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獬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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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察院正堂中寂靜非常,唯有漏聲不絕,乍然響起,竟然有種驚心動魄的催促之意。
    趙明音看過去,就看見了漏刻的頂端刻著一個仿佛獨角羊似的神獸,此獸名為“獬豸(izi)”,形似神羊,逐草而居,夏處水澤,冬處鬆柏,若有兩人爭鬥,它就會以角抵向有罪的一方,自古便被人當作公正之所化。
    公正。
    看著那獸頭,趙明音略挑了下眉頭。
    錢拙不肯說話,她卻有話想說。
    “錢總憲,我幼時看《後漢書》便對能辨曲直的獬豸甚是向往,甚至想著能得一隻獬豸頭上的角,能讓我皇兄從此明辨忠女幹,不為人世所惑。”
    或許是因為寡居的數年中隻在深宅裏醉心金石碑刻,讓趙明音說話的語氣都慢條斯理,她說起獬豸的時候一下子就讓人忘記了眼前的窘迫,連錢拙都忍不住略略抬頭,不知道她為何對自己說起了少時心事。
    趙明音的卻突然語氣一轉,問他:
    “錢總憲,你可知這獬豸是公是母呀?”
    錢拙愣了下,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種疑問。
    獬豸這等神獸那自然是公的呀。
    戰國秦漢之時廷尉禦史可都是要頭戴獬豸冠的,怎麽可能是母的?
    “公羊公鹿有角而母羊母鹿無角,獬豸既然頭生有長角,想來應是公的。”
    趙明音點點頭,笑著說:“原來如此。獬豸是公的,滿朝禦史是公的,大學士自然也應該是公的,也隻能是公的,錢總憲,我說的可對?”
    錢拙自知這話不可接,一時僵在了原地。
    堂中除了一眾禦史,還有隨著趙明音來的端己殿女官,趙明音看向她們。
    “咱們今日來都察院還真來對了。”
    她自座椅上起來,抬腳走向了那個漏刻,語氣仍是又柔又軟,不帶一絲的刀鋒凜冽:
    “你們多是久在宮闈的女官,年紀大了,遇事也想得開,陛下給了你們新的出路和活計,肯容者你們,皇後親自操持你們、教導你們,反倒讓你們覺得這世上的人都是好的,若是有些不好的,忍忍也就過去了。”
    走到那漏刻跟前,她轉身,身上的馬麵裙如一道綻放於都察院的紅雲。
    “今日,站在這都察院,你們應該知道這世間到底是什麽樣子了。獬豸是公的,禦史是公的,你們這些女官,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異數,世人眼中你們不該存在,滿堂文武隻會等著看你們的笑話。你們秉公執法之時,連獬豸神獸都不會庇佑,這才是你們的處境,世間並沒有能護佑你們的神,隻有現在為你們打算的陛下和皇後。但是,縱使你們身上有帝後二人的庇護,你們也不能真的隻活在庇護之下,不然,即使你們真的清查了太仆寺、充盈了國庫,過些年,你們也會消泯於史書,因為天下人都認為獬豸是公的,禦史也是公的。”…
    女官們對著她紛紛行禮:
    “多謝趙學士教誨。”
    錢拙急了,樂清大長公主看似並沒有罵他,其實字字在罵字字誅心,這話要是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裏,他一個小人麵貌必是坐實了的。
    “公主……”
    趙明音眉梢輕挑,麵上帶笑,徑直打斷了他:
    “到此時,錢總憲仍然不願稱呼本官一聲,學士‘。”
    她也不耐煩與錢拙多言,抬手,她將身上的霞帔取下,披在了那漏刻的獬豸頭上。
    接著,她從頭上取了一枚紅寶分心下來,正好放在了獬豸的角上。
    被這麽一番“喬裝打扮”,象征著公正的神獸卻並未顯出什麽脂粉氣。
    漏聲如舊。
    “它不過是一個傳說中的舊物,自今日起,我們端己殿要做的,要麽,就是讓人提起它就想到公正二字女人也可做得,這世上有公獬豸,也有母獬豸,要麽,我們便要創出一個新的神物出來,它也是公正之所化、嚴明之所集,人們想起它說起它,都知道它是母的,它是母的,它也依然屹立於官衙,讓人見則心安。”
    “謝趙學士教誨!下官謹記。”
    在一群女人的聲音中,錢拙滿身涼汗,不知如何是好。
    殿外,莊長辛笑了笑,拿起自己吃飯的碗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都察院。
    都察院門口除了樂清大長公主帶來的寶馬香車,還有在等著看戲的各色人等,太常寺的小吏,錦衣衛的小番,一個個探頭探腦,不知道身後有多少人在等著他們帶消息回去下飯。
    隻不過他們到底沒有莊長辛那般大膽,能直接進去看戲罷了。
    “這位大人,裏麵如何了?半晌沒有大動靜,不會是公主直接將人砍了吧?“
    莊長辛嘿嘿一笑,一如既往地好說話:“公主很是講理,不過是都察院送去的賬本有些錯漏,她帶著人來問問,順便認認門。”
    “認門?”問話之人一臉不解。
    莊長辛脾氣極好地與他解釋:“現如今都察院和端己殿都奉命清查太仆寺都賬冊,以後自然少不了常來常往,自然要認認門、認認人了。”
    “大人的意思是以後還經常要有女人來都察院?那、那都察院得成了什麽地方?”
