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熱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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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五刻, 食堂之中,高腳桌案邊。
葉柏雙手背在身後,盯著孟桑的一舉一動, 有些不解:“孟女郎, 你此舉為何用意?索餅煮熟了, 難道不應倒入碗中直接吃嗎?”
孟桑手下動作不停, 細致道來其中緣由:“這叫撣麵……咳, 撣索餅。”
“煮到八成熟的索餅撈出鍋, 往裏頭添熟油, 像這樣不斷用木筷將之挑起翻動。如此,再度下鍋煮熟不會粘連,吃著勁道,也容易上醬。”
“那他是在……?”葉柏偏頭, 用下巴隔空點了下一旁雙手賣力扇著蒲扇的柱子。
孟桑眉眼帶笑:“自是為了讓這些索餅快些涼下來。”
誰讓現如今沒有後世的大風扇呢?
不就得讓力氣大的徒弟們可著勁人工扇風啦!
撣完麵, 孟桑按著眾監生朝食所需的大致分量,一份份團起來備用。隨後讓開位置,盯著阿蘭撣麵, 確認這活計交給對方不會出什麽差錯, 孟桑這才取了五人份的細麵,入燒著開水的鍋中將之燙熟。
好吃的熱幹麵,除了要經過撣麵、加一勺秘製鹵水之外,還得有醇厚芝麻醬來配。
芝麻醬是昨日孟桑領著徒弟們炒的。白芝麻淘洗後控水, 入鍋中炒幹水分, 直至悉數變成金黃色, 便能出鍋上石磨。
用石磨磨製芝麻醬, 須得有耐心和力氣。第一輪磨出來的為泥狀, 難免顆粒感太重、疙瘩太多, 那就舀出複磨。直至磨出來的醬變得細滑,芝麻香味濃厚誘人,方才停手。
而做熱幹麵所用的芝麻醬,還得再經過一步油調,否則吃後難免覺著發澀。各色香料入油鍋小火炸製,熬出一小鍋的香料油後加蓋燜涼。用熬出的油來調製芝麻醬,攪拌至順滑,用木勺舀出會拉成線,即可拿來拌麵。1
在鍋中燙熟的細麵入碗,添蒜水、鹵水、胡椒粉等輔料,舀一大勺芝麻醬,最後撒上蔥花、辣蘿卜丁,一碗香味撲鼻的熱幹麵就算做好。
孟桑照例留了三碗給文廚子三人,然後端著木托盤,與葉柏到一旁桌案用朝食。
拌麵,那是爭分奪秒的事。
坐下後,孟桑熟練地幫葉柏將麵拌勻。而葉小郎君盯著托盤上的雞蛋羹,麵上飛快閃過欣喜,再看見一盤小碟裏的涼拌時蔬,眸中亮光消失了大半。
孟桑將麵碗和筷子還給他,看見葉柏眼底的鬱悶,笑道:“葉監生年歲還小,正是長身子的時候,不可以挑食。”
葉柏老氣橫秋地歎氣,被迫接受現實:“唉,女郎言之有理,葉某曉得了。”
一錘定音,兩人開始用朝食。
均勻裹著芝麻醬和各色輔料的熱幹麵,細麵呈現橙棕色,根根分明,散著熱氣。咬一口,露出裏頭的微硬白芯,很有嚼頭,掛在其上的醬汁略有些黏稠,別有一番風味。
芝麻醬的香味過於濃鬱誘人,經過香料油調製後,沒有一絲一毫的澀,隻餘下芝麻醇香,後味泛著淡淡的甜。而後來添進的鹵水等料,又解一分芝麻醬的膩,吃來隻覺香味濃鬱動人。
而孟桑吃時,又添了些辣椒油,配著散落其中的辣蘿卜丁,無比開胃。
一大一小埋頭吃麵,不遠處,文廚子三人也是人手一碗,吃著很香。
孟桑用得快些,不多時就放下了筷子。
她對麵的葉柏,還在一口雞蛋羹、一口熱幹麵,吃得津津有味,但木筷就是不碰時蔬一下。
孟桑故意悶咳兩聲,惹來葉柏注目。她無聲用眼神示意對方莫要忽略了那碟涼拌時蔬,必須吃完。
見狀,葉柏的肩膀微微耷拉下去,頗有些不情不願地夾小碟裏的時蔬來吃。
孟桑看他這副模樣,不自覺想笑,但心腸是硬下來的。
眼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幫這位小郎君做朝食,各種分量都得拿捏好。熱幹麵不必跟她吃的分量一樣多,須得額外留出些肚子吃些雞蛋、時蔬或者肉類。
況且這涼拌時蔬也不難吃呀,拌時蔬的料汁中,她特意添了酢和糖,吃著應是酸甜口,清爽又開胃。
眼下其他監生還未來,灶上的活幾乎都可以交給三個徒弟。孟桑索性留在原處,單手撐著下巴,笑眯眯瞧小郎君用朝食。
靜靜看了一會兒,孟桑那嘴癢的“臭毛病”又犯了。
她問:“辣蘿卜丁好吃嗎?”
