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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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天門下的長安大街被兩座內城門截成了皇城東西的兩截。
    六部連同翰林院、鴻臚寺都在東邊兒,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還有讓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都在西邊兒,這等官宦雲集之地,平日裏除了官員之外極少有百姓願意從這兒走,可謂轎馬如雲、閑人避走,無論裏麵如何吵鬧得沸反盈天,外頭看著都是富貴清淨之地。
    今日不必在宮裏當值,莊長辛一下朝就回了吏部,快到冬至了,官員的考評還未做完,他忙得腳下都要生出風了。
    今年的官場變動頗大,一來是吏部從各地征調了精於算賬的官員能吏,地方上的缺要補上。
    二來是有人查賬自然就有人壞賬,之前陛下給出了期限讓與太仆寺虧空有關的官員交錢減罪,共有二十三人主動上繳了錢財,其中還在官任的有十四人,這些人也被陛下一並免去了官職,查賬之事進展雖然不快,那也是有進展的,最近半個月又有十幾人被查出了侵占太仆寺的錢財,這裏麵空出的缺也得有人補。
    三來就是陛下起複了一批之前被貶謫的舊官,還要在都察院搞出審議司,這些人的官職如何調派,他們的同僚如何搭配,又如何能讓各處想要謀官的人有個著落,這其中的學問足夠寫上十本書的。
    看著下屬送來的名冊,莊長辛看著是風輕雲淡,實則心裏都要急出火了,茶壺裏一貫愛喝的茶也和李從淵一樣換成了清心敗火的桑葉茶。
    駁雜紛亂的人事如同亂麻一般,在裏麵纏鬥了一番,再抬起頭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侍郎大人,先用午膳吧。”
    一個在吏部行走的小吏拿著今日的菜牌子走了過來。
    莊長辛看也沒看:“今日可有那燙菜的車子過來?要是有撿著青翠的給我燙上一碗。”
    說著,他自己站了起來:“罷了,不勞煩你了,我自己去揀幾樣菜吃。”
    吏部的院子當中,光祿寺的庖廚正在分發飯食,除了平日裏百官們吃膩了的扒爛了的肉與菜之外,還有一個四角包鐵的小車,車上琳琅擺了些白菜、蘿卜、豆芽、藕片、昆布和火室養出來的瓜菜,都是新鮮的,還有豆腐和肉片之類,因為天冷,上麵還蓋著薄棉被。
    車前圍了不少替官員們拿飯的小吏,莊長辛徑直走過去掀開薄被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走到隊伍後麵排隊去了。
    排在他前麵的小吏連忙讓道:
    “侍郎大人請。”
    “無妨,循序漸進,養心之道。”
    他這麽說,排在他前麵的小吏也終於不惶恐,隻是還側著身子,萬不敢背對著自己的上官。
    莊長辛一貫是與人為善的性情,便和他閑聊了起來:
    “這燙菜鍋子吃的人還真不少,清清爽爽一份菜倒是比那鍋裏燉出來的更讓人開胃。”…
    小吏連忙躬身:“是陛下天恩浩蕩。”
