是的呢。”
幾分鍾後。
衛生間裏,裴慕回剛穿上老板指定的奢牌小黑裙,放在洗手台台麵上的手機屏幕就突然彈出來一個微信視頻的邀請。
裴慕回直接按下了接聽鍵,“嗨,舟哥,我在這邊了,你們怎麽都沒到?”
這次的老板非要雇一群長得漂亮的禮儀模特哭喪,不過他給錢多,自然有人接活。
舟哥剛焦頭爛額地回答完交警的詢問。
一抬頭,就看到了微信視頻裏裴慕回身前掛著的矽膠假胸,整個就是一大震撼。
他直接被震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最後隻憋出來一句:“哥們這麽努力?”
裴慕回對著鏡子仔細地調整了一下假胸的位置,又整理好了小黑裙的肩帶,心平氣和道:“賺錢嘛,不寒磣。”
過了一會兒,換了一身老板要求的“工作服”的裴慕回,踩著同品牌的純黑色小羊皮坡跟鞋,還重新補了個哭哭妝,然後緩緩出現在了寧立傾的麵前。
寧立傾一臉冷漠、眼神挑剔地打量了一圈裴慕回現在身上這套“工作服”。
黑色綢質麵料的裙子,線條流暢,垂墜柔順的裙擺搭在裴慕回纖細筆直的小腿上,顯得極其服帖,有種低調內斂的優雅。
他身上依舊沒有其它的裝飾,隻在胸前別著一朵素雅的白花,神色悲傷柔弱、哀婉淒切,給人一種弱不勝衣、卻又驚心動魄的美感。
就是站在那裏,好像和自己差不多高。
不過模特嘛,長一米八多常見。
寧立傾心頭那股一直憋悶著的鬱氣總算稍稍和緩了些。
雖然安排哭喪的其他禮儀模特都沒到場,但是唯一到場的這個,稍微一打扮,倒是挺讓人滿意的。
他哥就算是死了、躺在棺材裏,也得有排麵!
絕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能多加置喙的!
裴慕回安靜乖巧地看著這位老板臉上的表情一瞬間風雲變化,等他眉頭終於稍稍舒展開後,才善解人意地問道:“等下需要我發言嗎?”
寧立傾一愣。
他不敢置信地反問道:“你還想在我哥靈堂上演講不成?”
裴慕回覺得,這位老板可能是對葬禮的流程不那麽了解。
他便耐心地解釋道:“職業哭喪人,不都得代表逝者家人傾訴一下對逝者的不舍,還有往昔的感情麽?親屬傷心欲絕,一場葬禮儀式操持下來早就累得說不出話來了,這活一般都是讓旁係親屬、或者專業人士來做的……”
裴慕回以前也沒遇見過在葬禮上給人哭喪這樣的高薪兼職,這次難得碰見了,他還特意詢問過小區裏的老人要注意的點。
如果老板有需求,他還能臨時客串一下喪事司儀。
當然,得加錢。
寧立傾直接被這過於周到的服務給鎮住了。
一時間,他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不,別,你別這樣,你等下過去,就站、站在那裏就行。”
寧立傾隨手指了個緊挨著逝者棺材、堪稱喪禮告別儀式c位的地方。
裴慕回看了一眼,尋思著,按照當地老人們口中的習俗,那個位置不應該是給未亡人的嗎……
難怪老板出錢這麽高。
他悟了。
裴慕回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好的老板,您放心呢!”
寧立傾:“……”
他突然有些不放心了。
九月的暑氣悶熱難熬,天上的雲朵都被太陽烤化了,隻餘一片湛藍晴空。
裝點肅穆沉重的靈堂之上,卻透著股和這炎夏格格不入的浸透寒涼,那說不出的陰冷縈繞周圍,幾乎侵入骨髓,令人毛骨悚然。
裴慕回不動聲色地摸了下自己凍得有些發僵的手臂,黑長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時候,就格外地凸顯出矽膠假胸的意義了——全身上下唯有裏外套了三層的胸膛覺得暖和。
空調這是開了幾度啊?不至於,真不至於。
葬禮莊嚴、肅穆而沉痛的告別儀式即將開始。
裴慕回在周圍人從訝異到錯愕、從錯愕到震驚的目光注視中,嚴格按照老板剛剛的指示,理所當然地走到了死者家屬那僅有三人的隊伍當中。
大抵是他的態度太過自然,還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寧家父母隻是抬頭看了他一眼,雖有一瞬間的疑慮,卻誰也沒有當場把人趕走。
最終,裴慕回憂傷而哀婉地低垂著頭,堅定又鄭重地站在了距離棺材隻有半步之遙的未亡人位置。
正對著靈柩上逝者黑白色的遺像。
那是一個極其英俊的年輕男人。
眉似刀鋒,目如朗星,麵目輪廓的每一根線條,都仿佛精雕細琢般,令人見之忘俗。
就算僅僅隻是一幅黑白照片,也無法掩蓋他氣質間那種極為獨特的風采和內斂。
注視著那雙深邃的眼睛的時候,對方仿佛也在從照片裏含笑凝望著他。
可惜了,就這麽英年早逝。
裴慕回在心中暗歎。
即使是陌生人,這一瞬間,他的心中也閃過了幾分人生無常的感慨和悵然。
來自血脈至親的沉痛緬懷,令靈堂裏的氣氛越發肅穆哀傷。
縈繞在裴慕回周身的森涼冷意,也越發冰冷刺骨。
遺像中的人影,仿佛變成了一個旋渦,將人的思緒抽離卷入。
裴慕回有一瞬間的失神
恍惚間,裴慕回甚至覺得自己周圍一片寂靜,他不是站在靈堂裏,而是置身於一片璀璨幽深卻又無邊無垠的星海盡頭。
隨著眾人陸續上前為逝者獻上鮮花,白發人送黑發人、曆經喪子之痛的寧母終於承受不住,她的身形一個趔趄,痛哭失聲地伏倒在棺槨之上。
就站在旁邊的裴慕回被這哭聲一驚,思緒猛然間回籠,他完全是下意識地伸手攙扶了寧母一下,自己的額間卻已經浸透了冷汗。
寧立傾的眼眶也有些微微泛紅,注意到他的動作,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正在敬業的默默垂淚的裴慕回點點頭,強壓下心中的悚然心驚,若無其事地往後退開一小步。
然而就這一下,他的小腿卻直接硬生生地磕在了棺槨上。
棺槨的邊緣帶了清晰的棱角,以至於這一下磕碰顯得格外的疼。