葉柏嚼著口中的蘿卜幹並細麵,聽著清脆的“哢嚓”聲,很是誠實地點頭。
孟桑笑了:“這辣蘿卜丁想做到酸辣可口,嚼著脆生,做時還是有點講究的。”
“選用上好蘿卜切丁,鋪開曬幹。隨後,悉數用清水洗淨,另加鹽醃製、擠出水,最後再倒入各色輔料,澆熱油,拌勻就是現在這樣了。”
這一長串話說得葉柏似懂非懂,隻覺得庖廚一道也有許多學問,邊吃邊聽,有趣得很。
不遠處用完朝食的阿蘭等人,自然也聽見孟桑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辣蘿卜丁的做法。三人瞄了一眼尚還懵懂的葉柏,心中頗為同情。
葉監生到底還是太年幼,不曉得自己已經落入師父的魔爪之中。
孟桑見葉柏越發入神,眼睛飛快眨了一下,掩去其中的興奮得意,話鋒一轉。
“其實也不止蘿卜丁,我入國子監後還醃了其他醬菜、醬料。像是鹹鴨蛋,如今還在地窖裏醃著,隻可惜時候未到,尚不能取出來。”
“葉小郎君不曉得,這鹹鴨蛋不僅能入菜,朝食時跟粥品搭在一處,那才絕得很!”
“鹹蛋黃醃到流著金黃色的油,入口沙沙的,鹹香中偏又帶著一絲甜。搗入白粥裏頭,那麽一攪勻,整碗粥都香極了!”
隨著這一段話說出來,葉柏口中咀嚼速度顯然放慢了,圓溜溜的眼中既有渴望,也有鬱悶。
孟桑嘿嘿一笑,趁熱打鐵:“其實和鹹鴨蛋一並做的,還有皮蛋。這玩意無須醃製一月,明日就能取出來,做皮蛋瘦肉粥喝。”
“這粥吧,喝著鮮香,粥底綿密濃滑。豚肉絲和皮蛋的香味混在一處,沒有一絲腥氣,各種香味完完全全融入粥裏,嘖,那叫一個美味暖胃!”
說著,孟桑似是想起什麽,笑吟吟道:“哎呀,不過葉監生年歲還小,皮蛋不能多吃,明日我會給你再添些別的吃食。”
剛被勾出饞蟲的葉柏:“……”
小郎君歎氣,拿孟桑無可奈何。
他已將吃食用完,有條不紊地放好碗筷,依舊是隨著孟桑去後院潔麵淨手。
洗完手,葉柏忽而問:“今日下學時分,孟女郎要去偏門擺攤?”
孟桑點頭,挑眉:“是呀,不過葉監生放心,會給你留一份香酥雞的。”
“也不是貪一份吃食,”葉柏輕咳一聲,眼神不自覺四處飄移,“我今日課業不多,可以去偏門待一會兒。”
“昨日國子學的田監生,不算是個好相與的,日日也是從偏門出去。倘若被那廝瞧見,不曉得會不會為難你。”
天色微亮,葉柏立於院中,傲然道:“我不會借著家中長輩之勢,故意震懾欺壓他人,但也不忍見孟女郎的辛勞被辜負,這有違君子之道。”
孟桑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唇角忍不住上翹,半蹲下來,與之視線持平,輕聲道出心中疑問。
“葉小郎君,你我從相遇至今,未有兩日,緣何這般助我?就不怕我是什麽壞人?”