    莊長辛笑了笑。
    說陛下天恩浩蕩也是沒錯了,之前他們這些大臣中午吃的都是光祿寺燉出來的大鍋飯,花樣不少,名頭也好,至於味道,倒也不說難吃,就是吃久了之後會讓人覺得活著沒意思。
    今年朝中事多,幾位老臣都先後有了些許不適之症,連不那麽老的李從淵都一度嘴上生了燎泡說不出話來,偏偏又天冷,熱菜被包裹得灰爛,冷菜又著實入不得口,正在百官哀歎冬日難捱的時候,光祿寺仿佛突然被人用錘子在顱頂鑿了洞似得開竅了,竟然又有了這樣熱燙燙能讓人將時令鮮蔬下嘴的菜色。
    點幾樣青菜,在鍋裏片刻燙熟,再依著個人喜好調味,不光腸胃竄火的人喜歡,兩湖川蜀等地出身的官吏也是讚歎不已。
    “白菜、豆芽、豆腐、藕片要多一些,放些肘子片,酸湯子多放些茱萸油和花椒油。”
    不多時,莊長辛就用托盤端著熱騰騰的一碗燙菜和幾個燒餅走到了廊下,有些官吏正站在那一邊說話一邊吃飯,他也舉起了筷子。
    這世上什麽事兒都少不了有人反對,燙菜鍋子剛出來的時候就有人覺得菜色粗鄙,又嫌棄庖廚在六部的院內當麵做飯,有辱斯文。
    過了幾日反對的人就少了,首先說這燙好的菜也不是讓人直接吃的,還要澆上一勺滾湯,有骨湯、有雞湯、有蝦和魚熬出來的鮮湯,再就是莊長辛獨愛的酸湯子,湯底用的泡出來的酸蘿卜,再加兩勺茱萸油,酸辛麻辣,暢快開胃,偶爾也能讓他覺得自己可以再審整整一日的名冊直到把事做完。
    當然,真的麵對名冊的時候莊長辛就會知道剛剛的豪情壯誌都是錯覺。
    活兒是不可能幹完的。
    “咱們陛貼起來還真讓人招架不住。”吃了一口酸湯浸泡的白菜葉子,他忍不住讚歎。
    旁人不知道,莊長辛卻是從李從淵那的了消息,這等新奇又為他們著想的吃法是皇帝陛下親自想的,還專門招了光祿寺的庖廚入宮麵授機宜。
    光祿寺院使也是個極聰慧的,陛下做出了這等體恤臣工之舉,他恨不能立刻篆書立碑就擺在光祿寺的大門前,陛下卻隻讓他將功勞記在了幾個庖廚身上,絕不許別人提了陛下親自為臣下改善夥食。
    想起來這些,莊長辛就覺得自己麵前的菜都更香甜了,又想今日通宵達旦地去審議名冊。
    因為莊長辛平日裏人緣極好,剛在廊下坐著吃了幾口飯就有人湊了上來:
    “侍郎大人可聽聞了今日都察院之事?”
    “都察院,什麽事?”
    那人也端著托盤,剛要說什麽卻見有人急匆匆地從院門走了進來: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樂清公主帶著一幫婦人打到了都察院門前了!”
    謔!…
    有好事的人放下碗筷就往外跑,卻被人攔了回來,攔人的是吏部右侍郎盧耀徽,李從淵愛提拔新人,他的年紀也不大,卻十分老成,頭上也沒戴暖耳,身上肅肅整整地穿著一身三品孔雀補子的紅色官袍,站在院中就仿佛一根定海神針。
    院中其他人見著他就仿佛蝦兵蟹將,老老實實退回到了堂屋裏。
    剛剛傳話的小吏耷拉著眉眼在廊下挨了他一通訓斥。
    訓完了人,盧耀徽抬起頭,想起來今日莊長辛也在部中。
    “莊侍郎何在?”
    “莊侍郎?”
    一個主簿小心地說:“方才,下官看見莊侍郎從後門出去了,還端著飯碗。”
    盧耀徽:“……”
    他管住了一群小的,卻把那最皮的猴王給放走了?!