裴慕回很快重新站穩,臉上哀傷的表情甚至不需要維持,眼淚便疼得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瞬間模糊了雙眼。
然而就在這時候,裴慕回的腦海中,卻突然炸開了一道低微如囈語的詭異聲音。
裴慕回被驚得身上一個激靈。
他臉上正哭得梨花帶雨的表情頓時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靈堂c位那張英俊的黑白遺照上。
剛剛的聲音,似乎就是在他碰到棺材的時候出來的。
裴慕回飛快地瞥了一圈周圍人的反應。
寧立傾還在扶著悲傷崩潰的寧母,寧父也在低頭擦拭眼淚,周圍的賓客依舊在井然有序地依次向逝者緬懷致意,似乎沒有任何人露出絲毫的異狀。
裴慕回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張黑白遺照上,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照片上那個英俊男人的笑容,似乎更濃了幾分。
裴慕回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匪夷所思,但是,不出意外的話,躺在裏麵的那位大冤種,應該就是這個鬼聲音剛剛提到的“我”了吧。
果不其然。
當裴慕回的目光重新凝注在棺槨上麵的黑白遺像上時,腦海中的囈語低喃再次響起。
「她在憂傷而痛苦地注視著我——」
照片中的英俊年輕人似乎一直在深深地凝望著自己,眼神專注而溫柔。
隻是,這幅唯美的畫麵放在葬禮上,著實令人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猛然間,裴慕回倉促地收回了目光,內心卻是地動山搖。
他習慣性地想要去探尋真相,他的本能卻又促使他遠離這種詭異的危險。
裴慕回摸了下自己仿佛覆蓋著一層冰寒被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臂,想想自己還要賺錢不知道多久才能湊夠啟動資金,立時壓下了所有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死死地低垂著頭再也不看。
可惡,這單虧了。
要是知道過來哭個喪還能遇到詐屍或者精神汙染,這得是另外的價錢!
冷不防的,腦海中那個詭異的聲音發出了一絲滿足的歎息。
那聲音尖銳卻又詭譎,仿佛重複了千萬次卻又歸於平靜
「她愛我。」
裴慕回懵了一瞬。
啥玩意?你有病吧!
接下來,出現在這場葬禮上的異響和囈語從未有半刻停歇。
裴慕回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挨到這場葬禮結束的。
可能是時薪六百塊的力量一直在堅強地支撐著他吧!
等到葬禮終於結束的時候。
裴慕回整個人都如同被泡過一盆冰水一樣,手指涼得嚇人。
臨別前,裴慕回頂著哭紅了的眼睛,身上還穿著工作服,偷偷摸摸的和寧立傾站在沒有人的緬懷廳角落裏算賬。
“誠惠八小時4800元,給您打個折,去零給4500就行。”
說著,裴慕回從包包裏摸出一個貼了支付寶和微信收款碼的銀行pos機,因為哭得鼻子有些不通氣,他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刷卡要多0.5個點的手續費。”
寧立傾動作麻利地拿著手機刷二維碼轉賬,他對裴慕回今天的哭喪表現還算是滿意的,壓著嗓子小聲道:“5000不用找了,工作服也送你了,但是你給我記住了,今天這事你知我知——”
裴慕回立馬保證:“老板大氣!絕不透露,您放心。對了,如果您需要我再去和那些好奇的人講述一下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我都可以的!”
寧立傾心裏一哆嗦:“不,你不可以!拿錢走人!立刻!”
裴慕回覺得自己冰冷透支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剛剛到賬的錢所治愈了。
他清了清嗓子,盡量把哽咽的哭腔壓了下去,然後聲音溫柔地表示道:“好的呢,老板再見。”
裴慕回甚至按捺住了自己剛剛想要借個換衣間的想法,當即聽話地轉身離開。
在烈日下暴曬整天的道路依舊滾燙,室外的熱浪撲麵而來,瞬間便驅散了裴慕回身上縈繞不去的寒意。
在這片堪稱燥熱的暑熱餘溫裏,裴慕回竟是輕鬆地舒了口氣,感覺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溫暖中舒展開來。
而就在此時,他卻突然察覺到,身後的靈堂上,傳來了一道充滿了探究和渴望的貪婪視線。
裴慕回瞬間芒刺在背,仿佛受驚的兔子一樣,三步並作兩步,頭也不回地衝進了路邊樹蔭下,朝著公交車站點一路狂奔。
裴慕回打死不肯回頭。
“可惡!大白天的,還這麽多人,瞎鬧什麽鬼!”
寧以靖漂浮在自己的棺材上麵,直勾勾地看著裴慕回一個人走在落日之下、頭也不回的單薄身影。
他那雙本應漆黑的眼珠裏,時而閃過一道道詭異豔色的綹裂痕跡,仿佛晶體破碎後又被蠕動的液體粘合在一起,投射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無端詭異。
她好堅強,一個人來參加我的葬禮。
又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柔弱單薄得讓人心生愛憐。
她一定是我的未婚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