葉柏眉目間閃過一絲不自然,耳朵尖尖發紅,而語氣仍然坦誠:“也沒什麽特別緣由,就是見著孟女郎後,感到有些投緣,也覺著你很有趣。”
他抿唇,抬頭直勾勾望向孟桑,神色認真:“我自小沒什麽知交好友,每日專心課業,而同齡的大家尚在玩耍,談不到一起去。”
“孟女郎,你可以做我的第一個朋友嗎?”
看出葉柏堅定之下的忐忑不安,孟桑莞爾一笑:“葉小郎君,我很榮幸。”
聞言,葉柏那惴惴不安的心總算安穩落地,湧出無限的暖意與歡喜。
“既是好友,就不應當再如此生分,”葉柏清了清嗓子,挺直身板,“我姓葉名柏,柏是我阿翁起的,期盼如鬆柏一般不屈、堅守本心。”
“日後,你可以喚我‘阿柏’。”
孟桑笑道:“巧了,我單名一個‘桑’,蓋因我家阿娘喜愛吃桑葚,便擇了桑樹的‘桑’字。那從今往後,阿柏喚我桑桑、桑娘,都是可以的。”
葉柏咬了咬下嘴唇,輕輕喚了一聲“桑桑”,隨後忍不住露出一個乖巧快活的笑來,像是終於摸到了蜂蜜的可愛小熊,總算有了幾分孩童的天真稚氣。
兩人說笑一陣,聽見了食堂傳來的動靜後,對視一眼,結伴從小院回去。
食堂內,許平等監生正烏泱泱占據著空地,也不著急領朝食。他們看見孟桑從小院出來,先是一喜,複又染上愧疚之色。
孟桑唇角放平,正揣摩著這些監生要作甚,然後眼睜睜看見徐平等一眾人,叉手彎腰行大禮,齊齊大聲吼道——
“孟師傅!是我們錯了!”
“不該詆毀食堂吃食!”
“不應公然毀壞你們的名聲!”
“請您隨意責罰!”
兩百餘人同時扯嗓子,其聲震耳欲聾、響徹食堂,甚至快要衝上雲霄。
聽見第一聲時,孟桑隻來得及捂住葉柏的耳朵,自己直麵了這波衝擊。而阿蘭等人目瞪口呆,被震到耳根子隱隱發疼。
孟桑麵無表情:“……”
諸位監生,可真有你們的啊!
偏生這幫子人,一個個腰都彎了下去,行禮之時極為認真,姿態也很是誠懇,確實是真心實意來致歉的,倒讓人不好發作。
孟桑鬆開葉柏的耳朵,示意他自便。隨後冷下臉,不緊不慢走至眾人麵前,側過身避開。
“諸位請起吧,我與食堂眾人不過是庶民,不敢受此大禮。”
一聽這話,許平等人慌了,急急開口。
“孟師傅,我們真的知錯了!”
“您放心,我們從今日起,就去諸位同窗那兒稱讚食堂,為你們洗刷莫須有的名聲,日後再也不敢胡亂詆毀。”
有人毅然道:“若您還是氣不過,也可將我們交給徐監丞,依照監規處置。”
“對!我們敢作敢當,既然當初犯了錯,就應當受懲!”
“此言極是,若是不給孟師傅您和食堂一個交代,我們這麽多年的書便白讀了,何談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語氣極為誠懇,甚至都自發選好了受什麽懲罰,對自己還真是丁點不手軟。
孟桑麵上神色淡淡,內心卻在不斷斟酌著時機。直到眾監生的愧疚之情達到頂峰,她才慢慢悠悠伸手止住眾人話頭。
“你們汙蔑的是整個食堂的名聲,糟蹋的也是食堂所有人的心血,並非僅是我一人。”孟桑半垂著眼簾,說話時平平淡淡的,仿若已被他們傷到了極致,反而過於平靜。
眾監生瞧了這副模樣,不免愧意更濃,想要開口說話時,又被孟桑伸手止住。
孟桑歎氣:“你們也不必去徐監丞那兒領罰,要是真想補償食堂,不若做些實事。”
薛恒一聽孟桑鬆口,當即大步邁出:“孟師傅您請講,哪怕刀山火海,我等也義不容辭!”
“是啊,孟師傅您隻管說!”
“無論何事,我們都不會推辭的!”