    “自然是辦差事的地方。”莊長辛斂了下身上的遮的嚴嚴實實的大氅,不小心露出一角袍袖,與他說話之人一看紅色的袍袖驚覺跟自己說話的竟然是三品大員,連忙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莊長辛沒有回吏部,正巧遇到了一個相熟的太常寺同僚,他將自己的碗筷往那人手裏一放就去了皇城。
    大長公主怒斥錢拙,這麽精彩的戲碼他自然要跟李從淵分享啊。
    到了文淵閣,莊長辛趁著另外兩位閣老不在,繪聲繪色地給李從淵講了那都察院裏的“熱鬧”。
    細細聽完,李從淵歎息一聲:…
    “樂清大長公主年輕時也是英姿勃發不讓須眉,三兩歲就有了銳意進取之勢,那時明宗不喜先帝,反倒極喜愛先帝的這位同母妹妹,甚至說過若她是男子則自己也能無後顧之憂。待先帝即位,對公主恩賞有加,隻是……“
    李從淵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先帝對樂清大長公主極好,不僅讓宮中女官傾力教導,還為她選了家風清正的郭家為婆家,駙馬郭蘊也是人中龍鳳,前途可期。
    但這些對性情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樂清公主真是好事麽?
    李從淵暗暗搖頭。
    先帝看似懦弱柔善,實則精於權術,他對自己妹妹的好看似周到妥帖,卻也是重重樊籠。
    這一點,李從淵是在公主立下守門大功後發現的,那次公主拖著剛剛流產的身子護衛皇城,甚至自己親身上陣斬敵於馬下。
    先帝大喜過望,卻在加封了她的夫婿之後才說要給她加一個“護國長公主”的封號,引起百官反對,百官以為樂清公主雖有功勞,到底隻是個女子,陛下給予她夫家的恩賞已經足夠,實在不應該又繼續給她加封。
    最終樂清公主明明戰功赫赫,被記載於史書的卻隻有她的丈夫。
    人們讚頌著旁人的功績,卻沒意識到樂清公主其實並沒有獲得什麽實在的獎賞。
    那之後不過幾年駙馬去世,公主也沉寂下來,仿佛從此隻沉迷金石,不再過問世事,陛下此次能將她請出來掌管端己殿,李從淵十分驚訝。
    “陛下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才請了公主出山呢?”
    李從淵想不明白。
    樂清大長公主,就算從前有過些許雄心壯誌,被自己的親生兄長從小算計到大,此時也應該消散殆盡了才對呀。
    雖然想不通,也沒耽誤李從淵做事。
    他抽出了幾本折子,正要看,卻又聽見莊長辛俯下身,低聲問自己:
    “大人,樂清公主如此,必受言官攻訐……我們又該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李從淵重複了這四個字,隨後搖了搖頭,“都察院先被人抓住了短處,要是再這般下去,隻怕陛下也要對都察院下重手,你我隻管靜觀其變,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替陛下遴選人才入審議司,趙學士處比咱們的動作可要快多了。”
    “趙學士”三個字入了耳,莊長辛一笑,已經明白了李從淵的意思。
    端己殿大學士,也是大學士。
    都察院的獬豸或許都是公的。他們這些文官胸前補子上的飛禽可都是既有公的,也有母的。
    莊長辛猜的沒錯,第二日的早朝上,對端己殿一眾女官的彈劾便又開始了。
    這次這些禦史們換了個方向,說樂清大長公主趙明音身為五品大學士,到了都察院卻以公主之勢壓人,不堪任大學士一職。
    冷風呼嘯。
    坐在龍椅上的沈時晴聽著下麵的禦史言之鑿鑿地說樂清大長公主如何跋扈,臉上毫無表情。
    真冷啊。
    這北風一起,燕京城裏就有了滴水成冰的架勢。
    也對,馬上就是冬至了,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冬至祭天的冗雜步驟,下麵的禦史才終於把自己長長的折子給說完了。
    “周震爍。”
    “臣在。”
    “朕問你,你此時此地立在朝堂上向朕奏對,是因為什麽?”
    身材幹瘦的周禦史為這奇怪的問題愣了片刻,才連忙回道:
    “是因為微臣乃是朝廷命官,被陛下……”
    “你為何會是朝廷命官?”
    “因為微臣科舉進士……”
    陛下卻似乎在玩一種很新的遊戲,雖然還是端坐在龍椅上,可任誰都能察覺到陛下已經開始在“玩”了。
    被反複追問,周震爍幾乎已經要崩潰了,他既不知陛下到底要問什麽,也不知陛下問了這些與他彈劾樂清大長公主有何幹係。
    “因為臣父母將臣養大,對臣寄予厚望。”
    沈時晴語氣懶散:“你父母因為何會對你寄予厚望?”
    “因……因為臣是……”
    周震爍想了又想,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
    龍椅上,沈時晴等得不耐煩,手指的指節叩在了龍椅的扶手上,她笑著說:
    “因為你,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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