    身上裹著鬥篷,麵餅也撕碎了浸在湯碗裏,堂堂吏部侍郎溜著甕城牆邊走邊吃,正碰上工部同僚坐著馬車要往太常寺辦事,他直接擠上了車。
    如此,他既沒有耽誤了吃午飯,也沒耽誤了午飯後的瓜。
    就在各處衙門等著看都察院笑話的時候,都察院卻很安靜。
    太安靜了。
    莊長辛假裝自己有事來尋左都禦史錢拙,一路如入無人之境,他甚至開始疑惑是不是樂清大長公主一怒之下把偌大都察院的人都抓了砍殺了。
    能帶著一群女人就說自己要在一個月內核清太仆寺五年賬目,這樣的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一路走到正堂門前,莊長辛長出了一口氣。
    挺好,還都是活人。
    他把吃空了的湯碗和筷子放在一旁,探著脖子開始看熱鬧。
    樂清大長公主穿著一身紅色的公主大衫坐在上首,兩邊有帶刀的女侍排成兩列,站在都察院的各位禦史身側。
    偌大都察院,連同左都禦史在內的四十多位禦史倒像是被劫進了匪寨的可憐書生,一個個站在那兒,一聲不敢吭。
    看見了錢拙穿的那身紅色官服,莊長辛心下一樂。
    今日經曆之事,對於錢拙來說一定說畢生難忘。
    “本官今日帶著宮中女官拜訪貴處,得錢總憲與各位禦史相助,實在不勝感激,待我在一月之內做完了陛下交代之事,定會帶著同僚們上門致謝。”
    說話時,樂清大長公主兼領端己殿大學士趙明音的語氣十分溫柔客氣。
    錢拙臉色漲紅,喉頭被什麽梗住了,半晌,隻憋出了兩個字。
    “不必。”
    趙明音笑容溫文:“錢總憲別客氣。”
    錢拙深吸了一口氣。
    數日前樂清公主立下軍令狀,一個月內帶著一群女賬房要厘清太仆寺五年的積壓賬目,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從他們左都禦史把部分賬冊帶走,錢拙一麵不願為了陛下清查太仆寺一事得罪了朝中同僚,一麵又不願意有人出來搶了他的差事,尤其這人還是個女人。
    哪怕是公主,終究也是女人。…
    可錢拙並不敢明言反對,他手下的禦史們幾乎要用筆把折子給戳爛了,他也沒有摻合其中。
    錢拙有些怕,因為禦史們在太仆寺一事上的懈怠,陛下顯然已經不耐煩了,不然也不會召楚濟源回朝,還直接讓他做了右都禦史。
    陛下的不像從前那般會在大朝會上指著他們的鼻子罵了,卻有了釜底抽薪的毒計,等楚濟源回朝建好了審議司,那都察院最大的本事就不再是抓著禮法和法理彈劾百官,而是有了清查各處賬目的監察之處。
    對於“都察院”來說這是好事,對於禦史們來說卻未必了……在實實在在的賬目麵前,他們那些慷慨激昂的雄辯、曆數罪證的奏折,都要得單薄了許多。
    那以後進了都察院的禦史,會偏向審議司,還是偏向原本的四司?偏向他錢拙?
    十三道禦史查到了不法之事是聯絡同僚一齊上書,還是請審議司出馬將那些貪官汙吏曆年的賬目探查清楚?
    若是後者,他們都察院自大雍立國以來的攜手共濟、同進同退又能留到幾時?
    他這個驅使聯絡各處禦史們一同左右朝堂的左都禦史,又還有幾分能說話的地方?
    在他看來,那個處於西苑內的端己殿不過是陛下為楚濟源回朝提前做了準備,樂清大長公主就是陛下派來跟他搶權的。
    心中將這些想了個明白,錢拙自然更希望這些女官能早些壞了事,別說端己殿了,連審議司都不該建起來。
    端己殿討要賬冊的時候,他用了些小心思,把一些沒有標記的老賬目也一並放在了其中。
    如果有人追究,隻管說是下麵的人放錯了就是了。
    他沒想到的是,短短兩日,樂清大長公主就帶著他們的賬冊來“登門請教”了。
    那些女人不僅把他塞進去的賬冊都找了出來,還發現了一堆錯漏之處,她們竟然真的踏進了都察院的大門讓禦史們為她們“解惑”。
    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女人從正門走了進來還一口一個“同僚”?
    何曾有女人帶著上百的帶刀女衛把禦史們團團圍住?這叫“解惑”?!這叫要挾!
    何曾有女人高坐在都察院的上首,對他們都察院的行事指指點點任意褒貶?!
    滑天下之大稽!
    “公主……”
    “錢總憲,我早就說過的,我雖然披掛了公主的禮袍,帶著公主府的女衛登門拜訪,可我如今是大雍朝第一位端己殿大學士,還請稱呼我為趙學士。”
    趙明音擺擺手,仍舊是笑容滿麵。
    錢拙閉上了嘴。
    為官半生,誰不想自己能有入閣的一日?誰不想自己在官職之前加“大學士”之銜?
    他,錢拙,堂堂左都禦史,也是未來的閣老備選,如何能喚一個女人為大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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