孟桑“疲憊”地揉著太陽穴:“既然你們如此堅決,那我便直說了。”
“一則,你們須得在眾位監生中澄清此事,不能再汙蔑食堂所做吃食。”
聞言,許平等人無一不點頭,直說這是他們應做的。
孟桑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隨後幽幽道:“這第二樁啊,也不是什麽難事。”
“自今日起,食堂會在門口靠內側,設專門的木桶,另伴有潲水桶。無論朝食、暮食,諸位用完後,須得自行將碗碟送還至門口木桶中。若碗盤中還有剩菜剩飯,便需要將其倒入潲水桶,再將碗碟歸還。”
“這也算是補償整個食堂,無論庖廚、幫工,還是雜役,都能因此得片刻鬆快。不知諸位監生……”
孟桑是預料到許平等人會來請罪,故而昨晚就跟魏詢在內的食堂眾人通過氣,欲要借此機會讓監生們自發歸還空碗碟。
食堂眾人無一反對,隻說:“此事孟師傅最為吃虧,您不為自己著想,反而一心想著如何讓大家鬆快些,我們已是感激不已,又怎會有異議呢?”
眼下,依舊是薛恒,大義凜然地拍胸脯:“孟師傅言重了,這有何難,不過舉手之勞!”
而許平思慮多一些,想的也更為全麵:“我等都是願意的,隻是此舉短短數日無妨,時日一長,難免有人犯懶。”
“不若每日再設兩人,一人守在門口,一人在食堂內來回巡視。雙管齊下,必能讓大多監生不再心存僥幸。”
孟桑抬眸,故作懷疑之態:“此話可當真?”
薛恒又領著身後監生,齊齊表決心,口中說的都是“這有何難”“若能補償食堂,我們都願意”“我們今日就將名單擬出來,一日兩人,必將此事辦得妥妥帖帖”之類的話。
孟桑麵色冷漠,不悲不喜,內心卻笑開了花。
嘖嘖,許監生這腦子好用啊,做事也細致。居然都不用她開口引導,他就出了主意來約束他們自己。
而不遠處的葉柏,小手扶著額角,很是無言以對。
他昨日曾聽孟桑詳細論述過,究竟如何讓監生自發歸還碗碟,其中就包括許平方才說的監管一事。
唉,同窗們真是傻憨憨的,就跟下餛飩似的,一個個主動“撲通撲通”往桑桑燒好的開水裏跳。
看著監生們表決心的話都說完,孟桑這才歎氣:“希望諸位能言出必行罷!”
“時候不早了,朝食已備下,諸位慢用。”
說罷,孟桑讓柱子將後院早就準備好的木桶、潲水桶都搬到食堂門口。見三個徒弟能分工有序、不慌不亂地招呼監生,她便也樂得清閑,捧著一碗熱水坐到葉柏對麵,笑盈盈瞧著諸人用朝食。
快到卯時二刻,葉柏收起書卷,彬彬有禮地告辭,踏著穩當的小步子往講堂趕去。
又過半炷香工夫,一眾監生用完朝食,也紛紛一手拎著書袋,一手端著空碗。他們逐一將碗裏殘餘醬汁倒入潲水桶,又把碗放入木桶之中,方才離開。
這些監生約有半數都沒做過粗活,舉止之間小心翼翼,好似手中拿著的不是陶碗,而是什麽名貴瓷器。
孟桑望著最後一位監生遠去的背影,一直抿著的嘴角終於翹起,拍著桌案哈哈大笑。
不費一兵一卒,即可破此困局,又解氣。
妙哉,妙哉!
就在孟桑放肆大笑時,忽然聽見阿蘭等人慌忙喚道:“見過謝司業。”
孟桑拍桌案的動作頓住,僵硬望向食堂門口。
謝青章身著常服,手裏拎著食盒,依舊是清風朗月的模樣,將孟桑“放誕不羈”的模樣悉數納入眼中。
孟桑強擠出一抹笑,試圖佯裝無事發生,與之見禮。
“見過謝司業。”
謝青章頷首回禮,掩過眼底笑意,徐徐走進食堂。他領完熱幹麵,坐下之後駕輕就熟地開始拌麵,文雅用著朝食。
孟桑:“……”
怎麽辦,就是因為這位謝司業什麽反應都沒有,才更為尷尬啊!
孟桑利索起身,欲要溜去灶台。
就在此時,謝青章忽然開口:“家母對昨日的吃食,很是喜愛,用了許多塊豚肉,連連惋惜當初沒能留下孟女郎。”
孟桑頓住,假笑道:“是…是麽?多謝長公主殿下抬愛。”
說罷,她本想徑直離開,但右腳剛抬起來,陡然記起葉柏昨日沒見到謝青章的委屈模樣。
監生日日都需上早課,與諸位官員來國子監的時辰剛好岔開,所以葉柏想在朝食見到謝青章,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隻有……
孟桑清了清嗓子,溫聲道:“今日尚有一份新鮮吃食,與蒜香排骨一般,得剛炸出來的才可口鮮嫩。隻是因著一些緣由,屆時應是在偏門處炸製……”
謝青章眉眼淡淡:“今日下值,我會讓杜昉在偏門候著。”
得了這一句,孟桑掛上得體的微笑,見禮離去。
阿柏啊阿柏,究竟這回能不能見著謝司業,全看你自個兒運氣啦!
另一廂,用完一大碗熱幹麵的諸位監生,邊走邊笑,來到講堂院子外。
許平笑道:“諸位同窗今日不必再顧及其他,咱們隻管好好稱讚孟師傅的手藝,竭盡全力幫食堂攬客。”
薛恒第一個響應,搓手道:“過去數日,日日都得裝食堂的吃食多難吃,其實心裏憋屈極了!今日總算能敞開來炫耀一番,一抒鬱氣!”
其他人深以為然,渾身輕鬆,底氣十足。
他們來到講堂外,一眼就瞧見了田肅等人的身影。
田肅餘光掃見他們一眾人過來,本能地想開口譏諷,然而一旦念及其中實情,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眼。
人家那根本就不是豬糠,甚至可與東市大酒樓比肩。
一時間,田肅等人麵上青紅交加,十分精彩。
田肅麵上仍舊是那副張狂樣兒,心中卻有些惴惴不安。
他昨日還是太衝動了些,雖然去食堂揭穿了許平等人的真麵目,但也將自己被四門學和下三學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糗事,公之於眾,極可能淪為他人口中的笑柄!
一想起旁人對自己指指點點的模樣,田肅的心底就湧出濃濃後悔。
理應尋個更妥帖的法子的……
還是太冒失了!
看著許平等人越發靠近,田肅看似鎮定自若,實則一顆心緊緊捏住。
許子津這個瘋子,該不會現下就要將這樁事捅出來吧!
就在田肅的心越跳越快,仿佛都要衝到嗓子眼時,隻見許平等人目不斜視地越過他,隨後麵色自然地談論起今日朝食,滿口誇讚。
“這索餅是真不錯,芝麻香味忒濃,吃來更是軟硬適中,丁點也不幹。”
“添辣油了嗎?哎呀,你該多添一勺辣油,那用著才爽快呢!”
“說起這辣之一味,便又想起先前食堂暮食裏那道辣子雞,嘖嘖,雞肉緊而不柴,辣香十足,說是天上神仙吃的珍饈,也不為過啦!”
“……”
聽著耳邊一聲聲的誇讚,田肅緊繃的四肢微微放鬆。
國子學、太學與四門學的早課是打亂了上的,葉柏並不在此處。
不過哪怕目中無人如田肅,也曉得葉柏不是一個會故意道人是非的性子,必然不會輕易提起昨日之事。
既然葉柏不會說,且食堂裏那些人,也可以拿銀錢封住口。那麽隻要許平這些監生不亂說話,這樁糗事就能嚴嚴實實藏住,再不怕被旁人知曉。
田肅想通其中關竅,呼出半口氣,恢複平日裏不可一世的模樣:“還杵這兒作甚,回自個兒的地方去。”
“今個兒暮食,咱們去東市祥雲樓,我請客!”
田肅身邊的幾位監生,一聽這句話,各自堆起笑來。他們耳朵裏聽著許平等人的誇讚和描述,嘴上奉承田肅,暗地裏卻不由自主回想昨日在食堂聞見的蒜香、肉香。
先前在祥雲樓用過的吃食,似乎也沒食堂裏的聞著香啊……
不遠處,許平不動聲色地掃了田肅這邊一眼,不漏痕跡地收回視線,繼續與眾人一道將食堂誇得天花亂墜。
講堂內,尚有其他國子學、太學的監生,他們未必都如田肅那般喜歡拉幫結派,隻是平日習慣了出去用吃食,未曾踏入食堂一步。
其中一些監生聽了薛恒他們這般誇食堂,多少心中有些猶豫,對食堂所做吃食“難吃”的深刻印象也在不斷動搖。
許子津他們這般言辭確鑿的模樣,又能無比細致地道出其中究竟,莫非食堂當真有所改善?
再者,中秋時,他們中許多人也被阿娘揪著問過,為何沒有帶國子監食堂發的月餅回來。
說是昭寧長公主都對其讚不絕口……
就在許平等人大力吹捧,田肅避而不談,其餘監生猶豫不決之中,今日負責早課的博士到了。
眾人收斂心思,開始一天的課業。
早課過後,眾位監生分別回到各自講堂。
下學時分,國子學講堂內,博士剛剛離開。葉柏緊隨其後,拎著小書袋匆匆走了。
田肅目送葉柏離去,不禁鬆了一口氣,笑著招呼其他人往偏門走。
這裏的監生家世都不差,手中不缺銀錢。食堂是從來不會去的,而出去尋吃食時,也瞧不上尋常食肆。他們慣是要從偏門離了國子監,再往東市或者坊內最大的食肆而去。
田肅一出院門,就瞧見了他那些狐朋狗友,一眾人碰了頭,熱熱鬧鬧走向偏門,商量著待會兒要去祥雲樓點什麽美味吃食。
中途,他們恰好與許平等人擦肩而過。
兩撥人都當作瞧不見彼此,各奔一方。
其中,有幾位國子學監生望見許平等人頭也不回往食堂去,不免回想起早課前,曾聽到的那些極其美味的吃食。
雖沒放在心上,但眼下憶起此事,就有人隨口笑道:“實不相瞞,倘若食堂裏的吃食真有許監生口中那般美味,或許我等也不必日日走遠去東市了。”
聞言,其餘人也說了類似的話,因提到許平,便不免談起這回旬考名次來。
“四門學這位許監生,課業真是不錯,壓過許多國子學與太學的監生去呢!”
一旁,聽到他們提起旬考名次,田肅的逆反心頓時暴起,橫眉怒目。
明明曉得食堂的吃食不比東市酒樓差,田肅眼下氣血上湧,就顧不得其他。
他梗著脖子,大聲嗤道:“許子津和那群下三學的,能吃過什麽珍饈?隻怕給點雞肉、豚肉,就覺著是什麽天下難有的美味了。”
“食堂裏的吃食,無甚可取之處!左右我田台元斷然是瞧不上的!”
其餘國子學監生聽了,幾乎都是笑笑沒說話。
畢竟,他們隻是聽到了一些監生的誇讚之詞,並未真正瞧見或是親自品嚐過。
依著這些高官子弟的謹慎性子,自然不會貿然開口。
一路說笑,監生們逐漸靠近偏門。
忽然,一股無法忽略的肉香與香料味,隨著微風,從偏門處不斷飄來。聞之津液頓生,惹得這些監生們的肚子咕咕叫。
有人眼睛一亮:“往日在偏門外頭擺攤的也不少,鮮少有聞著這般香的!”
“走,去瞧瞧!”
而田肅走在最前頭,眼下已經邁過偏門。
剛出來,他就瞧見了正守著兩個小爐子的孟桑、柱子,還有一本正經站在旁邊,用竹簽戳著油紙袋裏香酥雞柳吃的葉柏。
三人身後竟還用竹竿黏起一張大紙,上寫“國子監食堂特供小食”,極為顯眼。
田肅暗道不好,可未等他做出反應,身後的國子學監生們,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來,一眼望見了孟桑等人以及那張紙。
“國子監食堂特供小食?這是……食堂擺的小攤?”有監生念出聲,嗅著空中香氣,狐疑地轉頭盯著田肅。
“田監生,你方才不是說食堂的吃食沒有可取之處嘛?”
“可這聞著,不比大多數食肆酒樓的吃食香些?”
田肅:“……”
嘶,後悔方才圖一時嘴快,如今臉上火辣辣的,賊疼!